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的一声,老铁又喷了一口味噌汁。这一回武泽也喷了。
“什么啊……喂,我说,你真是那个什么?”武泽这么一问,贯太郎连连点头。
“是的,我是阳痿,也就是性功能障碍者。中学的时候,被妈妈说我是未婚先孕生下来的小孩,从那以后就没办法勃起了。”
“被吓到了呀!”弥寻又在摇晃他的下巴。
“啊,真像屁股。超好玩。”
“不要哦。”下巴像屁股有什么好玩的。
“可是,今天在二楼……”
“那是治疗。我在治贯贯的阳痿。”
“治疗……?”
“嗯,治疗。想让他兴奋勃起。虽然还是不行。”
“那种事情不该在别人家里做吧?”
“我是进来的时候忽然想到的。要是和平时不一样的话,贯贯的兴奋度肯定会猛然增加,说不定可以做得很好啊。所以我就让真寻出去了,不过还是不行。”
“阳痿为什么还让妹妹去买避孕套?”
“那也是我想到的点子。因为未婚先孕什么的,贯贯被吓到了。要是营造出不会未婚先孕的情况,是不是就能勃起了呢?这是个很了不起的点子吧。想到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很吃惊呢。虽然还是不行。”
“是吗……”武泽瞥了贯太郎一眼。
贯太郎伸手摸着后脑勺说“还是不行”,垂下眼睛。
“呃……总而言之,别再在家里治疗了。”武泽又喝了一口味噌汁。
(二)
“诈骗是gentlemanly crime,也就是绅士犯罪。这是英国作家亨利·詹姆斯说的。”这天晚上,坐在真寻做的豪华晚餐前,贯太郎一边比手势一边说。
老铁把筷子伸向日式豆腐沙拉,哈地吐了一口气。
“作家懂个屁,说得像真的一样。你让那小子来趟日本,给他来个‘绅士犯罪’尝尝。”
“这个豆腐超级软,像屁股一样。”弥寻不自觉地突然打断别人的话,而且她似乎很喜欢屁股。
“完全不一样吧。”
“是啊。总之我喜欢骗子。不管怎么说,骗子是靠技术骗人的,很帅嘛,跟变魔术一样。对了,说到魔术,理想的诈骗和理想的魔术之间的区别,各位知道吗?”嘴里的汤还没咽下去,贯太郎就开口说话,搞得汁水飞溅,不知道是唾沫还是什么。坐在对面的真寻伸手盖住自己的碗。
“嗯,理想的诈骗啊,是对方没有意识到被骗。这是完美的诈骗。但是,魔术要是也追求这种效果可就错了。魔术和诈骗完全相反。要是对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魔术可就没有意义了。”
武泽觉得挺有趣,但他又实在不喜欢贯太郎居高临下的口气。
“我说,有没有人喊你死脑筋啊?”
“有啊。还有人喊我死胖子。”
“那还真是可怜。这儿有哑铃,你可以拿它锻炼。总而言之那个什么,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别装得好像很牛逼一样,一口一个理想什么的。咱才是靠那个吃饭的。”
“是啊是啊,咱们才是专业的骗子。”旁边的老铁也附和道。然而就在这时候,贯太郎的回答让武泽大吃一惊。
“我说过我是门外汉吗?”
“什么?”
“什么?”
武泽和老铁同时发问。
“专业哦,贯贯。”弥寻一边喝汤一边说。
喵的一声,鸡冠叫了。啊的一声,贯太郎喊了起来。
“我忘了。我听说家里有猫,带了礼物过来。”他一下子站起身,出了客厅,啪嗒啪嗒走上楼梯。
“喂,那家伙是干什么的?和我们是同行?”
弥寻正要回答的时候,贯太郎回来了,自己说了一声“对头”。他身上穿着燕尾服,不过只有上衣。这副模样让武泽不禁吃了一惊,挑起眉毛。老铁张大了嘴。鸡冠迅速转了个身子,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就在这时,贯太郎突然唱起了歌。
“某一天……小小的房子里……吃晚饭——”还是之前那首听起来像是童谣的奇怪歌曲。贯太郎哼着歌词字数严重超标的歌,重重坐到桌子前面,推开桌上自己的碗碟,腾出一个小小的空间。看起来要搞什么东西。
“蟑螂啊,在那里,豆腐沙拉的旁边……”
“啊?”老铁下意识地望向豆腐沙拉,哪里有什么蟑螂。回头再看贯太郎,不知什么时候,他在面前空出的桌子上放了一个正方形的木箱。
“国王陛下,女王陛下,在箱子上——”
贯太郎慢慢摆动起肥胖的手臂。那手臂像是车子的雨刷一样,在木箱上面晃过了好几次。武泽正疑惑他要干什么,结果看见他在木箱上摆出两张牌——国王和王后。两张牌排在一起,正好把木箱盖住。
“这样一下,那样一下——”贯太郎的歌声在继续,手臂也继续像雨刷一样摆动。
“生了哟——”贯太郎猛然拿走了两张扑克。本该是空空的木箱里面,出现了某个东西。是罐头吗?武泽不禁探头去看。
“是的,给鸡冠的礼物!”贯太郎从木箱里取出罐头,是猫食,而且盖子已经打开了。贯太郎把罐头放到地上,鸡冠露出“哎呀”的表情,凑过来嗅了嗅味道,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贯太郎,你怎么会这一手?”
“哎,我不是说过,我之前一直都在舞台上表演的吗?”
“舞台……你是魔术师?”
“我没说吗?”
“没听你说过。你不是搞音乐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搞音乐的了?”
是没说过。
“可是,你不是说你唱过歌吗?”
“是唱过歌呀,就像刚才那种。”
“贯贯的舞台表演超级好玩哟。一边唱刚才那种歌,一边变好多东西。”弥寻用石鲈的生鱼片蘸着酱油说。
“老武你是不是看到贯贯的吉他盒子,理解错了?”
“理解错了。”
“那个啊,”贯太郎解释说,“那个吉他盒子也是一个魔术道具,还有放道具的功能。也就是说,其他道具全都放在它里面。”
贯太郎好像从小就受欺负,人人都喊他胖子。
“唉,胖也是事实,这么叫也没办法。不过像是鞋子被藏起来、课桌里被人倒麻婆豆腐什么的,到底还是很烦啊。”
贯太郎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回忆道。
“最不能理解的是炮仗。我被带到公园去,然后大家一起朝我扔炮仗。胖子和炮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到现在我都害怕炮仗,连花火大会都不敢去看。”
“所以贯贯去学了魔术哟。”弥寻加上一句。
贯太郎很开心地继续说:“是的,我想我要是学会了什么本事,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可是实际上学了魔术之后再看,被人欺负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事嘛。我虽然胖,但是会变魔术;大家虽然瘦,但是不会变魔术。比较起来都一样。各人都有各人的好。现在的我只有一个难以实现的愿望——做个瘦瘦的魔术师。其他就和大家一样了。”
似通非通的逻辑。
桌子上的饭菜差不多都吃完的时候,老铁开始催贯太郎表演魔术。贯太郎装模作样推辞了一分钟,然后仿佛施恩一般说了声“下不为例”,兴高采烈地从二楼拿着吉他盒子下来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客厅里响着贯太郎的古怪背景音乐,桌子上的零钱忽增、忽减、忽而消失,扑克牌站起来、飘起来、走动起来。每个戏法结束的时候,贯太郎都是一副露骨的自傲神情。不过每个戏法都很有看头,武泽最喜欢的一个,是把手帕放在榻榻米上,然后用那种类似赶潮时候用的塑料耙子在上面挠,就会挠出浅蜊来。
“那个……浅蜊小子……榻榻米……的关系……”
耙出来的浅蜊虽然是肚子里塞了纸浆的假货,但要是事先做好准备,似乎也可以耙出真的浅蜊。
“这些道具都是从哪儿买的?”
武泽问的时候,贯太郎露出得意的神色,摇了摇头。
“全都是自己做的哟,全部。”
“那倒真是挺了不起的。可是贯太郎,你为什么会没工作呢?我觉得很好玩啊。”
身穿燕尾服的贯太郎抱起胳膊,显出严肃的表情:“我这些戏法,都有一个严重的缺点。”
“什么缺点?”
“观众无法参与。他们只能看我一边唱歌一边变魔术。要说怎么样能让观众兴奋、吃惊,说到底还是让他们自己亲身参与更好。可惜我的魔术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是个缺点。”
“那你偶尔也换个方式不就行了吗?让观众一起参与。”
“不要,”贯太郎立刻说,“我喜欢现在这样。让观众欣赏我的歌声和魔术,而不是参与进来。”
“死不肯改,到最后没了工作不也没意义吗?”
“没工作就在这种地方表演表演不也挺好嘛!房东赶不赶我走、能不能赚到钱,这些我才懒得管。”
“不管怎么说,还是早点儿找工作去。唉,难得会变魔术,要是有能靠这个赚钱的生意就好了。”
武泽随口说了这一句。这时候的他并没想到,不久之后自己真的会和贯太郎一起“做生意”。
“说起来,那家公寓的房东赶我们出来,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呢。”弥寻说着,从KOOL的盒子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贯太郎立刻递过打火机点上。
“什么,都被人赶出来了,还说是好事?”
“嗯。那家公寓啊,最近总有古怪男人在附近转悠,躲在树荫里,我和真寻出来的时候,就会鬼鬼祟祟朝我们看,感觉很讨厌的哟。”
“嗯,感觉很讨厌。”
“变态男?”
“对。本来想让贯贯去把他赶走,可是贯贯胆小得要命,一点儿用也没有。”
“哎呀,那家伙太壮了,绝对打不过他嘛。我本来就讨厌暴力。”
“喂!”武泽拦住了他们的对话,“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长什么样?”
“没看到长相哟。我们一朝他看,他就立刻把脸背过去了。我眼睛又不好。”
“是谁?”
“所以说不知道啊。”
武泽看了老铁一眼,老铁也在朝武泽看。
“有个高个子的奇怪男人来到店里,问了好多——”这是豚豚亭的店主说过的话,据说是在问武泽的情况。
还有“我家里也好几次接到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咝咝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会有关系吗?这几件事情之间,会有某条线把它们串在一起吗?不,不会的。虽然知道火口是在调查武泽的情况,但他完全没有理由在真寻和弥寻的公寓附近出现。她们是当初武泽在火口手下“拔肠子”的时候被逼自杀的母亲留下的孩子。火口应该没有理由在这两个人附近转悠。
武泽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掩饰内心的惊慌问:“你们来这儿的时候……没被那个男人看到吧?没人偷偷跟在你们后面吧?”
弥寻和真寻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向贯太郎望去。三人分别点了点头。
“应该没有吧。”弥寻回答。
“因为那种感觉很讨厌,所以出来的时候我们很仔细地看过四周。”
“是吗。”虽然心头依旧笼罩着暧昧的疑惑,不过武泽总算暂且放了心。但是,到底对什么放心,武泽自己也不知道。
咔嗒咔嗒的,老铁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
(三)
后来,武泽、老铁、弥寻三个人开了真寻买来做菜的日本酒,真寻泡了袋红茶,贯太郎在玻璃杯里倒上可口可乐。问他要不要喝酒,贯太郎举起可口可乐的瓶子一脸得意地说“我只喝这个”。老铁没用阿拉蕾的杯子,武泽悄悄问他原因,老铁说“不好意思”。确实,在这种场合拿出那种杯子,天晓得会被嘲笑成什么样。
“说起来有点儿什么,那个,好像一家人哪!”
贯太郎像是喝糖水都能喝醉,一只手举着玻璃杯,嘿嘿地傻笑。武泽哼了一声,没理他。不过的确,这个世界上,有血缘关系却又形同陌路的人太多了,偶尔能有几个陌生人像是亲人一样也不错。
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真寻和弥寻借了贯太郎的扑克,开始在榻榻米上玩二十一点。贯太郎又挥舞筷子开始收拾桌上剩余的饭菜。老铁刚刚还苦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现在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张着嘴睡得好像死猪一样。在他肚子上面,鸡冠的眼睛眯成两道缝在睡觉,好像也是吃猫食吃饱了。老铁从来不像喜欢动物的人,收养鸡冠的时候也很反对,但不知怎么鸡冠总是喜欢黏着他。真寻一边打牌,一边时不时抬起头张望,看到鸡冠在老铁肚子上睡得正香,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深夜,大家都睡下了,关了灯的客厅里,武泽听着旁边老铁的鼾声,睁着眼睛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低语。
“睡了吗?”穿着T恤和短裤的真寻站在客厅门口。
“怎么,上厕所吗?”
“不是。贯太郎打鼾的声音太吵,我逃出来了。”真寻的手指插在头发里乱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可是,没别的地方睡了。”
“没关系,这儿就行。”真寻接下来的举动让武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她的动作非常自然,简直就像理所当然的一样。
“……喂!”武泽支起身子,盯着钻到自己被子里的真寻。
“嗯?”
“嗯什么?你干吗?”
“在这儿睡觉。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在想什么哪?”
真寻没回答,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眼睛。
“在这儿睡,老铁打鼾也吵啊。”
真寻的头发散发出甜美的气息。武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僵着身子愣了好一阵。在这期间,真寻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规律,好像睡着了。武泽把手脚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挪开,静悄悄地移出被子,把真寻的头轻轻抬起,在下面放上枕头。真寻没有动。
武泽在昏暗的客厅里盘腿抱着胳膊坐了五分钟,终于钻进老铁的被子闭上眼睛,但是因为没有枕头,只好又爬起来,叹着气把扔在房间角落里的五公斤铁哑铃塞进垫被下面。
(四)
“喂,你妹妹怎么回事?”
吃过早饭,趁着真寻去更衣室开洗衣机的空隙,武泽悄悄问弥寻。厨房方向传来老铁指导贯太郎怎么洗碗的声音。
“什么怎么回事?”弥寻盘腿坐在矮桌前,正在喝餐后的速溶咖啡。她挑起没有描过的眉毛,似乎很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