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人分头行动。“鸡冠——”“鸡冠——”的叫喊声,如同不安的鸟鸣在夜色中回荡。
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鸡冠。
然后,再见到鸡冠的时候,它已经不是武泽认识的那个样子了。
武泽他们趁夜收拾行李。钱包、衣服,还有其他最低限度的必需品被逐一塞进包里,集中到厨房。他们决定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暂且先坐上电车再说。是大家一起坐车,还是各自分头坐,暂时还没得出结论。真寻问鸡冠怎么办,对这个问题,大家都沉默不语,面面相觑。
如果今天夜里那些家伙再来搞什么动作,自己就出去让他们抓走好了——武泽心里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他们的目标是自己一个人。如果自己不再逃跑,老老实实让他们抓的话,其他人也就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闹钟设到黎明时分。为了尽早动身,大家穿着衣服各自钻进了被窝。但是武泽根本睡不着,就算闭上眼睛也完全没有睡意。老铁那边也听不到睡着的呼吸声,取而代之的是不间断的深沉叹息。枕边的闹钟平静地一秒一秒地走着。那些家伙今天夜里还会过来搞事情吗?来吧,抓了自己教训一顿,自暴自弃和想要自保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武泽的心中纠结不休。远处传来犬吠,身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铁弓着背坐了起来。
“果然睡不着啊。”武泽朝老铁说话的时候,老铁扭过头,好像吓了一跳。
“哎呀,你醒着哪。”
黑暗中,老铁低头望着武泽,沉默了半晌,终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要喝麦茶吗?”
可是拉开门正要出去的时候,老铁哎的一声,停住了脚步。
“你一直在这儿吗?”
“我在想鸡冠说不定会回来。”真寻的声音。
武泽也起身来到走廊里。昏暗的玄关门槛上,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的真寻孤零零坐在那里。老铁有点儿担心地靠过去:“我知道你牵挂鸡冠,不过还是去睡一会儿吧。鸡冠回来的时候我们会开门的。”
真寻默默摇头。老铁没再多说,轻轻点点头,向厨房走去。他打开冰箱门,里面的灯光映出老铁疲惫的脸。
“抱歉,拖累你们了。”武泽在真寻身边坐下,胳膊肘搭在膝盖上。
“没关系,你也帮了我们不少忙。”
本来是打算帮忙的,结果却弄成现在这样。真寻的话让武泽更是一阵揪心。
背后传来洗手间关门的声音。
“之前一点儿都不知道。老武,还有老铁,原来都和我们的经历差不多。”
被同一个组织用同样的方式扰乱了人生,是这个意思吧。武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真寻瞥了武泽一眼,显出抱歉的模样,不知道她把武泽的沉默理解成什么了。
“鸡冠会不会变成野猫?”
武泽挠挠头:“夜里回来就好了。”
沉默了半晌,背后洗手间的门开了。老铁穿着汗衫苦着脸,双手捂着肚子走出来。
“这……是贯太郎的拉面搞的吧。”老铁冲着并排坐在玄关的武泽他们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径直进了客厅,拉上了门。武泽感到玄关的沉默仿佛被加强了一般,于是故意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门外传来轻微的发动机声。武泽不禁紧张起来,不过似乎只是路过的车辆,随即又远去了。
“果然还是要就此分别了啊。”
武泽还是第一次听到真寻的声音如此寂寞。他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装成理解错了的模样。
“鸡冠吗?说不定夜里会回来的。那样的话,还是找个能让养宠物的公寓吧。”
真寻没有纠正武泽。
接下来外面又传来好几次发动机的声音,每一次武泽都会张望门的方向,不过每次都只是路过的车辆。几次下来,武泽对发动机的声音渐渐不那么敏感了,他不再侧耳细听,而只朦胧地感觉身边真寻的情绪。不过,他错了。
咚的一声,紧接着是汽车离去的声音。
“什么声音?”真寻抬起头。
武泽在嘴上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屏住呼吸盯着门看。什么声音也没有。等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刚才的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武泽悄悄挺直身子,站起来,赤着脚向门口走了一步,把门上的链条拿下来,握住门把手。不锈钢的触感让他全身发冷。武泽慢慢推门,眼前生出纵向的细长黑暗。那黑暗慢慢展开……展开……
武泽碰到了什么东西,有某个东西挡住了门。武泽向真寻看了一眼,旋即又转回头,手继续放在门把手上,上半身探出门缝。挡住门的东西就在昏暗的门口。塑料袋,红白相间的袋子。不对,袋子是透明的。红白色是装在里面的东西的颜色。
武泽一下子没明白里面是什么,像是白色的毛皮、西红柿,还有鸡肉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怪异东西。袋子的一角有个又黑又圆的东西,蚕豆大小,只有一颗。在那东西上面又排着四个红豆大小的圆。武泽弯下腰,摸摸塑料袋,还有点儿热,可以看到红色的、细细的东西。然后,还有方方的骰子。
“鸡冠……”
刚一说出口,武泽不禁暗叫了一声“不好”。他还没来得及补救,真寻已经带着欣喜从武泽的身体和门之间挤出上半身,探头到外面看。然后,她的侧脸还残留着笑容,呼吸却停住了。武泽感觉接触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紧接着,真寻尖叫起来,那声音长而激烈,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喷涌而出,中途又化作了呜咽。她双手捂住自己颤抖的嘴唇,痉挛着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背后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客厅里飞奔出来的老铁瞪大了双眼来回打量武泽和真寻。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和轻盈的脚步声依次从楼梯上下来。贯太郎和弥寻也像老铁一样,不停打量武泽和真寻。武泽什么也没有说,视线落在真寻身上,然后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塑料袋上。
真寻双膝跪在门口水泥地上,双手一直捂着嘴,反复呼唤鸡冠的名字。然而塑料袋里没有回音。这是当然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武泽,透过透明的塑料袋,看见雪白毛皮的肚子上有一道大大的裂口,裂口里面露出桃色的肉。
“老武,到底怎么回事?哎,真寻,怎么了?”
武泽默默努嘴。老铁像是在把感情小心翼翼释放出来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呼出气息,脸上毫无表情地又一次向下望去,然后弯下膝盖,手搭在真寻肩头。真寻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还在不停地呼唤鸡冠。贯太郎和弥寻都是一脸了然的表情,闪出门来,垂下头。谁都没有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实际上只有一分钟左右,然而武泽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有一股沉重的情感,仿佛握紧的拳头,堵在咽喉,震颤不已,似乎马上就要喷涌而出。武泽用力咬紧牙关,拼死阻挡那份感情。
“那些家伙……在找乐子哪。”老铁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他把手轻轻伸到塑料袋下面。真寻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咱们越害怕,他们越开心,是这样吧,老武?他们正开心着哪。什么报仇雪恨,什么找你算账,根本没那么复杂。他们只是在找乐子。”
声音虽然还是很低,然而在那低低的声音背后,却别有一股炙热。老铁像捧水般双手捧起塑料袋。
“傍晚时候的火灾也是。那些家伙偏偏跑去后院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放火,还特地挑了一个不容易烧起来的地方。公寓的火灾也是,那时候房间虽说全烧光了,可老武不是正巧外出了吗?”
老铁抬起沉郁的眼睛:“他们是在耍咱们啊!”
(九)
“怎么办,老武?”
几个小时前刚刚在这个客厅里问过一次的问题,老铁再度投向武泽。
“还是……只有逃啊。”
天花板上的灯没开,两套被褥还铺在榻榻米上,五个人在昏暗的房间正中围坐成一个圆圈。
“嗯……我本来就是老武收留的人,没有多嘴的资格。”老铁抬头望天,疲惫不堪地说。
“听你的。”
仿佛是要追随回响在空虚黑暗中的那个声音一般,旁边响起了细微的声响,是从一直在默默呜咽的真寻喉咙里发出来的。那是她拼死压住喷涌的感情而发出的悲哀声音。
“还要……继续忍下去吗?”
静静的疑问,是不忍卒睹的真寻发出的低语。武泽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咬紧牙沉默着。真寻慢慢抬起了头,视线中强烈的坚决,仿佛在黑暗中闪烁。她右手紧握的是鸡冠的项圈。那是在把鸡冠埋在瑞香花下面之前,老铁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在水池仔细洗过之后交给她的。
“贯太郎,你有耙子吗?”在昏暗的玄关前面,老铁问道。贯太郎似乎知道老铁想说什么,轻轻点了一下头,回去拿了之前从榻榻米上挖出浅蜊的塑料耙子。老铁双手捧着塑料袋站起身,向真寻投去确认的眼神。真寻沉默了半晌,终于微微点点头。
消瘦的瑞香花畔,贯太郎挖出一个洞。老铁轻轻把塑料袋放下去,然后打开袋口,伸手进去,从里面拿出鸡冠的项圈。项圈已经成了一条带锁的红绳,中间已经被割断了,骰子在绳子的中间摇晃。
弥寻从厨房拿来用作饲盆的汤杯,放进洞里。
最后埋上土的是真寻。她始终没有说话。
“珍贵的东西一个个被抢走……这么忍耐下去真的好吗?我们本来就一直在忍耐……忍耐到遗忘为止。”
真寻重复了许多遍“忍耐”这个词。在这时候,武泽才终于明白她是在忍耐中活下来的。忍耐着母亲被杀的愤怒,忍耐着没有父母的寂寞。不仅是真寻,弥寻也是这样的。两个人一直忍耐到现在,还在不断忍耐。
“只知道忍耐的话——”真寻刹那间咬了咬牙,随即以强烈的语调继续说,“永远也摆脱不了这样的生活吧。”
弥寻用懒洋洋的语气接下去说:“我也不想再忍下去了。我想是时候反击了,转换情绪,过一种更普通的生活。不工作的自己也好,做小偷的妹妹也好,都够了。本来啊,在妈妈去世之前,我都是很努力的。虽然只是打零工,但至少可以养活自己,偶尔也能给真寻买点儿零食什么的。”
弥寻无力地笑了:“但是,发生了那样没天理的事情,我也就不想再那么认真生活了,因为没意义啊。妈妈也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可是被威胁、被逼迫,临死时只剩下几个硬币。这种事情哪里有什么天理呢?”
弥寻向真寻望去。这是武泽第一次看到她做姐姐的神情,心中不禁一痛。
“可是……只有忍耐吧。”武泽费力地挤出这句话。这不是因为害怕高利贷组织或者火口,而是因为真寻她们想的事情太过危险。
“就算报复,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忍耐……只有逃走啊。”
“老武,已经无路可逃了呀。”老铁说。
这一点武泽当然也心知肚明。那些人会一直追到天涯海角吧。一旦追上,又会拿自己寻开心吧。而且武泽自己也不想再逃了。他受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每次身边发生什么怪事,头脑中就会出现火口的脸,他已经受够了。每次强行把那张脸抹去的时候,最后的刹那总会浮现出沙代的脸,这一点他也已经受够了。可是——
“那,怎么办才好?去找他们打架吗?有什么别的办法报复吗?”
谁也没有回答,这也是当然的。对手是近似黑社会的组织,能让他们反过来吃到苦头,这样的事只发生在电影和小说里,不可能照搬到现实中来。但就在武泽刚这么想的时候——
“我有办法了!”贯太郎突然一拍大腿。
他站起身啪嗒啪嗒向厨房走去,在收拾起来的行李当中倒腾了半天,不知道在翻什么,最后拿了一个东西回来了。仔细一看,是个纸巾盒大小的黑色铁箱,就是他原来说钥匙丢了,打不开的那个。
“封印解除。”伴随着夸张的台词,贯太郎把箱子放到榻榻米上,然后猛然间全身扑了上去。在大家都大吃一惊跳起来的时候,伴随着哐的一声,贯太郎的右肘下面,铁箱的盖子裂出了惨不忍睹的形状。贯太郎把手伸进盖子和箱子之间,拿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用这个吧。”
说出这句话的贯太郎,手里握的是——
“贯太郎,你……”
泛着黑光的手枪。
“呀,不用那么吃惊吧,老武。这是以前从一个混黑社会的朋友那儿弄来的。实际上一次都没用过。”
贯太郎摆弄着手枪,其间枪口有一阵正对着武泽,武泽不禁缩起脖子往后退了退。
“我那朋友好像拿这枪杀过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把枪,就给我了。免费,免费,就是白送,哈哈。”
武泽呆呆望着贯太郎笑得直抖的脸,老铁也一样。但是真寻和弥寻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为什么呢?答案很简单,她们本来就知道。
“我开一枪试试。”说着贯太郎双手握枪,对准房间的隔门扣下扳机。
“喂!”
老铁惊叫的同时,隔门上出现了一个洞。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
“你!”
无力感从脚底升起。武泽狠狠瞪了贯太郎一眼。贯太郎用河豚一样的嘴吹了吹枪口,回头狡黠一笑。
“吓了一跳吧?”
“浑蛋,别开玩笑!”老铁好像真的生气了。
贯太郎用右手掌一边颠着气枪一边说:“可是你们瞧,这个和真的一样吧?做得真的很好哟!”
“做得好不好先不说,你真是个浑蛋!”
贯太郎哎的一声,露出不解的神色:“怎么了?拿假的当成真的卖给人家,不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吗?”
“哎呀,这个——”
老铁忽然停住,转头去看武泽。武泽也望向老铁。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然后几乎同时望向贯太郎。
“以暴制暴,做得就有点儿过分,而且对手本来就是这一行的专家。我们必须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不能靠武器和蛮力,而是要使用头脑。不是取他们的性命,而是取他们的钱。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们两个是这一行的专家。完全不需要害怕,他们除了会搞什么暴力恫吓,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我们可以说胜券在握。或者应该说,正因为他们没拿我们当回事,所以形势对他们才更不利。”
房间里一片沉默。过了良久,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但在最后,还是武泽打破了沉默:
“怎么做?”
第5章 信天翁 ALBATROSS
(一)
作战第一日。
“还没打过来?”老铁一从洗手间出来就揉着肚子低声问。武泽低头看看自己右手里的手机,无言摇头。
“哦,时间还早吧。”老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