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一个奇怪的家伙。”武泽正说着的时候,轿车里的男子摇上了车窗。那张脸重新隐藏到黑色的车膜后面去了。然后,很快地,轿车开走了。
品味着心中涌起的黑色异样感,武泽转头向老铁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眼睛贼大的小个子,刚才在往这边看,还和不知道什么人打电话。”
老铁没有搭话,眼睛一直盯着轿车开走的方向。然后突然间,像是头脑中有什么东西活动了一样,那双眼睛一下子闪亮起来。
“喂,老铁——”
但是老铁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道路尽头直勾勾地看。
那个人是谁?他盯着这座房子的时候,到底是在和谁通话?
望着躺在榻榻米上看漫画的真寻,还有拿盘子当球拍打乒乓球的弥寻和贯太郎,武泽回想起两个星期前的情景。喷出黑烟的公寓大门、消防车。
“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你没干什么事吧?”
“是从门上的报纸投递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
“另外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
“而且我家里也好几次接到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咝咝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给我家打了电话。”
啪嗒一声,乒乓球打在武泽的脑袋上。
“对不起,老武。贯贯打到界外了。”
“别在矮桌上打乒乓球啊,这也太没常识了吧。”武泽把乒乓球扔给弥寻,叹着气望向老铁。老铁似乎也一直在想什么。武泽非常想把心中涌起的不安和老铁说说,但是一来不能让另外三个人听见,二来他感觉一旦真把不安说出口,好像就再也没办法冷静了,所以只能沉默不语。
鸡冠窸窸窣窣地挠着窗框。
话说回来,老铁现在在想什么哪?他和自己一样,担心这个地方也被火口找到了吗?但是,老铁一直都是很乐观的,一直都很意气风发地说那些家伙找不到这里来。可是现在他的脸上却显出如此严肃的表情,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像是在想某件具体的事情。
那是日落西山时候的事。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贯太郎。
“哎,那边怎么这么亮?”站在走廊里,贯太郎望着没人的厨房说。
“亮?”
武泽在客厅应了一声,贯太郎只是抿着厚厚的嘴唇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奇怪。武泽顺着贯太郎的视线望过去。确实很亮。厨房水池上面的小窗很亮。是外面经过的汽车车灯照在上面了吗?不对,那边应该没有马路。窗户上的亮光摇晃着,越来越亮。
咝——武泽的心底一片冰冷。
老铁短短叫了一声,跳起身来。那时候武泽已经踢翻了桌子,没穿鞋子就向玄关冲了过去,顺着围墙内侧绕到后院,踢开茂密的杂草,肩膀蹭着墙壁飞奔。
“畜生!”
贴着房子的墙壁,地面上火焰腾腾。
“水!老铁,水!”
武泽回头大叫。赶到身边来的老铁,伸手按住围墙,停住身子,随即猛然转身跑了回去。武泽站在向前方延伸的火焰前面,用只穿了袜子的脚不断去踢,像在拍打。火焰刹那间顿了一下,但立刻又像喷发一样烧了起来。一股灯油般的浓重气味直冲鼻腔。墙壁的下半部分已经熏黑了,遮雨棚都被烤得变了形。
“老武退后!”
听到这声音,武泽赶忙退开,提着塑料桶的老铁接替上来,对着火焰迎头浇水上去。伴随着咝咝的声音,着火带只稍微短了一点儿。
“真寻,过来帮忙!弥寻也来!”
真寻和弥寻抱着装了水的饭锅和脸盆赶过来,把水猛倒在火焰上,着火带又短了一点儿。两个人立刻又抱着饭锅和脸盆跑回去。武泽也跟在两人后面。就在这时,头上有什么黑色和白色的东西飞过。原来是买了存在家里的可口可乐和牛奶,贯太郎扔的,塑料瓶和纸盒扑通扑通掉在火里。
“你在干什么,笨蛋!”
武泽不禁大声喝骂,贯太郎却继续把肋下夹的一瓶可口可乐扔进火里。伴随着扑哧的声音,第一只塑料瓶上烧开了洞,漏出的液体浇灭了周围的火焰。紧接着牛奶盒子也涨开了口,周围的火被白色液体扑灭了。
“抓住机会!”
面色通红的贯太郎突然脱了T恤,迅速卷成一团,摁在被水打湿的地面上,然后又继续向前,把剩余的火焰一下下摁灭。火焰眼看着消退下去,剩下的差不多只有篝火的程度了。
“贯贯让开!”
抱着脸盆赶回来的弥寻再度泼水。脱了T恤的贯太郎本来躲过了好几次攻击,这次随着啊的一声大叫,背上终于被浇了个透,还好剩下的水把最后的火苗彻底浇灭了。
提了水桶跑回来的老铁大口喘着气,浑身都没了力气。
“灭掉了……太好了。”
水桶从老铁的手中掉下,哐哐在地上弹了几下。夕阳已经落山了,周围一片黑暗。四下里微微传来像是上了发条的虫豸鸣声,混在其中的只有五个人的呼吸声。大家全都在喘着粗气。
“嘭!”远处传来一声响。
武泽猛然抬头望向老铁,老铁也瞪大了双眼看着武泽。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跑了出去——这肯定是关车门的声音。
他们沿着围墙跑到玄关,冲出家门来到马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扭头向右边看,是那辆轿车。白色的轿车挂着油门停在那里,司机位置上的男子探出头,头顶上路灯的光线照出他脸上诡笑的表情。
“经常失火真是麻烦哪。”乌贼一般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小个子男人说。
“武泽先生。”
男子的脸消失在车窗后面。呜的一声,发动机响了,轿车转眼之间便开走了,剩下的只有再度的寂静。
“老铁,那家伙……是今天早上那个男的。”武泽努力张开僵硬的嘴巴,挤出这样一句话。
“那个家伙……知道我的名字。”
武泽的旁边,老铁也全身僵直。他望着轿车开走的方向,头稍稍探出,嘴里不断重复着某句话。
“是……”伴随着呼吸的频率,老铁无数次地重复着这句听不清的话,“是……”
另外三个人带着不安的表情,从玄关向门口靠近。突然间,只有那么一次,老铁说的话清清楚楚传到武泽耳朵里。
“是那家伙。”
武泽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老铁的话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以为老铁的意思是在说刚才的男子就是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个人。但是不对,今天早上老铁没有看见那个人的长相。他去窗边的时候,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摇上了贴着车膜的车窗。
“喂,老铁——”在武泽发问之前,老铁已经把脸转向了他。
“那家伙……我认识。”
“你认识?”
“今天早上听你说是个眼睛很大的小个子男人的时候……我还没想起来是谁。”
“是你的熟人?”
但是老铁摇摇头。
“不是,不是熟人……”
椋鸟 STARLING002
“那是谁?”
“那张脸我忘不了,永远都忘不了,到死都不会忘。他骗过我,骗过我和我老婆。”
喘气般地说完这几句话,老铁再度向昏暗的马路尽头望去。
“那家伙,就是那时候的债务整理人。”
(八)
静静的客厅里,五个人围坐在桌旁。
“老武,怎么办?”低头盯着桌子,老铁低声问。
“只有逃了吧。趁着晚上收拾东西,明天一早逃走。”
武泽也刻意避开老铁的视线说。老铁没再说话。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三个人看看武泽,看看老铁,再相互看看,全都是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本来就连武泽自己也不知道事态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痛恨的对象是同一个。”
唯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当年欺骗老铁夫妻、把他妻子逼入自杀境地的债务整理人,也是火口一伙的。说起来,火口的组织那么庞大,一伙的可能性本来就不低。不过从刚才的情况看,对方好像已经不记得老铁了。那个乌贼眼睛的男人应该看到了老铁,但是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那些家伙疯了。他们是打算一直追着你烧,直到烧死你为止吗?”
“不知道啊。”武泽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喂,我说。”弥寻焦躁的声音插进来。
“债务整理人是什么东西?是那家伙放的火?痛恨又是什么意思?”
武泽和老铁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不能说实话。不管是老铁的事,还是武泽和那个组织的关系,都不能对她们挑明。因为这会导致武泽不得不坦白自己害死她们母亲的事。就算隐瞒这个部分,一旦知道武泽曾经在高利贷组织做过催债的事,她们也必然会大受冲击。
“我和老铁……以前都被同一个高利贷组织骗过。”品着心中某部分的自责情绪,武泽含糊地回答。
“后来我偷了组织的机密文件,交给了警察,组织因此解散了,所以那些家伙一直恨我。债务整理人这个……是骗了老铁的骗子。那家伙好像也是他们一伙的。”
“这样啊……”弥寻吃惊地来回打量武泽和老铁。
“你说那个组织解散了,”真寻追问道,“是不是七年前的事?”
武泽不禁挺直了身子:“为什么这么问?”
真寻没有回答,向弥寻望去。两人对望了片刻,她们似乎在想同样的事。
“如果是七年前的话,也许和杀害我们妈妈的家伙是同一伙人。”真寻开口道。
“七年前妈妈不在了以后,我和姐姐一起住在公寓里,后来有警察来找过我们,问了好多那个高利贷组织的事。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过,只是从邻居那边听说‘被来催债的人逼得自杀了’,所以很多都回答不上来。就是那时候警察告诉我们说是组织解散了,现在在调查受害者的情况。因为我当时还是小学生,警察是向姐姐说的,我在旁边听到了,一直记得。”
真寻看看姐姐,像是寻求她的确认。弥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说过的,解散了。如果都是七年前,应该不是巧合吧。”
“哎,那要是这么说的话,是这样子的吗?”贯太郎抬头望了一阵天花板,像是在头脑中整理思路一样,然后开口,“老武和老铁,还有弥寻和真寻,都痛恨同一个组织?”
武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其他三个人的确如此,但自己却并非单纯的受害者,也是迫害者。不单是痛恨别人的人,也是被痛恨的对象。但是——
“好像是吧。”
武泽只有如此回答。面前两姐妹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神色。那眼神让武泽心中一阵痛苦。他抿紧嘴沉默不语,忍耐着自己以及面前两个人投来的感情。他也只能如此。
“老武,我咽不下这口气……再这样下去,也太……”
老铁的心情,武泽很明白。就在不久前,他刚刚见到那个曾欺骗自己并将妻子逼上绝路的人。此刻老铁心中正激荡着痛恨与窝囊的感觉吧。换成武泽自己,假如再看到火口的脸,也一定会想起沙代并生出同样的感受。
但是,就算会有那样的感受,又能怎么样呢?
“老铁,别做蠢事。那些家伙不好对付,别把自己也搭上了。”
“把命搭上又怎么样?反正我老婆死的时候,自己也已经死了一半了。”
“别这么说。”
“我要说,本来也是事实。那些家伙不单杀了我老婆,也杀了我。这不是杀人什么是杀人?虽然没有拿刀砍、用枪打,但实际上都一样。杀人,或者逼人自杀,肯定也会连周围的人一起杀了。因为人不是孤立的人,不可能只杀一个人。”
“老铁——”
武泽虽然不禁出声打断老铁,但接下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重新低下头,沉默不语。在武泽面前,老铁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他是顾及武泽以前“拔肠子”的时候有过把一个人逼去自杀的经历,一直没有说出这些话,但其实一直都闷在心里的吧。这样的想法,这样的感情。
“杀人——哎,老铁的妻子被杀了?”
弥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铁。真寻和贯太郎也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老铁先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垂下脸,微微摇了摇头。三个人似乎把他这种不清不楚的动作理解为肯定,再没有追问下去。
“总之……我觉得很窝囊哪!”老铁依然垂着头说。
“再继续窝囊下去总没有个头,是吧?真寻和弥寻也觉得窝囊吧?不窝囊吗?”
老铁的声音里带着热泪。从真寻和弥寻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们心里某种强烈的感情正急剧膨胀,几乎可以用肉眼分辨出它的形状。武泽不禁有些畏缩。
“那个……总之,先吃晚饭吧。”贯太郎的声音平静得近乎不自然。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贯太郎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
“我去泡方便面。”
包含武泽在内,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散了开来,各自带着暧昧的神情逐一点头。
贯太郎煮的面很难吃。水明显放得太多,汤味很淡。面条好像还没变软之前就被搅动过,全断掉了,还煮得稀烂。虽然放了鸡肉做配料,但放的是炸鸡块用的带骨肉,又硬又难吃。
“哎呀,我终于知道真寻有多厉害了。烧饭这种事,果然还是要有天分和技术啊,对吧?”
贯太郎故作轻松的话被掩埋在沉默中。
五个人默默吃着面条,真寻突然抬起头。
“忘记给鸡冠喂饭了。”
“啊啊,是啊,还没喂它。”
真寻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边喊着鸡冠的名字,一边向厨房走去。之后喊鸡冠的声音又持续了一会儿,渐渐地,那声音之中带上了一点儿疑惑的气息。随后声音又向楼上移去。又过了一阵,只有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真寻回到了客厅。
“不在。”
“没有躲在哪儿睡觉吗?壁橱什么的里面?”
“壁橱全都关着。”
“那浴缸呢?”
“看过了,没有。”
啊,武泽想起来了。
“说起来那小子好几次都想开窗户哪。”
“哎,跑到外面去了吗?可是它那么小,开不了窗户吧?”
就在这时候,老铁放下筷子说:“着火的时候大家都把玄关的门开着,匆匆忙忙进进出出的,说不定就是在那时候——”
“跑出去了?”
“在这附近找找看吧!”武泽一句话,全体都站了起来。大家出了门,向马路左右张望,却看不到鸡冠的身影。老铁指着左手边的石头台阶说:“我去斜对面草丛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