“你的家人呢?”
“妻子死了……孩子也不在了……说起来……说起来,妻子的死——”
“好了好了,这种事情不说也罢。”
武泽看他马上又要诉说自己生活的艰辛,赶紧拦住他的话。男人一面用握得紧紧的拳头拼命擦眼睛,一面呜呜地抽泣了半天,最后终于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一……一……一时冲动。”
“有一时冲动的惯犯吗?”
武泽这一反问,男人哭得更凶了。武泽不禁有点儿在捏软柿子的感觉,心里倒有些哭笑不得了。
“要……要让警……警察来抓我吗?”
男子抬起黏糊糊的脸,一脸的鼻涕眼泪,脏兮兮的。
“警察?饶了我吧。”武泽皱起眉摇了摇头,男子脏兮兮的脸顿时明亮起来,仿佛有一道洁白的光芒忽然照到了上面一样。
“不报警是吗?我不会被抓去坐牢了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啊。呃……反正只要你自己不去自首,也没被别人逮住,大概就没事吧。”
“太好了……”
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一样。
“我不是坏人,我是被迫的,真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明明又没质问他,他就开始找借口了。
“您看,要真是坏人,我就开门进去了对吧?然后,什么钱啊,珠宝啊,全都偷走,对吧?我可没干那种事。从来都没干过。”
说的也是,武泽想。“你和我说这个也——”
忽然武泽停住了,低头盯着男子的脸问:“你能开锁?”
男人点点头:“是啊……我本来就是修锁的。”
多此一问。刚刚亲眼看他干活儿了。
“嗯,其他很多事情我也能干。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而且,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还能说几句英语,专门学过的。”
这家伙好像开始自夸起来了,真是搞不清状况。武泽想了一会儿,提了个建议。
“一起去吃个晚饭怎么样?”
“哎,我吗?可是门锁——”
“没关系,这个房间里也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于是武泽领着男子去了附近一家自己常去的面馆。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便利店买了圣诞节特卖剩下来的啤酒给他。两听装的啤酒里附送了圣诞树。铃铛、丝缎,还有铁皮做的金色星星,都是拿来骗小孩的东西。
那件事之后过了两个月,那家伙“快要倒闭”的店,好像真的倒闭了。他把同时用作自己住处的小店卖了,用卖店的钱付清了零部件的账单后一分钱也没剩下——那家伙这么解释着,自作主张地搬进了武泽的住处。“我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男子噘着海豚一样的嘴巴,一边哭,一边哼哼唧唧地诉苦。这家伙除了带麻烦过来,什么也带不来,武泽想。不过真要是把他赶出去的话也很可怜,武泽决定先让他在这儿住一阵。
“你叫什么名字?”
“入川铁巳。”
“海豚?”
“wa。”(“入川”的日语发音比“海豚”的日语发音多了一个wa。)
这名字叫起来太麻烦,武泽决定叫他老铁算了。
老铁抱来的行李,真是乱七八糟。几套替换的衣服、用旧的工具、写满注释的破破烂烂的英语辞典、水壶、烤肉酱,以及之前给他买的啤酒里附送的小小圣诞树。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个阿拉蕾[1]的杯子。杯子是塑料的,底下粘着茶渍一样的东西,杯子表面上的阿拉蕾图案已经剥落了不少。武泽问过老铁,老铁说,这是死去的妻子从小就很喜欢的东西。“是吗。”武泽只回了这么一句。
“老铁啊……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老铁搬进来的那天晚上,武泽边喝罐装啤酒边问。这种问题也是顺理成章的吧。然而老铁的回答一点儿都不顺理成章。他慢慢啜着阿拉蕾杯子里的啤酒,回答说:“想飞啊,我。”
“我一直都在地上爬着过日子,从来都是趴在地上抬头看人。所以——所以总想什么时候能飞啊。”
再怎么抬头看,头顶上也只有公寓房间里灰灰的天花板。但老铁那张像是在探寻某种梦想一般的抬头仰望的侧影,武泽一直都无法忘记。
(三)
从千鸟渊的侧道出来,出租车穿过一条大道,沿着青梅街道向杉并区开去。
“过了那个信号灯,能在右边转过去的地方停车吗?”
“好的好的,信号灯右边,知道了。”
武泽和老铁在距离公寓大约两百米的地方下了出租车,沿着没什么人影的住宅区小路并排慢慢往前走。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樱花花瓣被春风追着,在脚边飞旋不已。凑近了看,樱花花瓣出人意料地有着浓浓的桃色,远望的时候明明是白色的。武泽还以为是别的种类,然而走近了看依然是桃色,很是奇妙。
“老武,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让车开到门口?”
“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什么?”
“很多。”武泽懒得详细解释。
“老武啊,去吃拉面怎么样?午饭时间已经过了,肚子饿了。”
“哦,吃面好啊。”两个人迅速转身,换了个方向,向常去的中华料理店走去。
大概是因为过了中午,又还没到傍晚,是个不上不下的时间,豚豚亭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武泽和老铁各点了一杯酒和一碗大份酱油面。
豚豚亭的味道和价格都一般般,桌子黏糊糊的,店主人长得又肥,态度又冷淡,穿的围兜也脏兮兮的,完全是拉面摊一般的风情。不过这种氛围武泽倒是很喜欢,拿玻璃杯倒日本酒的做法也对胃口。
“对了老武,你自己做饭吗?”
“做,炒饭什么的都很拿手。”
“可我一次都没见过你烧饭啊。”
“要是做饭的话,不是连你那份都得做吗?那可太麻烦了。所以每天都在外面吃算了,要么就买盒饭。”
“啊,那下次一起做吧,今天晚饭也行。”
“不要,那种事情是同性恋干的。”
“老武,你从来没打算再婚吗?”
“久等了。”店主端上来两杯酒。
“没有啊。”
“可惜了一张明星脸。”
“你眼睛有毛病吧?”
“年纪还不大。”
“比田原俊彦小一岁。”
“比桑田佳佑小六岁。”
“嗯,确实还年轻啊。”
“对吧。”老铁像是恭恭敬敬捧着什么东西一样,双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啊!”他从心底叹息了一声。
武泽的妻子因为内脏癌症亡故,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然后在七年前,他的独生女沙代也死了——这些事情,他都在这三个半月里,一点点告诉了老铁。可眼下在这个地方,到底还是没有聊妻子和女儿的心情,所以武泽没有接话,无言地啜了一口酒,扭扭脖子,故意重重打了一个哈欠。
“偶尔也说说你自己吧,你夫人得的是什么病?”武泽说的是老铁死去的妻子。
在公寓房间的角落里,老铁时不时会凝望那个阿拉蕾的杯子。武泽至今什么都没有问,是因为不喜欢提及这种太过阴郁的话题。不过在眼下这种生意大获成功、正在举杯庆祝的时候,这种话题应该也不至于把气氛搞得太阴郁吧。武泽心里这么想着,试探着问了出来。
老铁抬头盯着武泽,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和凝望阿拉蕾杯子的时候一样了。完了,武泽想。
“这话说起来有点儿沉闷,没关系吗?”
老铁自己确认了一声,可是事到如今武泽也没办法说不行,只得默默点了点头。回想起来,“有点儿沉闷”这句话,也是相当奇怪的措辞。
老铁说的是这样一段往事。
“我过世的妻子名叫绘理。她和我一样,都是没有亲戚的人。那时我们都二十五岁,是在我的店里认识的……”
绘理似乎是在老铁的修锁店刚刚开张不久,来请他帮忙开锁的顾客。那是一个下雨天,她对老铁说,公寓的门打不开了,进不了房间。
“不会又是你灌的胶水吧?”
“我可没干,是她自己把钥匙弄丢了。”
绘理是个美女,老铁像是梦游般地说。他似乎对她一见钟情。老铁之前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做生意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有和女性说过话。对他来说,女性充其量就是去世的母亲,或者更早以前去世的奶奶,再不然就是电视或者杂志上的女演员了。他好像特别喜欢南野阳子。
“开好了锁,在她终于能进房间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向她搭话。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女人搭话。”
“说了什么?”
“我问她‘你住哪儿’。”
笨蛋。明明帮她开了房门,她还能住哪儿?
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据老铁说,在那之后,两个人再没有陌生人之间的拘束,慢慢开始了交往,不久之后她便办了过户手续,搬出公寓,去店里和他一起生活了。“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每天过得都很快乐”,老铁这么说。但是——
“久等了。”店主端上来两碗大份酱油面。武泽和老铁各自掰了一双筷子。
“从某个时候开始,绘理——哧溜——好像后悔了。”
“后悔——哧溜——什么?”
“全都——哧溜——大概。”一边吃着面条,老铁一边继续说。
从结婚第十年的时候开始,老铁发现妻子时常会呆呆望着远处出神。老铁觉得这是因为绘理对修锁这种有一天没一天的工作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感到不安,所以他努力保持快乐的模样,也曾经拍着胸脯说,不用担心将来的生活。但是,现实远比老铁想象的残酷,不管经过多少时间,店里的经营状况还是很艰难。就在那样的某一天里,妻子主动解释了她常常发呆的原因。那也是远比老铁想象的更加残酷的现实。
“说是她有喜欢的人了。”
武泽盯着老铁的眼睛半晌说不出话,然后低下头,拿筷子拨弄豆芽。
那个人的情况,妻子没有仔细说,总之就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知识分子的类型。换句话说,正好和老铁相反。
“好像是妻子一个人发传单的时候被搭讪的。她虽然知道不好,可还是时不时跑去幽会,趁我在店里忙的时候。”
据说最终妻子满怀歉疚地请求离婚。但是老铁更歉疚地祈求妻子:“求你无论如何不要离开。”然后,没有结论,暧昧而混沌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持续着。妻子和以前一样继续在店里工作,老铁也拼命工作。每当妻子外出发传单或因为家里的事情外出的时候,老铁工作得尤其卖力。为了不输给素未谋面的知识分子,他还在旧书店买了英语辞典偷偷背单词。
愚蠢的男人。
“现在想起来,即使是那种时候,我也很幸福啊。因为绘理在我身边。”
某天,妻子外出发传单,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第三天也没有。老铁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了。据说那时候已经接近年关,好像是个下着冰冷的雨的傍晚。
“她和离开的时候一样的打扮,淋得像个落汤鸡一样。然后,她告诉我说,和那个男的分手了。”
意外的发展。
“啊,回来了呀。那——你还接受她吗?”
“当然了哟,是自己的老婆嘛!”老铁和妻子,据说从此开始重新来过了。
妻子和那个男人的详细经历,老铁什么也没问。两个人把店里的工具、书籍等整理得整整齐齐,一分钱没花,店里就显得焕然一新。然后向零件供应商恳求降低采购价格。休息天也不休息,去附近的公寓民家挨家挨户敲门,把传单交到每户人的手上,一家家去打招呼。慢慢地,这些努力开始出现结果。工作的委托逐渐增加,利润也显出眉目,夫妻之间的交谈也多了,也常有彼此相望会心一笑的时候。而妻子的举止出现异常,就在这个时期。
首先,进食极少且无法保持安静;其次,一直不停地打量房间的角落,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再者,夜里会突然跳起来,扯开自己身上的被子,说是有虫,然后开始搔痒。
“喂,老铁,那是——”
“我知道。”老铁打断武泽的话。他用筷子捞起一根豆芽,出神地望着上面的水汽,说:“毒品啊。”
老铁没吃豆芽,又把它放回汤里。
“似乎是在做那件事的时候用的,把片剂磨成了粉。”
“你的老婆……这么说的?”
老铁点点头:“起初是被动的,后来上了瘾,从某次开始就自己求着用了。好像是这样的。”
武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惊讶于老铁的妻子做的事情。如今的时代,在街上认识的外遇对象会有毒品什么的并不稀奇,用过之后产生药物依赖也是理所当然。让武泽惊讶的是,老铁的妻子,会把这种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对想要重新开始的丈夫,为什么要坦白到这种地步啊!和毒品发生联系是因为性——有必要说这么清楚吗?对靠骗人吃饭的武泽来说,这一点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确实有很多男女喜欢在发生关系的时候使用毒品。武泽记得过去的朋友曾经有一次自夸地说过这样的话:“那妞儿都疯了——”
毒品可以由全身的黏膜吸收。口、鼻、性器官、肛门,哪里都可以。而且毒品在体内循环的时候,那种快感也会增强。警察虽然拼命否定这一点,但不管怎么否认,事实终究是事实。
“她同时还坦白了另一件事。”老铁继续说,“她借了钱,很多很多。”
妻子为了能得到毒品,给了男人很多钱。钱好像是从街上的消费贷款机构借来的。开始是一处消费贷款机构,然后是两处,后来是三处。
“最后是高利贷。”
听到这话,武泽不禁张大了嘴。
“你也这样吗?”
“是的,一样哟。和老武你一样。”
武泽曾经和老铁说过,自己过去吃过高利贷的苦。
“你们借了多少?”
“我听老婆说的时候,包含利息在内,超过五百万日元。”
武泽在咽喉深处重复了一声。五百万,不是有钱人的五百万,而是每天都过着拮据的生活,没有亲属的小夫妻的五百万。这是无法承担的重担。而且,这份重担每一天都在以可怕的势头增加。
“老武你知道的,那些家伙——放高利贷的家伙们,很会演戏。对起初只想借五十万的人,会说什么‘你这种情况,借个八十万没问题’,就把钱硬塞过来了。然后根据放贷的具体情况,利息是三成到五成不等。这可是以十天为单位的。借二十万,过两个月想还的时候,哪怕是按三成利来算,加上利息都会接近百万。如果是按五成利来算,会超过两百万。唉,虽然说跑去向这些高利贷借钱的人确实够蠢,但他们也未免太贪婪了。是吧,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