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泽把纸币放回信封,探头向司机说:“司机,难得这么好的天气,从护城河那边绕一圈吧。”
“是去皇居吗?那可绕得远了。”
“我知道。”
“车费也很高哦。”
“知道,知道。”
“好吧。”
司机换了个方向,开往樱田大道。
“顺便去千鸟渊绕一圈行吗?现在这个时候樱花很漂亮。”
“啊,樱花好啊。”
司机似乎有些得意,开着出租车沿着右手边慢慢前进。千鸟渊是著名的赏樱盛地,清一色的白色花瓣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武泽隔着车窗,出神眺望着外面的景色。紧挨着身边传来一声“真漂亮”的叹息,随之而来的还有老铁的大蒜气味。武泽哼了一声,摇下车窗,柔和的春风拂面而来。在护城河水面映照的花瓣中,有一尾水鸟正在优雅地游动。
“我说老铁,”武泽下意识地问了一声,“诈骗在英语里怎么说?”
“heron。”(日语里“诈骗”和“鹭鸶”的发音相同,老铁以为武泽问的是鹭鸶的英文说法。)
“海容——怎么听上去跟毒品一样。完全没概念的词。”
话说回来,但凡是英语单词,武泽基本上都没概念。
视线折回护城河,盛开的樱花竞相伸展枝条,像是努力要探出水面一样。在樱花树后面的草坪深处,有一片黄色的风景,那是油菜花吗?
就在这时,司机盯着后视镜,突然冒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客人,刚才是冤大头啊。”
武泽吓了一跳,扭过头看司机。
“……你说什么?”
“哎,就是说刚才那个不是鹭鸶,客人。”
武泽越发糊涂了。
“因为鹭鸶啊,羽毛应该是雪白的吧?但是刚才那只是褐色的。”
武泽看看旁边的老铁。老铁正扭头望着后窗外面,嘴里说什么“还真是,是鸭子,那英语就是duck”。
武泽也扭头看向后面。刚才的褐色水鸟正轻飘飘地浮在护城河的水面上。
原来是说这个。(日语里“冤大头”和“鸭子”的发音相同。)
“老铁,刚才的那个海容——”武泽姑且确认一下,“是会飞的吗?”
“咦,还有不会飞的吗?”
老铁的表情显得很惊讶。诈骗——鹭鸶。看来老铁也弄错了。司机听错了还算可以理解,刚刚才搞过诈骗的人居然也会弄错。老铁这家伙,脑子就是不太好使。
“哦……”
这种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武泽保持沉默望向窗外,缩起脖子抬头看天。只见春意盎然的浅蓝色之中,两朵白云犹如飞鸟展开的巨大双翼飘在天上。
“是吗,鹭鸶会飞啊……”
(二)
三个半月之前,正好是圣诞夜。
处理完日常琐事,武泽晚上十点回到公寓,掏出钥匙正要开自己住的205号房间的门,突然哎呀一声怔住了。他本来是要插钥匙进去的,可是插不进门把手上的钥匙孔。钥匙只能插进一半,接下来就怎么也插不进去了。他怀疑是不是钥匙弯了,从锁孔里拔出钥匙,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可是一点儿弯曲的样子都没有。
是锁有问题吗?
武泽弯下身子眯起眼睛去看门把手上的锁孔。周围太暗,看不清楚,武泽只好继续弯着腰往锁孔里试插了好几次,可还是没什么改变,最多只能插进去一半。自己弄错房间了吗?不会啊,门牌上确实写着205几个数字。
“怎么回事……”
看着眼前的房门,武泽一筹莫展。他想要联系房东,可是记不得电话号码。不用钥匙就没办法开门了吗?还真没办法。武泽虽然干过不少恶毒的事,但偏偏没学会开锁的技术。他身上顶用的只有一张嘴,但凡要用手指的工作他天生就不擅长。看来只有找那种上门开锁的锁匠了……附近有这样的店吗?武泽想不起来。
年底的冷风从公寓外侧的走廊吹进来。
“对了,广告传单。”
武泽忽然想到这个,赶紧下了公寓的楼梯,来到邮箱前面。锈迹斑斑的赤褐色铁质邮箱一排五个,一楼和二楼一共两排。每层楼的房间都到六号,好像是因为开发商迷信,每一层都没有四号房间,所以三号之后就是五号了。
武泽找到了写着205的邮箱。小小的铁盒子里面塞满了传单之类的东西,就像小时候在图画书里看过的宝箱一样。武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打开这扇小小的门了。理由有两个:一个是因为以前的某种经历,武泽对打开邮箱的门怀有小小的恐惧;另一个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武泽住在这里,所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信寄来。
“锁匠……锁匠……”
武泽从邮箱里拽出大把传单,开始一张一张地翻。幸运的是,想找的东西一下就找到了。第三张就是写着“Lock & Key 入川”的传单。“二十四小时紧急修理。钥匙和锁的问题随时都能交给入川!”广告语太长,看着有点儿累,不过武泽决定还是交给这个入川算了。他掏出型号过时的手机,拨通了传单上印的电话号码。
武泽简单介绍了目前的状况,电话那头说马上就来。武泽把地址和公寓名称告诉他。
“房间号是多少?”
“205。二楼的五号房间。”武泽特意加了一句,然后挂上了电话。
在等锁匠过来的时候,武泽冻得不行,只好跑去附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咖啡,把温热的咖啡罐捂在只穿了一件毛衣的肚子上走回公寓。半路上武泽又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仔细端详,还是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折、也没弯——
“不对。这玩意儿是……”
钥匙的凹凸部分附有某种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像是雪的结晶,或者是从什么东西上削下来的粉末。武泽把钥匙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微微有点儿刺鼻的味道。
摩托车的声音让武泽抬起头,一辆摩托车刚好在公寓门前停住。骑车的男人身穿一件黄色的夹克,上面印着大大的“入川”两个字。开锁的终于来了,正好顺便问问他这个古怪的白色粉末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武泽拿手指捏着钥匙走过去。
来的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他从摩托车的车尾箱里拿出一个像是手工打造的三合板工具箱,三步并两步地跨上楼梯。武泽没来得及喊住他,只好一边往公寓赶,一边眼望着他上了楼,向二楼走廊里走。那个男人一只手提着工具箱,一面往前走,一面低头看着箱子,用另一只手在里面叮叮当当地翻着工具。他在武泽的门前停下,按响了门铃。
“请问有人吗?我是入川。”
“喂,在这儿,我打的电话。”武泽在下面招呼道。
“啊,您在那儿啊。您好。”
“我这就过去,这就过去。”武泽爬上楼梯,把手里的钥匙递给他。
“我在电话里也说过,钥匙孔只能插进去一半。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嗯……还没看过,不好说啊。”
“你瞧,这也是我刚发现的,钥匙上有些白色粉末一样的东西。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嗯……所以说还没看过……”
“那你就看看呀!”
“哦,好的。”男子先看了看钥匙缝里沾着的白色粉末,想了想,然后拿出笔式手电筒,照了照门上的锁孔,接着又从工具箱里拔出一根极细的像是锥子一样的工具插进锁孔里,嘎吱嘎吱地摆弄起来。他时不时地噘噘嘴、挑挑眉毛什么的,像是颇为惊讶的样子。忽然间,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哎呀……”男子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遗憾。
“哎,怎么了?”武泽凑过去。
男子保持刚才的造型,斜抬眼睛望向武泽,眨巴着小小的眼睛说:“这个恐怕是有人故意干的。”
“故意干的?”
“白色的是胶水,倒进锁孔里了。”
“为什么?”
“所以说,我猜是有人故意干的。”
“谁干的?”
“嗯……”男子吐出白色的雾气,一脸困惑地搔着后脑勺。
“您打算怎么办?锁已经没办法再用了,换吗?”
“没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
不和房东打声招呼,就这么把锁换了,合适吗?武泽有点儿犹豫,不过某种兴趣强烈地吸引着他,最后还是请那个男子帮他换了。费用一共两万五千日元。即便如此也比大店便宜,男子这样解释,然后先回了一趟摩托车那边,提着一个四十厘米见方、看起来很是结实的木箱回来了。在滑动式箱盖的下面,排列着各种各样金属质地的筒状物。
“这是什么?”
“锁芯。锁的——呃,里面的东西。”
武泽饶有兴趣地看着男子干活儿。毕竟是要从锁着的门上换锁下来,工程颇为复杂,但到底是专业人士,前后花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总算把旧的锁芯从门上取下来了。
“好了,这样就能进去了。”
“啊,是吗?好的,不过看你干活儿很好玩,看入神了。哇,了不起,真的灌了胶水在里面啊。”
武泽眯起眼睛盯着男子手上的旧锁芯说。锁芯里的胶水已经干燥发白,钥匙上沾的白色粉末应该就是这个。
“搞得过分了吧,而且还是圣诞夜。”
“搞得是过分了,而且还是圣诞夜。”
“这玩意儿看起来还是强力胶吧?”
“像是啊。”
“在哪儿买的?”
“啊?”
“百元店?”
男子一脸困惑地望向武泽。
“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
“是吗?抱歉,我还以为你知道。”
男子的表情僵了一下,不过立刻苦笑起来,注意力又转回到了门把手上,丁零当啷地继续干了起来。
武泽望着他的动作,接着问:“刚才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房间?”
“什么?”男子反问了一句,目光没有离开自己的手。
“我在电话里是说了205号,不过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个房间?”
“咦,门牌上不是写着的吗?”
门口贴的牌子上确实写着205。
“可是,你刚才一边在走廊上走,一边在翻工具箱吧?眼睛一直看着下面,没有看门上的牌子吧?”
“呃……”男子眼睛望回武泽。
“呃……走路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特意抬头去看门牌。不过事情是这样子的,我就算低着头,过了几扇门总还是数得清嘛!”
“哦,是根据门的数目数出来的啊。”
“嗯。”
“你从走廊开头地方的楼梯数起,走了五个门,所以这儿就是205号?”
“是的。”
“可惜啊。”
“可惜什么?”
“你上当了。”
“上什么当?”
男子的声音变得焦躁起来。
武泽转身朝向楼梯的方向说:“这扇门,是第四个哟。”
武泽能感觉到男子在身后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幢楼没有四号房间。所以,205号其实是从那边数过来的第四间。”
一,二,三,四,武泽故意一间一间数过来,然后转回头问了男子一声:“没错吧?”
“你是一直靠这种把戏拉活儿吗?还是说,这是头一回?”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虽然还在装傻,可那演技对武泽来说只相当于中学联欢会表演的水平。
“我说开锁的,你之所以没看门牌就知道这儿是我的房间,是因为你自己今天刚来过吧?虽然不知道白天还是傍晚,反正就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来这儿的吧?就站在这扇门前,一边哆哆嗦嗦偷看周围,一边飞快地把胶水挤进锁孔里,就为了让我找你换锁,对吧?你就是靠这种把戏赚点儿小钱的吧?挑一间没人在的房子,先把自家店的传单塞到邮箱里,然后对锁孔动手脚。这样一来,进不了家门的人没别的办法,自然会给你打电话。你就很热情地赶过来,换个锁,拿个两万五千日元——我是这么猜的,猜错了没?”
“我想你是猜错了。”
男子的演技降到了小学联欢会的水平。
“哦,反正我是无所谓的,你说错了就是错了吧。那就这样吧。只不过,今天晚上你大概是要睡不着觉了吧?害怕我把今天的事情跟什么人讲。自己做了这种事情,自己又不肯承认,搞得我一肚子闷气,遇上一个人就要说一遍——你会这么担心的吧?而且不是今天一个晚上哟,明天也会担心。而且还不单是明天,过个三天、一周、一个月,我估计你还是一点儿都睡不着。最后就是菜刀,像这种事情,到最后差不多都是菜刀。因为人要是一直提心吊胆的,就很容易发疯。你会在夜里拉开厨房的门,拔出菜刀,就像有什么巨大可怕的黑暗怪兽附上了你的身体一样,让你的身子不听使唤乱走乱动。然后你突然就想把自己的手腕切开。可是菜刀不够快,在切手腕的时候,我想是会发出声音的吧,咯吱咯吱的。”
“别说了——”
“听到那个声音,你脑子里的一根弦就会一下子断掉,然后你会干什么呢?会把菜刀握得更紧,会发出怪叫,就像指甲刮玻璃的那种声音。你会继续直挺挺站着,不停切自己的手,就像切菜一样,像切猪肉一样。直到意识消失,只剩下那双手为止——”
“不要说了——”
男子的脸完全扭成了一团。他就那么扭着脸,一把抱住武泽的双腿,用蚊子叫一样的细细高音嘟囔起来。他像是在坦白自己的罪行,但是声音太含糊了,听不清楚。
“一开始承认了不就结了……”
武泽低头看着男子,鼻子里嗤了一声。
虽然锁还没换完,武泽还是打开门,把男子推进了房间。把一个开锁的在自家门口搞哭了,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也麻烦。
“别哭了。”
男子还是抱着武泽的腿,不停地说“不是,不是”。
等到男子冷静下来,武泽才开始从头问起。果然和武泽想的一样,这人是个惯犯。他交代说,大约在两个月前就瞄上了这一带的住宅,每次都是同样的伎俩,挑选适当的房子,趁里面的人外出的时候,把自家店的传单塞进邮箱,然后把百元店里买来的强力胶挤进锁孔。
“你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会败露?”
“想过……想过的……”
“那为什么一直这么干?”
“因为没有钱……没钱……”
他边哭边说,大型连锁店在镇上开了分店,展开强大的宣传攻势,自己的小店快要倒闭了。可是武泽觉得这种事情自己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