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她突然钻进我的被子了。”
昨天夜里,因为老铁的鼾声近在咫尺,武泽几乎一直没睡着。今天早上一大早真寻爬出了旁边的被褥,上了二楼,武泽才终于回到自己的被窝,小睡了一会儿。武泽简单介绍了经过,弥寻啊了一声,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难怪昨天夜里没找到她。我醒过一次,看到她不在旁边,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在你那边啊。”
“什么叫原来是在我这儿……这也太奇怪了吧?贯太郎的鼾声再怎么吵,也没有突然钻到我被子里的道理吧?”
虽然武泽苦着脸,但是弥寻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那孩子是大叔控哟!”
“大叔控。”武泽跟着重复了一句。弥寻点头说:“对,大叔控。”
“而且控得很极端。看电视电影什么的时候,那孩子只看大叔主演的。例如悬疑片之类。CD也只听大叔的。”
弥寻举了好些具体的“大叔”名字。其中既有演技派,也有偶像派,种类颇为丰富,但上年纪这一点是共通的。
“那孩子偷钱的对象也全是大叔。很难说是不是故意想惹大叔生气,被大叔原谅什么的……因为你看,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哪。所以,昨天晚上只是和你一起睡觉,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是肯定的。”
弥寻把马克杯举到嘴边,含混地说:“那孩子想把你当成自己的父亲哪。”
“你们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完全不记得长相了,不过不知怎么就是有种非常巨大的印象。记忆当中好像话很少……”
“那和我完全不一样啊。我个子又不高,而且基本上就是靠一张嘴吃饭。”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某种感觉吧。不管怎么说,那孩子对父亲的了解比我还少。父亲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小毛孩呀!”弥寻放下马克杯,低头望着杯子里微微散出的热气,换了一种语气,“我觉得比起真正的父亲,你要好太多了呀!”
“什么意思?”
咚的一声,弥寻把马克杯拍在桌上。
“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父亲。就因为父亲走了,妈妈才会那么辛苦,到最后还被债主逼死。”
“啊……好像是,我听说了。”武泽不禁垂下了头。
“我们连和妈妈都相处得不太好。家里没钱,连笑声也没有。我们看到的,永远都是为生活操劳、焦躁、叹息,因而日渐消瘦的女人。没有半点儿妈妈该有的那种感觉。”
弥寻微笑着望向武泽,武泽别过脸抱起胳膊。春天的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洒在矮桌的桌脚上。
“我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基本就不怎么和妈妈说话了。为什么只有我家是这个样子,为什么家里没有爸爸,为什么妈妈的眼神总是那么可怕,我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然后,因为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我就不说话了。从学校回到家里,直到睡觉,我都一直不说话……”
“两个人都是这样吗,你和你妹妹?”
弥寻想了想,摇摇头:“真寻可不一样。那孩子很喜欢笑,经常和妈妈说话,很外向的。”
“原来妹妹和妈妈更亲呀!”
年长七岁的姐姐,感觉到自己家的怪异,然而对此无能为力,只好放弃,一直保持沉默。而妹妹因为还不懂事,想不了太多,所以快乐生活。是这样的吧?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完全相反哟。”弥寻的眼睛望着别处说。
“那孩子是在演戏哟。每天都是演着戏过日子的。她想只要自己快乐了,这个家就快乐了——不对,说是演戏也不对。总而言之,那孩子在自己建造自己的世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是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她就太可怜了。”弥寻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转过来看着武泽。
“偷钱什么的,简直可以说是她的天职。我想,在她最后伸手偷钱的那一刹那之前,真寻都不认为自己是在骗人,或者说是在演戏。她编出了一个故事一样的世界,然后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所以一般人绝对看不穿。”
确实,“搞笑警察”那次,在看见她从对方上衣口袋掏走钱包之前,武泽一直没看出她是小偷。
“你最好也小心一点儿,别被那孩子骗了。”
武泽正不知道回答什么的时候,弥寻笑了起来:“现在再小心也迟了,你已经被她骗了。”
“被骗,我吗?”
弥寻点点头,一口气喝干了咖啡:“贯贯虽然长得那样,其实不打鼾哟。”
(五)
“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阿嚏……”
“不管怎么样的父母,在都比不在好啊。阿嚏……”
在勉强能称为套内走廊的狭小地板上,武泽和老铁两个犹如一对老夫妻并排坐着慢慢品茶。屏风前面,瑞香花的叶子在春风中摇摆。
武泽正把从弥寻那里听来的她们孩提时代的事情说给老铁听。
“我说老武,伸手给我看看。”老铁忽然把茶杯放到一边。
“跟贯太郎学魔术了?”
“不是不是。啊,一只手就行了。以前听人说过一件事儿。”
武泽不明白老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照他说的伸了右手出来。
“老武,你知道每根手指都叫什么吗?”
“你当我是傻子啊?拇指,食指,中指——”
“不是这个,是另外的叫法。喏,就是大人教给小孩子叫的那种。”
“哦。”武泽把右手手掌举到面前,一根根数过去。
“爸爸指,妈妈指,哥哥指,姐姐指,小孩指——是说这个?”
“对对,就是这个。”
一直到上小学,沙代都是这么叫自己的手指的。
“爸爸指和妈妈指能贴在一起吗?”
听老铁这么一问,武泽把拇指和食指贴在一起给他看:“这个很简单吧。”
“那,爸爸指和哥哥指?”
“能行哦,瞧。”武泽把拇指和中指的指尖轻松贴在一起。
“爸爸指和姐姐指,还有小孩指,也能贴在一起吧?”
“能啊。”武泽照做,都很简单。
“好,现在用妈妈指来做同样的事情。”
“这样?”武泽把食指依次和中指、无名指、小指贴过去。
武泽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只有小指很难和食指接触。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手指的倾斜角度很勉强,肌肉也感觉绷得紧。
“妈妈和小孩,不太好凑到一起吧?”
“嗯,很难。”
“那,拿爸爸指帮妈妈指看看。”
武泽用拇指压住食指的中间。
“啊,贴到了。”
借了拇指的力量,本来很难触到的小指,可以用食指触到了。
老铁把茶杯拿起来,长长地轻声吁了一口气,像是空气从轮胎里漏走的声音。
“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
武泽也喝了一口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再一次让爸爸指和妈妈指合力贴向小孩指。分开、贴上、分开、贴上。反复做了几次,武泽渐渐感觉自己好像能在指尖看到人脸了。拇指是武泽,食指是雪绘,小指是沙代。与此同时,拇指是身份不明的无脸人,食指是那个在公寓玄关前抬头看自己的母亲,小指是真寻,无名指是弥寻。
武泽用自己的手指模拟两个家庭。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贴到小指上,这是武泽以前的家。后来,三根手指中的一根——雪绘死了,武泽把食指从家里移开,拇指和小指还紧紧贴在一起。然后,沙代被杀了,武泽把小指从拇指上移开。孤零零剩下的一根是武泽。膝头的拇指又短又粗,看起来飘摇不定的模样。再来一次。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聚拢到一起,做成四个人的家。这一次一开始就把拇指移开,于是剩下的三根手指之间出现了小小的缝隙。接着把食指移开,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弥寻和真寻。这两根手指,现在和刚才剩下的拇指一起生活。
武泽抬头仰望天空。越过生着青苔的矮墙,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
“啊,对了老武,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刚好也像手指。一共五个人,从小指开始数,真寻、弥寻、贯太郎、老武——”
“喂,我说——”
“嗯?”
“我不要当妈妈指,我可不是同性恋。”
“老武是食指哟。”
“我讨厌同性恋。”
老铁笑了:“不要这么认真啦。”
他一边笑,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
“只是说手指而已。”
武泽也再一次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是说手指啊。”
两个人断断续续交谈的声音,越过矮墙,融入天空。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武泽嘟囔了几句,说生活费有点儿不够用了,老铁立刻拽出他的工具箱。
“我到附近小做一笔生意吧。”老铁把工具箱里的开锁工具偷偷给武泽看了一眼。
“撬锁?”
“偶尔我也一个人去做它一笔。老武你就在家里喝茶吧。”
“不过……”
武泽很不喜欢盗窃。但是眼下没工作的房客这么多,这话也说不出口。不管怎么说,诈骗和盗窃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贯太郎说什么“诈骗是绅士的犯罪”,其实如果说撬锁是鼻屎,诈骗最多也就是眼屎罢了。
“哎呀,老铁,要出去?”正在洗衣服的贯太郎扭头问,“我有事要你帮忙,能等一下吗?”
“有事找我?喂,贯太郎——啊,浑蛋,地板又湿了。”
老铁从水池下面拿出抹布,一边抱怨,一边跟在贯太郎后面擦地板。贯太郎不管老铁,咚咚咚跑上二楼,过了一会儿又跑了下来。还湿着的手上提着一个纸巾盒大小的铁箱,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是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箱子,正面正中有个锁孔。老铁问这是什么,贯太郎说是魔术的小道具。
“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
“自己开。”
“我开不了啊。”
老铁板着脸,从工具箱里拿出开锁工具,盘腿坐到地上,开始摆弄铁箱的锁孔。途中鸡冠也凑过来盯着老铁的动作看,那眼神好像看着父亲修理电风扇的儿子。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锁的构造不同,贯太郎的箱子最终也没能打开。
“这玩意儿不是普通的锁,开不了。放弃吧。”
“唉。”贯太郎发出遗憾的声音。老铁把铁箱推到贯太郎的胸口,朝鸡冠挥挥手,提着工具箱径直出了家门。
“里面是什么?”武泽这么问的时候,贯太郎咧开厚厚的两片嘴唇,嘻嘻笑了。
“这可是秘密。”
果然是让人搞不懂的家伙。
过了大约一小时,老铁带了十二万现金回来了。武泽、贯太郎、真寻、弥寻,全都鼓掌欢迎老铁和现金,老铁一副既害羞又自豪的模样。看起来不甚可靠,其实很靠得住,这就是老铁吧。
(六)
“老武,有件事要和你说说。”
武泽在客厅看智力竞赛节目的时候,老铁凑过来一脸严肃地说。这是第二天傍晚时候的事。真寻和弥寻在二楼听音乐,贯太郎拿了本填字游戏的杂志钻进浴室,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了。武泽虽然很想说买它不如买本求职杂志,不过目前还在忍着。
“是真寻和弥寻的事。”老铁放低声音,用食指指指天花板。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东京都指定垃圾袋。
“我刚才看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
“不得了的东西?”
“喏,明天是扔垃圾的日子,我就去二楼收垃圾。然后她们房间的门刚好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音乐声,还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老铁把手掌搭在耳朵上,做了个侧耳细听的姿势。
“她们的谈话里啊,我听到说起钱什么的。两个人说话好像特别小心,反而惹得我好奇了。然后就像刚才那样,房门开了一条缝——”
“你就偷窥了?”
“只是看看而已。我就偷偷凑过去——”
“这不就是偷窥吗?”
“哎呀,你别打岔。”老铁说着,上半身凑得更近了,一只手搭在武泽肩膀上耳语,“我从门缝里偷偷一看啊,不得了,看到好多钱。”
武泽不禁瞪住老铁的眼睛,老铁也保持着手搭武泽肩膀的动作,一脸严肃地回瞪他。两人就这么对瞪了半晌,忽然间传来啊的一声,从浴缸里爬出来的贯太郎正站在客厅的入口,一只手拿着填字游戏的杂志,套着T恤的肩膀上还冒着热气。他口中低低说了声“果然”,转身就要离开,武泽赶紧叫住他:“你别想歪了啊。”
“哎呀,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二位。”贯太郎圆圆的脸扭过来说。
“那,我和你们一起待在客厅里行吗?”
“啊,当然没问题……呃,最好还是不要。”
“瞧,果然吧。”
贯太郎把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去了厨房,在水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打开冰箱门。鸡冠从他身边钻过,正要跑进客厅,贯太郎一只手抱起它,在它耳边低声说什么“不能过去”之类的话,武泽也懒得再解释,重新转过来问老铁。
“那,有好多钱?”
“对对,有好多。”老铁压低声音说,不让厨房里的贯太郎听到。
“就在真寻带过来的那个旅行包里面随便放着。全都是一万日元的纸币,恐怕有两三百万日元。说不定更多。”
“不懂会话礼节的鸟,叫什么来着?”贯太郎从厨房回来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填字游戏杂志放到榻榻米上,大约一半的格子里填着铅字一样工工整整的字。
“这里,竖的第十二个。这个提示怎么也搞不明白。有种鸟会突然飞过来嘎嘎叫几声就飞走,江户人由此把不懂会话礼节的人叫□□□□。”
老铁咂了咂嘴:“这不是在说你吗?”
“‘贯太郎’字数不对,而且也不是鸟。”
“那就是starling。赶紧出去。”
“请说日语。我说英语只是装装样子,其实完全不行。”
“我们现在在说要紧事,别烦我们。”老铁不耐烦地这么一说,贯太郎歪着头说了一声“哇,真凶”,也没拿榻榻米上的杂志和铅笔,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武泽对老铁说:“你看错了吧?她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啊。”
“确实有那么多钱。”老铁虽然声音低,但说得斩钉截铁。
“而且她们在商量很奇怪的事。那些钱放在她们两个中间,两人在说什么‘扔掉’‘不扔’之类的。”
“钱……没有扔掉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