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怎么样了?”
“唉……拉了好几回,还是不见好啊。鬼知道贯太郎这家伙到底在面条里放了什么东西。”
这是上午十一点。武泽和老铁坐在一家小咖啡店的一角,面向纵贯足立区、联结埼玉方面和都心部的国道四号线,小口啜饮咖啡。他们在这儿等贯太郎的电话已经三个小时了。
“老武你没事吧?”
昨天夜里,五个人连夜召开作战会议,一宿没有合眼。虽然状况无比紧张,但头脑怎么也无法保持清醒。大脑好像被裹在蒸笼里似的,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不管喝冰水还是喝咖啡,那种感觉都挥之不去。
“小眯一会儿怎么样?”
老铁好像有点儿不放心。武泽挥挥手,应了一声“没事”,视线转向旁边的窗外。来往车辆很多,向都心方向开去的车流之中,也有许多空驶的出租车。这样看来,贯太郎来电话的时候,应该可以立刻跟上。
“不过,出租车司机会帮咱们跟踪吗?”
“会的。不愿意的话,多给点儿钱就是了。眼下到处都不景气,司机不会拒绝的。”
“是吗?”
“是哦。”武泽微微点头,视线落回右手的手机。
贯太郎还没来电话。
*
贯太郎此刻正蹲在斜坡上,身子躲在一人高的杂草丛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小路,时不时吃一口弥寻让自己带着的爆米花。他已经盯了三个小时了。
但是从三十分钟前开始,贯太郎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他被迫面对一个作战会议时没人想到的极其严重的事态。
便意。
此刻猛烈的便意正在折磨贯太郎。
他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自己嘴里。也许有人会想,明明已经忍不住要大便了,还继续吃东西,这简直是自杀行为,但贯太郎并不这么想。人不是气枪,不是说上面塞了东西进来,下面就会有东西出来。从物理上说,两者其实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不如说摄取食物会有缓解便意的作用。原因很简单,没有人会在吃东西的时候排便。从道理上说,嘴巴咀嚼食物吞咽下去的刺激,会引起某种条件反射,使得目前感觉到的便意被认为“弄错了”而被忽略。所以想要消除便意的时候,还是吃点儿东西为好。这是最具效果而且起效最快的缓解便意的方法。然而这只是贯太郎的一厢情愿,实际上越吃爆米花,贯太郎的下腹越是窘迫。他发出无声的呜咽,额头渗出冷汗,手脚逐渐麻痹,稍不留神就会精神恍惚。每到此时,贯太郎只能拼命摇头,无声怒斥脱力的肛门括约肌。
不能离场,自己被分配的任务必须完成。为了弥寻和真寻,为了鸡冠,还有,为了武泽和老铁。他们虽然经常抱怨,但还是收留了无处可去的自己。可毕竟没听说能忍住便意的,贯太郎感觉自己仿佛都听到屁股传来“忍不住了”的声音。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这声音合着心脏的跳动,无数次、无数次地重复、变大。贯太郎又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一会儿咽下去。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拉了算了。
怀着殉道者一般的心情,贯太郎这样想。拉出来就舒服了。自己的任务是在这里一直等着那些家伙,一旦出现,就联络武泽他们,告知这边的情况。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臭气也好,做人的尊严也罢,都不会妨碍这项工作。拉吗?拉吗?拉吧。
贯太郎做好了觉悟,一只手动了起来,像是被操纵的木偶一样。他把爆米花的盒子横放在草丛里,手搭上裤子的皮带。
就在这时,传来了低低的发动机声。贯太郎顿时停住手,凝神细望斜坡下面。透过茂密的杂草,大片尖尖的叶片上慢慢出现了白色轿车的身影。
来了!贯太郎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终于来了!武泽和老铁的推测没错,那些家伙果然又来这儿了。
有个人一边打量周围,一边从司机的一侧下了车,是那个整理人。在昨天夜里的作战会议中,来的那个男人不知怎么就被叫成了整理人。贯太郎赶紧打开手机,调出武泽的号码,正要按下呼叫键——
“哎……”他忽然低低喊了一声。从轿车上下来的不只整理人一个,后面还有一个人。副驾驶位置的车门打开了,弯着身子下来的是一个猩猩一样相貌和身材的大个子男人,右手还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那是什么?管子吗?不对,贯太郎手机举到一半,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猩猩”手里的东西,然后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高尔夫球棒。贯太郎对高尔夫球所知不多,不过也知道那是所谓的铁头球棒。头的部分是用金属做的,略有倾斜,所以叫这个名字,主要用于在高尔夫球场击飞高尔夫球,特别是相比于击球距离更重视控球的时候会常用。但偶尔在高尔夫球场以外的地方也会使用。比如说,黑社会流氓殴打对手的时候。
眼睛像乌贼一样的小个子整理人离开汽车,走到住处的玄关前,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小型报警器一样的声音隐约传到贯太郎这边。整理人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因为里面已经没人了。提着铁头球棒的“猩猩”站在整理人旁边,在宽阔的肩膀上不停敲击球棒,像在按摩自己的肩膀。两个人似乎在说什么,内容当然听不到。整理人嘶哑的高音尖笑突然传了过来。他一边笑一边后退,来到围墙外侧,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然后招呼了“猩猩”一声。紧接着的一刹那,“猩猩”没有丝毫的犹豫,猛然举起肩头的铁头球棒砸向房门。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球棒砸在门上的声音开始变了。用胶合板和贴面做成的便宜房门似乎被铁头球棒砸破了。“猩猩”的一只手伸进刚砸破的洞里。这时候整理人也走了回来,手搭在门把手上。“猩猩”扭开门锁,房门毫无抵抗地被打开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向室内走去。
“哎……哎……”
昨天老武对自己说的可不一样啊。“躲在斜坡上,看看那些家伙会来玩什么把戏。”武泽是这么给贯太郎布置任务的。那时候他说:“万一被他们发现也不用害怕。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家伙绝对不会直接施加暴力。我知道他们有这条底线,所以万一被发现,只要大喊大叫,撒腿逃跑就行了。”
可是老武完全想错了。
不管怎么看,现在这两个人不是正在施加赤裸裸的暴力吗?
家里传来某种坚硬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贯太郎屏住了呼吸。不行,不行,作战不成功。自己的想法太简单了。明明不了解对手,却被撺掇着揽下了这份活儿。
但是,总而言之,此刻的贯太郎只能先完成交付的任务。他重新举起手机,按下武泽的号码。电话那一头立刻接通了。
*
“是住一晚吗?”
服务生这样问的时候,真寻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瞥了旁边的弥寻一眼,向服务生竖起两根手指。
“先住两个星期吧。”
服务生脸上闪过“哎”的表情,随即恢复了工作用的微笑。她敲击手边的键盘,望着液晶屏幕说:“五位客人住两周是吗?好的。有行李吗?”
“有的,在外面。”
弥寻拇指指向身后,五个人的行李全都堆在玻璃自动门的外面。那是塞在出租车后备厢还有座位之间运过来的。
这里是距离上野站很近的一处商务旅馆。从今天开始,这个旅馆的某个房间就是真寻他们的作战本部了。
服务生报出房价。
“原则上是预付费,可以吗?”服务生来回打量真寻和弥寻,视线落在年长的弥寻身上。
弥寻点点头,向真寻说:“用了也没问题吧?”
真寻在回答之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推翻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答案。
“事到如今,想太多也没用了。”
现在是该用的时候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决定了的。
真寻把挂在肩头的旅行包的拉链拉开,打开里面的白色塑料袋,拿出所需金额的一叠一万日元纸币。服务生接过钱,消失在里面的事务室。收银机似乎在那里面。真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手中的那几十张一万日元的纸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里面为止。这是七年间痛恨的对象不断送来的钱,也是第一次拿来用的钱。
真寻和弥寻向武泽他们坦白钱的事,是在昨晚的作战会议中。作战计划需要一定资金,大家在讨论该从哪儿弄钱。真寻坐在抱起胳膊喃喃自语的武泽和老铁身边,偷眼向姐姐望去。姐姐也正看着她。两人在想同一件事。
“我们出。”插嘴进来的是真寻。
“非常对不起,我们一直瞒着你们。其实我们身上有很多钱。”
也许为了尽可能消除武泽他们的惊讶,弥寻仿佛演戏一样夸张地俯首致歉。武泽和老铁先是一怔,然后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一同发出哎的一声。
“你们?有很多钱?”老铁瞪大双眼,显得非常吃惊,那样子像是故意做出来的。
“为什么又……那个……”武泽则是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请听我们解释,”像是在演独角戏一样,弥寻继续说,“我们手里的钱,和接下来要反击的高利贷组织有关。事情发生在大约七年前……”然后,关于钱是怎么来的,弥寻把一切都毫无隐瞒地说了。
“我领你们去房间。”
紧紧盘着头发的年轻服务生走过来,伸手指向电梯。虽然是经济型旅馆,但也会对大主顾提供领路服务。真寻和弥寻进了电梯。
“行李会由搬运工送到房间。”
“啊,贯贯的吉他盒小心一点儿,里面放了各种东西。”
“明白。”服务生面带亲切的笑容点头,伸手去按电梯的关门按钮。正要按上的时候,弥寻突然抓住她的手。“咦?”服务生不解地望向弥寻。弥寻飞快伸出另一只手拦住了正要关上的门。
“光说明白没有用,关了门就没意义了吧?好好去告诉那边的搬运工啊。小心贯贯的吉他盒。”
“啊,是……抱歉。”服务生慌忙出了电梯,向门口同样年纪的搬运工交代好行李的事情后才折回来。
“十分对不起。”
“里面放的都是贯贯很宝贝的东西,要小心哦!”弥寻瞪了服务生一眼。
姐姐真是打心底喜欢贯太郎啊。
真寻感受着电梯上升过程中短裙底部传来的震动,一边悄悄把手伸进旅行包。塑料袋里有母亲留下的零钱和记事贴,现在增加了鸡冠戴的红色项圈。零钱和四方形骰子坚硬的触感传到真寻的手上。隔着塑料袋,真寻悄悄握紧那些遗物。
*
“咱们好像猜错了。那些家伙没打算继续玩下去啊。”
挂掉贯太郎的电话,武泽立刻把内容告诉了对面的老铁。
“说是砸坏了玄关的门,闯进家里去了。而且不单整理人一个,还有个体型粗壮像只猩猩的家伙也和他在一起。”
老铁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那可怎么办,老武……放弃吗?”
“不,”武泽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照计划行动。走完这一步,再讨论是不是继续。目前没时间改计划。”
武泽把咖啡钱放在收银台上出了店门,老铁落后一步跟在后面。面前是交通繁忙的国道四号线。武泽向右边张望,等待空驶出租车开过来。
“来了,老铁,上车吧。”
坐上出租车,武泽先递给司机一万日元的纸币,请他在这里等一会儿。司机头发花白,看起来很耿直,没有显露任何困惑的表情,理所当然地接过纸币收进口袋。武泽扭过身子,注视后窗外面,等待贯太郎说的刚刚从住处离开的整理人和“猩猩”开的车。
“会从这儿过吧,老武?”
“不从这儿过就没辙了,作战失败。不过我想会从这儿过。虽然不知道他们的事务所在哪儿,但从咱们的住处出来,不走这条四号线,应该哪儿也去不了。”
白色的轿车会经过这里,然后会超过这辆出租车。
“那个,客人,还要再等——”
“再等一会儿,”武泽拦住司机的话。
“再等一小会儿。不好意思。”
“这个,等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在路边停的时间太长会影响到其他车辆。万一被撞到也很麻烦。”
“来了!”老铁叫道。
“司机,追那辆白色轿车!低车身、黑色窗户的那辆。”
“哎,要追车?追那辆?”司机的表情骤然一变。恐怕是因为刚刚从旁边开过去的轿车看上去像是政府机关的车辆。
“拜托了,快!”
“可是——”
“快!”
司机犹豫不决地放开手刹,打起方向灯,驶入车流中。轿车已经开过去很远了。武泽凑到窗户上查看对方的位置。好在他们没有变更车道,顺着车流一路往前。
“司机,再帮忙开近点儿,赶上去。”
司机没有回武泽的话。那双不安的眼睛透过后视镜扫了武泽一眼,明显是在犹豫。就在这时,老铁以沉着的声音说:“老武,把我们的身份告诉司机吧。请他帮我们保密就行了。”
“身份?”
“我们在秘密搜查,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后我们也绝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老铁飞快地说完,从上衣的内侧口袋掏出黑色的记事本在司机面前一晃。司机的脸朝着前面,只用眼睛扫了一眼。
“啊,警察——”
“请追那辆车,拜托了。”老铁迅速收起记事本,用事务性的语气说。司机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用力,紧紧握住方向盘:“知道了。”
司机打起方向灯,踩下油门,驶入旁边的车道,加快了速度,一看到旁边车流出现空隙就穿插进去。这样来回变换了好几次车道,出租车终于慢慢接近了轿车。老铁转向武泽,微微一笑。奇怪,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警官证?生意做到现在,还从没有伪装过警察。武泽向老铁投去疑问的眼神,老铁悄悄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把封面朝向武泽。那只是个黑色的普通记事本。老铁又摊开手掌给武泽看,在越过窗户的光线中,老铁掌心里有颗金灿灿的星星在闪烁,那是老铁从公寓的黑烟里抢出来的圣诞树上的星星。
“还带着那玩意儿啊。”武泽小声说。老铁噘起长长的嘴,有点儿害臊地缩了缩脖子。
虽然如此,也幸亏司机不懂行。如今真正的警官证,表面并没有樱花的纹章。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警察对话也都是叫绰号的啊。”好像是一路的跟踪让司机意气风发,他的声音里颇有欢欣鼓舞的情绪,“‘老武’‘老铁’什么的。”
“嗯,都是这样的。”老铁含糊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