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竖起耳朵听。事务所里人声嘈杂,有各种声音。从声音的数量判断,事务所里除了整理人,至少还有四五个人。年轻的声音,临近中年的声音,还有听上去上了年纪的声音。
“你是借了吧?”
“不是说明天吗?昨天的明天就是今天吧?”
“你耍我?”
“不还钱就是诈骗哟。”
忽远忽近的威胁、恫吓,混杂在一起传来的那些声音,硬生生地让武泽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些日子。自己家里几乎每天都会有这样的电话打来。在受组织驱使之后,自己也曾目睹过许多次这样的现场。充满烟味的房间,埋头打电话追债的那些家伙的脸,一闭眼就能看到。
武泽把接收机的频率调到另一个窃听器,传来的声音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再调到下一个窃听器的频率,还是一样。十部手机全都确认过了,每一个窃听器都在正常运转。当武泽听到最后一个窃听器的时候,突然响起了铃声,听上去是哆、咪、唆、哆的旋律。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零九分。”
某个人——似乎就是整理人——正在报时,可能在检查手机好不好用。恰好使用了武泽正在窃听的电话,声音传到这边来了。过了一会儿,又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都是好的。”
“先拿几部用用。拿这些新手机给不接电话的人打。”
名叫野上的男人下了某种指示。武泽一听就明白了。债务人被天天催促的电话惹烦了,最终就不接某个号码打来的电话了,甚至所有不显示号码的电话都不接。武泽也清楚记得,之所以不接电话,不是装作不知道,恰恰相反,是因为太害怕了而无法按下通话键。而这时候,当看到有个新号码打来,虽然头脑中依然盘踞着被催促的恐惧,但心底也会有些许毫无根据的期待,盼望是某个好消息,就会接了。
接收器里传来按按钮的声音和打出后的拨号声,声音很大,似乎就是用武泽他们在窃听的手机打出去的。终于,一个微弱的女性声音不安地接通了电话。
“……喂?”
“这不是在家吗?”
女性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刚才不接电话,啊?”
“啊,不,没有。”
“喂!”
听不下去的武泽换了个接收机的频率。
总而言之,现在武泽他们需要的情报之一,是那些家伙用于回收债权的银行账号,知道得越多越好。
武泽他们一直坐在地上无言地窃听着。每过九十分钟,真寻便飞快地换磁带。这段时间真是让人意气消沉。为充饥买来的食物,谁也没有伸手去拿。大家并非不饿,而是没有吃东西的心情。没人喝水,也没人去上厕所。接收机传来的声音里,时不时会有人说到银行账号,这时候五个人就迅速记在准备好的记事贴上。同样的记事贴分成了五份,五个人同时记,一是为了防止听错账号,二是防止事务所里两个以上的人在同一时间报账号。每逢这种时候,武泽就会飞快地小声指示分头记录,尽可能没有遗漏地记下来。
银行账号的数量比预想的多,不过还不至于不可胜数。写记事贴的途中也曾发现有记过的,但还是决定以后再检查。武泽他们只管埋头记号码。事务所里的那些家伙对工作意外地热情,催促和威胁的电话接连不断。时不时有人拿起当前正在窃听的电话用,这时候武泽就会立刻调整接收机的频道,换到另外一台上。不然打电话的声音太大,会盖住周围的声音。不过偶尔也会换到正在通话中的手机上,一换过去,就会从接收机的扬声器传出怒吼的声音。
到了下午,不知道是不是都出去催款了,事务所里的声音数量渐渐少了,但时不时会突然多一阵。
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大家终于感到肚子饿了。先是真寻从塑料袋里拿出饭团吃。就像是信号一样,武泽他们也无言地向袋子伸出手,开始吃东西。不过五人的注意力并没有从接收机上移开,每当传出有人报银行账号的声音,大家都会停止吃东西去记录账号。
从接收机听到的声音,之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没有重要的对话,火口也没有来事务所。确定组织的账号这一首要目的,差不多可以结束了。现在对方报出来的银行账号,已经全是记过的了。
到了傍晚,窗户上贴的报纸渐渐变暗,很快房间也彻底黑了。虽然准备了手电筒,但也没有打开的必要,五个人就在黑暗中待着。黑暗之中,只有接收机的指示灯在发光,以及弥寻偶尔抽烟时发出的微弱的光。接收机里传来的声音慢慢减少,终于,催促和威胁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了。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分。
“这是下班了吧?”
对老铁的问题,武泽摇摇头。
“现在是债务人下班回家的时间,大概是直接去施加压力了。”
七年前,从公司回家的时候,停在住处附近的陌生车辆,不知道让自己折回去多少次。
“野上,晚上干什么?”接收机里传来整理人的声音。
“今天没什么指示,去歌舞伎町?”
“是吗?啊,还是先联系下火口比较好吧。”
“那你联系啊。”
半晌没有动静。可能整理人在给火口打电话。
“不接啊。”
“等会儿再打吧。走吧。”
“对了野上,那件事呢?那个叫武泽的家伙?”
大家全都绷紧了身子。
“那个也等火口的指示。昨天我也问过,火口只是说‘让我想想’。”
“但是那家伙已经跑了吧?家里都空了。火口还打算继续找他吗?”
“谁知道啊,说不定要我们去找。”
“这回要做侦探啦?”
“放火、杀猫、做侦探……还真是什么都有。”
真寻想说什么,弥寻飞快地抓住了她的手。
“哎,就算找,我们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我也只知道武泽一个人的长相,而且是放火的时候看到了跑出来的人才知道。啊,那个时候还看到一个人。小个子,长得很奇怪。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家伙……忘记是在哪儿了。”
整理人想了一阵老铁的事,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
“还有几个人跟他住在一起吧?”野上问。
“好像是,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火口自己去干就好了。搜索也好,收拾也好。那个人啊,有点儿太使唤部下了。”
“下次请直接对本人说。”
“我先写好遗书再去。”
两人发出低低的笑声,混着仿佛听天由命的情绪,然后是脚步声和关门声,之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五)
之后,根据老铁的建议,武泽、贯太郎、真寻、弥寻四个人暂时回旅馆休息。到明天早上为止,事务所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而且在水、电、煤气都没办法用的情况下,全体住在这里确实困难,还是采用换班制。
“我在这儿负责竖起耳朵窃听。”老铁说。
回到旅馆,依次洗澡,武泽开始整理包括老铁在内的五个人记录的银行账号。另外三个人帮忙比对,一边纠正听错的地方,一边整理到一张报告纸上,很快做成了大约十五个账号的一览表。
工作至此结束,身体虽然没有运动,但疲劳和睡意猛然涌来。其他三个人也一样。虽然有点儿对不起通宵的老铁,但还是要去睡觉了。关上电灯,各自上床,闭上眼睛。但是——
几分钟之后,武泽在黑暗中猛然一颤,睁开眼睛。
电话在响,是武泽放在枕边的手机。武泽按下通话按钮,把手机放在耳边的刹那,电话那头传来匆忙的呼吸声。
“是火口。”老铁的声音非常激动。武泽顿时坐起身,用手盖住话筒,低声说:“来事务所了?”
“嗯,就在刚刚,和那个整理人还有野上一起回来的。现在三个人正要出去。”
老铁还在喘气。真寻、弥寻、贯太郎也都从床上坐起身,望向武泽。
“他们说了什么?”
“我都录下来了。我就是为了这个留下来的。他们三个一回事务所我就录音了。准备好了吗?我放给你听。”
电话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老铁是把录音机的扬声器按在自己的手机上了吧。老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然后是磁带的声音。
“……没这么做的道理。准备新据点的时候,还有空在歌舞伎町闲逛?”
这句话里带着许多齿擦音,刺耳的齿擦音。武泽眼前浮现出七年前商场的电视屏幕里,被媒体的闪光灯照得发白的火口的脸,还有他当时透过屏幕,向武泽说着什么的薄薄的嘴唇。
整理人和野上低声道歉。从对话的内容来看,可能是两人在歌舞伎町闲逛,偶然被火口撞上了,要么就是专门打电话叫出来的,现在被带回事务所了。
火口的声音在继续:“你们说新手机来了是吧?”
“啊,是的,这儿。一共十部。一千日元一部,用起来和新的没区别。”
“一千日元?”
“据说是处理品,数量有限,只剩了十部,就全买了。我们想新据点也可以用。手机本来就不够用吧?”
“东池袋的据点再有五部就差不多了,你明天一早拿过去。剩下的先放这儿吧。”
估计是把武泽他们送去的十部电话留五部下来的意思。
“对了,火口先生,以后要在这里常驻吗?这个事务所,您说过准备当成组织的中心吧?”
“嗯,不然每天在各个据点转来转去,太费事了。不过这段时间也就这个时间能露面。对了,等过一阵大家都安定下来了,在这儿买点儿办公桌什么的。”火口说着,笑了起来。
“顺便准备个‘社长’的牌子怎么样?就搁在办公桌上。”
电话里传来火口的鼻息,似乎颇为得意的模样。看来火口最近成了组织的老大了。对话的内容给人这样的感觉。
“其实也没时间悠闲坐着,据说这一带的保护费要涨,还得努力干活儿啊。”
保护费其实就是付给黑社会的钱,以此换取在其势力范围内做生意的许可。虽然自《暴力团对策法》实施以来,他们对一般生意人的征收少了,但似乎对火口这样的生意还在征收。
“扩大组织,还有武泽的事,因为是遗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遗言?
野上低低的声音插了进来:“对了,火口先生,那件事怎么办?武泽那家伙。”
砰的一声,桌子好像被什么重重一敲,打断了野上的声音。空气仿佛紧绷起来一样,持续了片刻的沉默,随后传来火口的声音:“我昨天说了让我想想吧?”
“是,嗯,确实。”
“别再问了。”
然后便没了声音。不是窃听中断,而是三个人不再交谈了。咔嗒一声,磁带停了。
“接下来他们一直都没再说话,就在我给你打电话前的一会儿,三个人出了事务所。我说老武,他们最后说了‘遗言’什么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老铁问。
“我还想问你来着……”
黑暗之中,六只眼睛不安地看着武泽。
(六)
第二天早上,武泽连早饭也没吃,就在想信的措辞。他把草草写成的草稿交给贯太郎,拜托他重新书写。贯太郎在信纸上写下犹如铅字一般的工整文字。
敬启
冒昧打扰,十分抱歉。我是市政府所属某机构的成员。写这封信,是因为有事需要与您联系。
也许您已经知道,本机构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消灭市内违法贷款的现象。如附件所示,本机构已经掌握了您使用的银行账户,目前正着手通过警视厅联系各家银行,预备冻结所有账户。
不过,本机构内部的信息管理体制并不严密。现在尚有抹除账户数据的可能,本机构每个成员都能做到这一点。当然,我也可以胜任。
因此,如果您对此感到不安,我可以帮助您抹除账户数据,只需支付一小笔手续费即可。支付方法稍后另行联系。
顺颂
商祺
武泽把这封信和昨天写好的记有银行账号的纸一起放进信封,几个人收拾行装出了旅馆。他们在便利店买了早饭,一边吃一边坐出租车去了新宿公寓。趁周围没人,武泽悄悄把信塞进了1001室的信箱里,然后迅速乘上电梯,按下九楼和十楼的按钮。武泽、弥寻、贯太郎在九楼下来。
“那就拜托了。”
真寻一个人上了十楼。
进入902室,空荡荡的房间正中,老铁像个婴儿似的抱着膝盖,半张着嘴巴和眼睛在睡觉。
“老铁,早饭来了。”武泽朝他打了声招呼。老铁猛然怪叫了一声,不知道哪块肌肉发了力,他侧抱着膝盖硬生生从地上弹了起来。
“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被子都没有,冷吧?”弥寻把穿来的白色夹克披在老铁肩上,老铁双手捂住胸口,像是要抓住心脏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
“啊……我睡着了吗?哎,我觉得自己就睡了一小会儿。”
武泽把便利店的塑料袋递给老铁:“买了饭团、三明治、咖啡。守了一个通宵了,先吃点儿,然后回旅馆睡会儿吧。”
“哎呀,没关系。我在这里再睡一会儿。”
“后来楼上有什么动静吗?”
“没动静,没人来事务所。”
武泽他们和昨天一样坐在地上。老铁睡眼惺忪地吃了几口早饭,又横躺下去,抱起膝盖,披了弥寻的夹克当被子,闭上眼睛。其他三个人无声地竖起耳朵,听接收机里的声音。
*
真寻在十楼下了电梯,来到走廊里。走廊左手边是油漆剥落的栏杆。虽然是十楼了,但栏杆只到真寻的胸口。
真寻不喜欢高的地方。
中学的时候,真寻曾有一次想过自杀。她逃出学校,爬上附近的高楼楼顶,眺望下方的小小人影。高楼前面有个公园,妈妈带着孩子在里面玩,孩子充满活力的叫喊声时不时传到真寻所在的楼顶上来。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最终还是没有跳下去的勇气,放弃了自杀。回到公寓,真寻抱着姐姐哭了很久。从那以后,她就觉得高处是距离幸福最远的地方,怎么也不喜欢。
真寻一只手扶着栏杆,静静向下看。旁边紧挨着有一幢二层的小楼,从上面看它正方形的楼顶,有点儿像电视转播拳击比赛时,摄像机俯瞰拳击场的模样。楼顶上有个四方形锅炉一样的机器,还有粗大的管子,一般人很少上去。水泥地上稀稀拉拉散落着不知哪里来的T恤衫、塑料袋等。
离开栏杆,真寻顺着走廊往前走。1001室在最里面。真寻的咽喉发紧,慢慢往前走。她在从里面数第二个门——1002室的前面站定,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真寻按下门铃。
等了一会儿,可是没有应答。真寻又按了一次门铃,门里似乎有了动静。终于,里面传来咚咚……咚咚的奇怪声音,似乎是有人撞到了门里的什么东西。然后透过门传来长长的叹息,咔嚓一声,里面的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