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表情别那么吓人啊。她们这么说的,我也没办法啊。我说老武,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明明很穷,还要扔钱?我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听,结果我在偷窥——呃,不是,是我在看的时候被真寻发现了,她怒气冲冲地过来用力关上了门,所以只听到这么多。”
“是你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老铁似乎对武泽这种不太拿自己的话当真的态度有点儿不高兴,嘴里吐出长长的一声不满的叹息,手里拎着垃圾袋重新站直了身子。
“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不好会被卷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里。那两个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要是遇上什么事情,你自己一个人解决。”
老铁像是赌气的孩子一样一口气说完,出了客厅。不过他立刻又转回来,把客厅垃圾桶里的垃圾倒进袋子,又出去了。
武泽仰面躺倒在榻榻米上。一直压抑着的沉重情感,缓慢而黏稠地流入心中。
“是要扔掉吗……”
果然如此……这是武泽真实的想法。
真寻的旅行包里装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武泽很清楚。
那正是武泽自己送去的。那是在这七年里,自己送给两个人的东西。七年时间,每次武泽只要弄到了钱,除了留下自己必需的生活费,剩下的钱全都会送到两个人的住处去。
装钱的信封上没有署名,不过在第一封信里附了一张纸,坦白当年正是自己害死了她们的母亲。不这么解释清楚,这钱就显得不明不白,她们恐怕不会用。所以七年间不断收到的这些钱,她们应该知道是什么钱。
但是两人似乎一直都没动过武泽送的钱,哪怕是在缺钱缺到将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虽然武泽心里也知道会有这种可能性,但亲耳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禁不住异常苦涩。然而随后武泽又意识到,连这种感情里也有某种狡猾的反面情绪,心中更是痛苦莫名。
武泽的头侧到一边,看见鸡冠正趴在榻榻米上看着自己,表情似乎很惊讶。
比起迷路跑来这里的时候,鸡冠已经大了一点儿,胡须、尾巴什么的也有点儿像猫的样子了。“孩子”的成长很快啊。
武泽躺在榻榻米上,盯着鸡冠看了半晌。鸡冠转了个身子,屁股朝着武泽,跑去了窗户旁边。它斜着身体,开始用前爪咯吱咯吱地挠窗框。它是要去外面吗?
“外面危险哦。”
榻榻米上放着贯太郎丢下的填字游戏杂志和铅笔。武泽把它们拉到自己身边,在竖的第十二条上写下“白头翁”(日语ムクドリ)几个字。
以前租的地方也有棵不知名的小树,每到夏天就会结出许多红色的果子。和这里的瑞香花一样,刚好也是种在房间和外墙之间的地方。武泽记得那棵树只要一结出果实,必定有白头翁飞来,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拼命啄食。雪绘死的第二年,某个夏日的星期天,武泽和沙代躺在房间里,模模糊糊地看着白头翁啄果子。窗玻璃上还隐约残留着年末大扫除时雪绘擦玻璃留下的痕迹。
“它们最后都会带一个回去呢。”沙代忽然说。
每只白头翁,在树上吃了一阵之后,最后必定会在嘴里叼上一颗果实飞走。
那一定是给窝里的孩子们带回去的食物吧。白头翁的孩子们,看到爸爸妈妈带回给自己的红色果实,一定会一边发出口齿不清的鸣叫,一边开心地吃吧。吃完以后,白头翁又会从窝里飞出去,寻找新的食物。
如果有一天,白头翁被散发着血腥气的猛禽袭击了,然后那只猛禽爪子上抓着白头翁的尸体,嘴巴里叼着红色的果实出现在鸟窝,孩子们会吃那果实吗?
绝对不会吃的。
孩子们绝对不可能从杀害父母的可恨猛禽嘴里接受果实的。
日头西倾,新闻节目结束的时候,真寻来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弥寻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抽着KOOL烟,贯太郎在她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等着给她的新烟点火。
上过厕所,正要回客厅的时候,武泽看见老铁在走廊对面朝自己一个劲挥手。武泽探头露出疑问的神情,老铁没说话,只顾着招手。
“什么事啊?”武泽来到老铁身边。老铁伸出食指指着头顶。
“刚才那个钱的事。你不是说我看错了吗?那就请你自己去看看。趁现在大家都在下面的时候,应该能看到。”
武泽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送出去的钱,不管自己再怎么看,也只是徒增伤感。
“可是随随便便偷窥别人的房间总不太好吧,而且还是年轻姑娘的房间。”
“那房间贯太郎也在用,不是三个人住里头的吗?而且这是我和你租的房子啊。”
“嗯,话是这么说……”再要找借口的话,老铁说不定会起疑心。
武泽偷偷回头扫了一眼。真寻正越过水龙头向客厅探头张望。电视里好像正在放什么好笑的节目,弥寻和贯太郎笑得前仰后合。
老铁努努嘴,示意武泽上楼:“又不是去看人家的日记书信什么的,没关系的。”
“嗯,那……”武泽无计可施,只得慢慢往楼上走,老铁紧跟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鸡冠也跑过来跟在老铁后面,老铁回头小声“嘘”吓唬它。鸡冠被吓到了,笨手笨脚地跑下了楼梯。
房间的隔门开着。
“装钱的旅行包就在那堵墙边上。”
六叠的房间,好像是按照真寻、弥寻、贯太郎的顺序从左到右分配的,对面左边放着真寻的东西,右边是弥寻的衣服用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贯太郎的吉他盒也在里面,乱放的衣服都要把吉他盒盖住了。
武泽挑起眉毛。不知从哪里传来些许让人怀念的气息,微酸的、人工的气息。
“哦。”房间左边角落的垃圾桶里扔了一张口香糖纸。揉成一团的银色纸和细长的紫红色包装——乌梅口香糖,沙代喜欢的口味。那是真寻吃的吗?紫红色包装纸上的图案,和沙代那时候吃的没有什么不同。武泽不禁跪在垃圾桶前,伸手去拿包装纸。
“老武……”
武泽顺着这一声往回看,只见老铁正在房间外面,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武泽赶忙缩回手。
“不不不,我不是对垃圾感兴趣,是因为看见口香糖……”
老铁的表情显得更加惊愕,眼珠瞪得都要掉出来了。武泽觉得再说下去只能越描越黑,只好闭上嘴,朝本来的目的地转过去。
“是这个?”拉过真寻的旅行包,武泽抛开犹豫,拉开拉链。只见最上面有一个扎起来的塑料袋。
“就是那个,就在那个袋子里。”
“哪个?”武泽一边明知故问,一边解开塑料袋。袋子里面确实装着好多钱。和老铁说的一样,放得很随便。
“哪,真的吧?里面真有两三百万吧?”
“啊,说不定真有。”
“‘说不定真有’是什么意思……老武,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啊?”
武泽越发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看着未被使用的自己的钱,他的心中苦涩不已。事到如今,再在老铁面前演戏,实在太愚蠢了。武泽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塑料袋塞回旅行包,正要拉上拉链——
他的手停住了。
那个小袋子塞在旅行包的角落里,装着记事贴和零钱的袋子。装着被武泽害死的母亲的遗书和全部财产的袋子。透过有点儿脏的半透明塑料袋,可以看见记事贴上的字。似乎是用铅笔写的“对不起”。胸口一阵针刺般的痛苦,武泽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武泽注意到包里还有一个同样的塑料袋。那是什么?是折成细长条的信笺般的纸。武泽悚然而惊,难道那也是遗书?真寻说母亲的遗书只是一张记事贴纸,也许当时她说的只是那个袋子里面的东西,也许她的母亲在别处还留下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塑料袋口仅仅扭了几圈,并没有扎上。武泽近乎下意识地打开袋口,伸手取出里面的纸。那是竖版格式的信笺,按照同样的方向折了两道。
“老武,你在干什么?”
武泽展开信笺。似乎是用圆珠笔写的,很有特点的文字,长长短短地铺展在信笺上。
“这……”
不是遗书。
琉璃江:
关于我的工作,一直在骗你,非常抱歉。
我并没有想要一直瞒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一直想找别的工作。
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也没有办法。随信附的离婚协议已经盖好了章。你可以直接寄去民政局。
我很想看弥寻的学艺会,也想听真寻叽叽呱呱说话。
对不起。
光辉
武泽像擦窗户一样反反复复地读这封信。琉璃江是弥寻和真寻的母亲。不会错的,这是被武泽害死的女性的名字。这样说来,这个光辉——
“是她们的……父亲吗?”
“父亲?”老铁也在偷看这封信。他读过上面的文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脸上显出苦涩的神情:“是离家之后不久写的吧,总觉得有种悲哀的气氛啊。”
真寻是把这封信和母亲留下来的记事贴、零钱一起小心收藏的。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如同遗物一般的东西吧。在抛弃女儿的意义上,她的父母是一样的。
不能看太久,武泽迅速把信笺重新折好,正要放回袋子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了。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圆珠笔写的字上。
“怎么了?”
“嗯?”头脑的某个角落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钩到了某个东西,好像是贴在墙上的海报破了一个小洞,汗衫上留了一点儿汗渍,虽然都是很小的地方,可是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无视。但那种感觉究竟因何而起,骤然间还真弄不清楚。不对,等等,是了。
“这个字……我见过。”
武泽终于想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这个笔迹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在哪里呢?
“是你的错觉吧。这明明是她们的父亲写的字啊。”
“哎……是吧。”说不定真是错觉。
嗯,是错觉吧。武泽再次把信折好,放进塑料袋里。
“认识你这么久,这一次是最让我吃惊的一回……啊,对不起。”
“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说……哦,不好意思。”
昏暗的厨房里,武泽和老铁两个人直接坐在地上,互相给对方杯子里倒酒。家里的电灯都关着,从磨砂玻璃外面照进来的月光,让两个人中间的一升装酒瓶浮现出苍白的颜色。
等到客厅里的三个人上了二楼、静静睡着之后,武泽借着酒意,把一连串事情——与之重逢、邀来同住的那一对姐妹,其实是被自己逼去自杀的女人的孩子——逐一向老铁道明。
“那,刚才书信上那个‘琉璃江’就是……”
武泽点点头。老铁长长吁了一口气,露出笨拙的微笑。
“你让他们三个住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嗯。所以就是说,为了给自己赎罪,把老铁你也给拖进来了。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真寻包里的钱,就是老武你送的啊。”老铁双手捧着玻璃杯,盯着里面的酒发呆,沉默不语。
地上月影婆娑。
老铁在想什么呢?自己和以前杀了老铁妻子的人本就是同类。虽然说一直在忏悔,但犯下的罪行不会消失。这样的自己为了给过去赎罪,却把老铁也牵扯进来了。月光下,老铁颀长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儿表情。武泽默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而喝下去的酒在到达胃部之前,似乎就已经不知消失在哪里了。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是开关车门的声音,还有男人低低的说话声。武泽有点儿不放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又是一声开关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声远去了。
(七)
“这房间怎么回事?一股酒味。”
武泽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弥寻站在客厅门口皱着眉头。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的朝阳映出混浊的空气,更衣室的方向传来洗衣机的声音。
“昨天晚上老铁喝酒喝到很晚啊。”
老铁在旁边发出震耳的鼾声。
盯着模模糊糊的天花板望了一阵,武泽爬起身,开始叠被子。不知是不是扬起了尘埃,老铁的鼻子抽了半天,然后打了一个喷嚏,睁开了眼睛。他短短道了声早安,也开始慢吞吞地叠被子。
正要把被子塞进壁橱,把竖在墙边的矮桌放回榻榻米上的时候,贯太郎端着放了烤面包的盘子进来了,嘴里还哼着歌:“爸爸啊……爸爸……男人……”
横摊着的粉红色T恤上印着“We ? People”,搞不清是什么意思的商标。
跟在贯太郎后面的真寻端着放了四个茶杯、一个玻璃杯、一盒牛奶的托盘进来了。只有贯太郎每天早上不喝咖啡喝牛奶。
“老武,老铁,你们也改喝牛奶吧。乳糖可以消灭坏细菌,改善肠道内环境,喝多了就会有效果。对了,你们两位说不定喝那种牛奶不错。就是那个,homo milk,啊哈哈。”
真寻咬了一口烤面包。今天早上她一直没说话,可能因为房间里的酒气吧。
但是,她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房间的酒气。
“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真寻突然开口说。武泽和老铁,还有弥寻和贯太郎,同时朝她望去。
“对老武,对老铁,都很不好。”
“没什么不好啊。”
“没事啊,真的。”老铁也这么说。
“你要是搬走,我和贯太郎怎么办呀?”
“是啊。这不是没人烧饭了吗?”
“等找到地方再三个人一起住就是了。”
“找到地方是哪里?”弥寻噘起嘴看着妹妹。真寻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我还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在这里住太长时间吧。继续努力工作,想办法三个人过过看吧。”
“工作是说这个?”武泽把手指弯成钩子形。真寻点点头。
就在这时,窗户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说起来,昨天晚上和老铁两个人在厨房的时候,房子旁边好像也停了车来着。
“好了,到底搬不搬,回头慢慢商量吧。”
武泽向真寻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走到窗边,向矮墙外望去。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身很低,车窗上贴着车膜。司机的位置上好像坐着一个男的,但是看不到长相。不对,看得见。那人摇下了车窗,四十多岁的样子,坐在车里也能看出是个小个子男人。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通话。那双眼睛突然朝这边看过来,那是毫无感情的、像是乌贼一样的眼睛。男子好像没有发现武泽正在家里看他,视线没有撞在一起。
“怎么了,老武?”老铁在后面探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