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能扛这么多。”武泽赞叹道。
“果然厉害。”老铁也抱着胳膊说。
拉上旅行包的拉链,真寻扭头问:“可是为什么要提海豚呢?连我都差点儿笑起来。”
“靠吵架吸引注意是常见手段。实际上一般人看和不看差不多一半对一半,所以不算是很好的办法。但是,一听那样子的话题,每个人都会盯着老铁的脸看了。”
“啊,原来如此。”三个人踏上回家的路。
“很重吧。”
沿着商店街走着,武泽伸出一只手,不过真寻只把旅行袋的两只提手中的一只递了过来。武泽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大概是要两个人一起拎的意思。
“行了,麻烦。”
武泽从真寻手里抢过旅行袋扛在肩上。真寻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表情显得有点儿遗憾。这个女生果然还是让人捉摸不透。
“顺路去趟游戏厅吧,那边。”真寻突然改了方向,朝一扇里面传出嘈杂声音的自动门走去。
“真是少有的自说自话啊。”
“因为年纪小吧。”没办法,武泽和老铁也只能跟在后面。
穿过自动门,真寻从牛仔裤口袋掏出钱包,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旁边的夹娃娃机走过去。她往投币口扔了一百日元的硬币,以出人意料的认真表情按下按钮。机器爪子钩到了唐老鸭的屁股,可惜没抓上来。
“机器爪子用得还不够熟练嘛!”
真寻顿时显出怒色,转身就走,向排着电子游戏机的地方去了。接替她位置的年轻男子投入一百日元硬币,瞥了玻璃窗一眼,熟练地操纵机器爪子,轻轻松松地抓住了一只小飞象。
“老武,那玩意儿有什么窍门吧?”
“主要靠经验吧。”
“就是说,by rule of thumb?”
“八艾鲁奥夫萨姆?”武泽在头脑中贫瘠的英语知识里搜索,“萨姆是谁?”
“拇指。这是个谚语,指不通过理论证实,而是单纯基于经验来做的方法。”
“那咱们也体验一回怎么样?难得来一趟。”
“我还是头一回。”
“我也是。”
武泽先投了一百日元的硬币,带着小小的惴惴不安开始挑战一个宇宙人的毛绒玩具,可惜连头都没抓住。
“还真挺难。”
“哎,让一让。”
老铁挤开武泽,投进硬币,抱着胳膊往玻璃窗里观察了一阵,似乎找好了目标,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按下按钮。他的动作很笨拙,但是让武泽没想到的是,老铁操纵机器爪子抓到了一个挺好看的动物娃娃。机器爪子缩回到上面的四方洞口里,娃娃从爪子上掉下来,落到机器下面的出口里。是个白色的小猫。
“哦哦,鸡冠的朋友!老武,是鸡冠的朋友!”老铁把毛绒玩具抱在怀里跳了起来。
接下来老铁玩夹娃娃机玩得不亦乐乎,转了五台机器,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投了将近三千日元的硬币。可是最初的毛绒玩具看起来只是初学者的运气,之后除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带骰子的钥匙圈,什么也没抓到。
“啊,抓到了啊。”真寻回来了。
“真寻,瞧,鸡冠的朋友。”老铁对小猫的毛绒玩具很骄傲,可是真寻并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反而是看到骰子钥匙圈的时候眼睛亮了。
“这个好可爱呀!”
“啊,是吗?那给你吧。”
“挂在鸡冠的项圈上说不定很好。”
真寻的手机接到消息,正是三人要离开游戏厅的时候。真寻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好一阵。老铁向武泽使了个眼色,显出“是谁?”的疑问神情。武泽摇了摇头。终于真寻合上了手机。
“包给我,我先回去了。想起来要喂鸡冠。”真寻突然说。
武泽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把包递了过去。真寻把两条包带背到肩膀上,丢下武泽和老铁,一个人出了游戏中心。
“什么意思?”
“谁知道。”武泽和老铁只得一头雾水地出了自动门。真寻的身影刚好消失在商店街远处的尽头。她是跑着离开的。
“哎,说到喂食,没有碗吧?鸡冠的碗。”
“啊,是没有哪!不过也不能回刚才的店买了。”
武泽他们决定稍微绕点儿路,去商店街另一头的一家小杂货店看看。一进店门,武泽的目光立刻被货架一头放的白色西洋式杯子吸引了。
“这个可以吧?”
“但是这个好像是汤杯。”
“看起来和鸡冠很配嘛。喏,刚才那个毛绒玩具借我。”
“啊,在这儿。”老铁把小猫玩具放在汤碗旁边,摆了个吃食的造型。
“真是很合适嘛。”
那是个浅浅的白色杯子,只有一只小小的把手,像耳朵一样。武泽用自己的零花钱把它买了下来。
出了商店街的拱廊,只见碧蓝的天空犹如涂了水彩一般,上面飘着几朵白云,充满了春天的气息。真是个让人安心的晴天。人行道的缝隙里探出小小的蒲公英,还开着黄色的小花,好看得简直不像真的。
“哎呀,有歌声……”下了石阶,刚走到家门口,老铁忽然抬头望向二楼。
大开的窗户里面确实传出了歌声。真寻还带了录音机来吗?歌声有点儿耳熟,好像是在便利店之类的地方听到过,是女性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声音在合着节拍一起哼唱。
“原来真寻不是只在工作的时候才用那种声音啊。”
“好歹也该关个窗吧。”
二人听了一阵越过二楼纱窗传来的歌声。旋律虽然很清晰,但是歌词有不少地方含混不清,尤其是英语的部分,明显全都是随便哼的。一曲结束,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旋律。
“心情很好嘛!”武泽一面轻笑,一面开了门进去。他尽力小心不发出声音,免得打断歌声,但是这种惬意的气氛,在看到玄关地板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什么?”
门口有一双从没见过的男鞋,是黑色皮革短靴。
“老武你别堵在门口啊。”老铁在背后催促。武泽横过身子,用眼神示意地上的靴子。老铁顿时伸直了脖子,脸都僵了,问武泽:“谁?”
“我怎么知道?”
二人走过玄关,悄悄关门,各自脱了鞋子,蹑手蹑脚走上地板。武泽把给鸡冠买的杯子放在地上,竖起耳朵仔细听,二楼的歌声一直在持续。他把背贴在墙上,沿着走廊前进。老铁跟在后面。偷窥客厅,没人。探头看厨房,还是没人。水槽旁边,鸡冠正把小小的屁股对着门,吭哧吭哧地吃装在茶碗里的猫食。
“我上去看看,老铁你留在这儿。”
武泽回到走廊,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录音机里的歌声,合着节拍的可爱歌声。武泽走上楼梯。紧挨着楼梯的隔门里面就是让给真寻住的房间。隔门关着,不对,没有完全关上,有一条缝隙。武泽膝盖着地,慢慢把脸向那条缝隙凑过去。歌声慢慢变大,空气中混着烟草的气味。武泽从隔门的缝隙向里面张望——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间一角是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大个男人的后背,胖乎乎的,正在忙碌地动着。地上是黑色的皮夹克,好像也是男人的。然后还有吉他盒、小型CD唱机。男人的身子还在动。留着短发的后脑勺正在向下慢慢移动。移动的目标是对面裸露的胸部。她的歌声微微颤抖,交织着轻笑。
“喂喂……”
武泽的喃喃自语被CD的音乐声盖住了。两只纤细的白色手臂穿过男子腋下,抱住他的双肩,把他拉向自己。男子把她的身体压倒在地上。歌声终于断了。两个人简直像是互相咬噬一样吸吮对方的嘴唇,舌头也交织在一起。
“尽可能快点儿……要回来了……”
不是工作时发出的那种小鸟一样的声音,也不是平时的女中音的真声,而是武泽从没听过的声音——明亮的女声。“遵命。”男子用敬语回答,然后是咔嚓咔嚓的金属声,是男子的裤子拉链被拉开的声音。武泽静静后退。两人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了。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武泽的头脑深处反复念叨着这句没有意义的话,他茫然下了楼梯。CD的歌声渐渐淡去。在那空白的间隙中,可以听见带着笑意的粗重呼吸。接着,下一首歌又开始了。
是工作吧,是真寻的工作吧。那个男人,也许是她在某处找到的冤大头,接下来是要看准机会抢走那个男人的钱包吧。武泽试图这样想,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哪个小偷会把冤大头带到自己家来。
“怎么了?”
听到低语声,武泽才想起这里还有老铁。他无声地摇了摇头,催促老铁去玄关外面。
“没什么。那是真寻的靴子。”
“哎,但那是男式的啊?”
“最近好像流行穿男式的靴子。”
“老武,去哪儿?”
“吃饭。去外面吃拉面。”
“真寻呢?”
“在练习唱歌,她不吃了。”
“哎……”
带着脸上挂满惊异的老铁,武泽出了玄关。
在内心的深处,焦躁犹如黏稠的沼气气泡一样浮起。你是谁?在别人家里干什么?!应该朝房间里大吼才对的吧。但是,可悲的是,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那么做。真寻不是自己的女儿。不仅如此,她是被自己强行拖入了不幸人生的姑娘。如果不是自己给高利贷帮忙的话,真寻现在应该还过着更加普通的生活。所以,不管真寻做了什么,自己都没有半点儿置喙的资格。
“喂,老武,怎么了?”
“没什么。”
“上回去的马马亭,那边怎么样?”
“哪儿都行。”
怎么向老铁解释自己看到了什么?穿男式靴子之类的,连个像样点儿的借口都算不上。是一边吃面一边说,还是在面条送来之前先挑明?就在武泽这么左思右想时——
“难道……”
武泽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可以解释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的某种可能性。
(八)
最终关于在二楼看到的那一幕,武泽什么也没说。他和老铁吃过面,踏上回家的路。
石阶上满是小草的气息。走到下面的时候,武泽看到了真寻的身影。她正背靠在玄关外面的墙上发呆。
“在这儿干什么哪?”
抬起头来的真寻,脸上怔了一下。
“……没什么。”
“不进去吗?”
“嗯,那个……”真寻朝武泽探出身子,正要说什么的时候——
咔啦一声,玄关的门被打开了。武泽和老铁同时转头,真寻也回头去看。
“抱歉!已经完了,可以进来了!”
一个和真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真的一模一样。
武泽口中低低说了一声“果然”。
“哎呀,房东也回来了?打扰了!”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寻偷眼看武泽,像是在打量他的脸色。
老铁瞪大眼睛,张口结舌:“你……是谁?”
在女孩回答之前,她背后又出现了一个胖男人。他看到武泽和老铁,赶忙点头示意。
“不好意思,打扰了。抱歉!”
这时真寻转向武泽和老铁,抢着说:“这个……总之我先做个介绍。这是我的姐姐弥寻,这是她的男朋友石屋。”
“弥寻?石屋?姐姐?”老铁眨着眼睛,飞快地来回打量两个人。
“石屋可不是职业[4],是我的姓。”男子这样说着,又点了点头。
“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叫贯太郎。这不是joke,就是说不是开玩笑,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基本上都会感觉我是在说笑话。”
那是个肥嘟嘟的圆脸男人,连声音都是圆圆的,仔细看来个头倒也不是很大,体形像是高大肥胖的缩小版。他的脸像个小学生,从T恤里伸出来的两只胳膊像是婴儿的手臂。整体上刚好可以用“小胖子”这个词形容。
“哎,真寻有姐姐?那,那位姐姐和她男朋友在这儿干什么?哎?”
虽然没有和老铁说,但是武泽当然知道真寻有个姐姐弥寻。七年前被自己逼去自杀的母亲有两个女儿,这件事他当然知道。
那时候姐姐弥寻已经高中毕业离开家了。母亲自杀以后,她把真寻接到自己的公寓一起生活。
七年前,在放弃了普通人的生活时,武泽首先调查了她们的情况。自己逼死的女性的两个女儿,在那以后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比任何事情都让他挂心。武泽伪装成亲属,给她们的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打电话,询问两个女儿的情况,然后得知她们住在足立区的公寓里相依为命。武泽还去过公寓一次,亲眼见过两个人的情况。那时候武泽还很吃惊。她们两个年纪虽然相差不少,但长得很像。不过他从那之后一直没有见过姐姐,今天算是第二次。
在上野公园建议真寻搬来自己家住的时候,武泽一直以为弥寻理所当然也会一起过来。但真寻一个人来了。武泽当然什么也不好问,只能一直暗自疑惑弥寻的下落。他想弥寻大概会过几天再来吧。他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姐姐来了自己家里,自己一方面要装出有点儿吃惊的样子,另一方面也要把她接纳下来。
可是,那个弥寻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带着男友一起来了。
这个胖子实在出乎武泽的预料。
“我啊,可是弥寻的保镖。”贯太郎鼓着河豚一样的嘴,回答刚才老铁的问题。
“弥寻说要和两个男人住在一起,我想要是有个万一可就糟了,所以一起来了。”
“哎?住在一起?和谁?”
“不就是——”贯太郎正要回答,真寻拦住了他的话。
“我一直没向你们说,其实我是和姐姐一起住的。”
真寻偷眼看着武泽他们,像是被训斥的孩子一样。
“所以就是说,我被赶出原来那家公寓的时候,姐姐也一起被赶出来了。我没地方去,姐姐也没地方去。”
“所以要住这儿?真寻的姐姐?”
“还有这位男友。”贯太郎用圆圆的手指指着自己。
老铁无视他的插话,接着说:“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啊,真寻?你和姐姐住在一起什么的。”
“我在想,要是一开始我就说自己不是一个人,说不定就不会让我一起住了。瞧,一开始还是一个人比较容易接受吧?”
“哎,这个……”老铁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望向武泽。武泽无言地抱着胳膊,盯着地面,摆出沉思的模样。
老铁又望向真寻:“这两个人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
“我发消息的。”
“消息里让他们赶紧过来?趁房东不在的时候溜进来?”
“不是不是。”真寻赶紧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