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K 与另一位好奇地凑上头去。真是怪了。在塑料片的下方,除去清晰的毛笔字,竟然闪现出一枚淡淡的指纹。那指纹似隐似现,仿佛钱币中隐匿的水印。指纹应该是在书写之前先按上去的,因为在墨汁经过的地方,指纹被遮盖了些许。阿 K 用手接过塑料薄片,反复端详。移开薄片,指纹就消失了,消失得连痕迹也没有。也就是说,那指纹是用特别的物质印上去的,必须用这枚塑料片才能看清楚。
阿 K 与公证人面面相觑。他们不得不承认,阿独棋高一着!阿K长叹一声:“这年头,只听说煞费苦心做假的,没听说像老兄你煞费苦心防假的。得得得,我今天输得心服,也算是开了眼!”叹罢,伸出双手就来撕那幅刚才还当作宝贝的白虎图。
“别别别!”阿独赶紧拦住。
阿 K 乜他一眼:“你拦我干啥?让我说话不算数?”
阿独笑道:“不管是谁画的白虎,总是前人留下的物件,毁了太可惜。要撕也讲究个方法。让我撕了如何?”
阿 K 既然服了他,也就由他去弄。那画原先裱成个长轴。阿独从右上侧徐徐撕开一条缝,逐渐延伸到画面的边缘,最后撕下细长的一小条。原来,他撕去的仅仅是阿 K 方才的题款,其他部位丝毫未损。阿独笑着说:“这就是撕了!真白虎,假白虎,你认为永远搞不清楚,就原样保留给后人吧。”
阿 K 早已无话可应。悻悻然,把那缺了一小条的画卷了起来。
此事被那位充当公证人的朋友传开后,有位书法家朋友特意写了副对子,上门来送给阿独。上句:二十载书生买卖因诚信闻名,下句:五千年文明传承以仁义安邦。
第十一章
阿独属于好人之列,前面的故事大约可以证明了。“好人好报”的因果关系呢,也因此而获得证明。
那天拍卖会结束,赵大小姐用一张运通的旅行支票代替定金,与财务交接完毕,款款地正要离去,却被财经杂志的一位帅哥记者拦住,死皮赖脸,非要采访不可。他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既然大师家人否认是真迹,甩二百多万的真金白银,不是十分冒险吗?大小姐被年轻人纠缠得没办法,急切间,很豪气地丢下一句话:“行有行规,总要讲道理。分明是真货,凭什么硬不承认?我就是气不过!”说罢,跳上自家的小汽车走了。那意思,就是用几百万出个头,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举。
江湖险恶。同样的事情,完全可以作另外的解释。另一种说法,紧跟着也传开来。有好事者断言,那大小姐有上亿的宝贝藏品,花点小钱,只为了笼络住阿独这样的行家,今后用场大着呢!佐证这个推断的,是一周后大小姐在府中设宴请客。因为家中藏品丰富,几乎等于一个中型博物馆,一般人难以获准进入大小姐的别墅。至于在家里设宴待客,更是破天荒的事情。那天请的贵客,实际上只是阿独一人。另外两位,属于附带的陪客。一位是阿独的妻子,请她算大小姐周到的礼数,作为单身的女主人,只请男宾毕竟诸多不便;还有一位陪客,就是那个上了年纪的经纪人,他既姓谢,又谢顶,外貌与尊姓一致,很好记。既然是大小姐的经纪人,他当然常在别墅里进出,有时代表大小姐参加艺术品的拍卖会,收购一点东西,所以与包括阿独在内的市场中的朋友们比较熟,请他作陪亦是自然。
那天的家宴,到底吃了哪些山珍海味,到底谈了什么机密,外人无法完全知晓。几天后,谢先生与朋友喝酒时,一时兴起,只吹了一件事,倒也让艺术圈里的朋友兴奋了一阵。前面说到过,阿独在美国做客时,几分钟的时间,就看出人家博物馆的珍藏是假货。那究竟凭的什么本事,外人不知,阿独亦长期装傻不说。这次大小姐请客,可能出于感恩,当主人随口提起那精彩的往事,阿独竟然不闪躲,将秘密全盘托出。根据谢先生的复述,阿独特别的功夫,其实是在诗外,凭借平时积累的丰富的文史知识,才能把那假货一眼识破。
阿独既熟悉正史,也喜欢野史,特别喜欢阅读士大夫们散漫的笔记。他认为,那些没有明确功利目的的笔记,一般均是亲历亲闻亲见的内容,除去个别刻意的伪作,应列入珍贵的史料,用以作为相关艺术品鉴赏的佐证,可信度较高。那幅被美国博物馆收藏的山水巨作,其作者的生平,是被阿独在野史中研究得很透的一位。阿独知道,他中年之前,生活优裕,属公子哥儿一类,艺术上也未达顶峰。年近半百,家门突遭大祸,财产全部丧失,他心灰意冷,这才看破红尘,自号某某道人,倒是在绘画创作上渐渐登峰造极。正因为如此,一般人只知晓他后来的名头。至于失踪的山水巨作,却偏偏是他四十来岁壮年时期的笔墨,是他早期作品中最精彩的。伪造者不知此缘由,偏偏在图中留下某某道人的题款,另加一方某某道人的大印,破绽越发明显,因为那方印很有来历,野史上记载得清楚,是画师五十大寿之日,他的一位擅长篆刻的朋友所赠。所以说,此印是断然不会出现在他四十岁的作品之上的。
阿独这番看似简单的道理,让酷爱收藏的大小姐听得肃然起敬。真正的艺术鉴赏专家,需要掌握的知识实在是深不可测啊。陪客谢先生说,那次家宴,主人与客人谈得十分投机、融洽。连阿独的妻子和大小姐也相当投缘。宴会之后,大小姐还有惊人之举,她打开房间,毫无保留地把所有的珍贵藏品让客人一一过目。看得出,她已经把阿独夫妇视为最信得过的朋友。
第十二章
从那天开始,大小姐和阿独的妻子,真的成为好朋友,越走越近,甚至到了姐妹般亲密的程度。不时有人看到她们一起逛街购物,说说笑笑,看不出一个见过世面的阔夫人与一位内地乡村女孩的距离。一个高挑洋气,一个娇小腼腆,倒也是互补的画面。有人嫉妒地说:“大小姐真精怪,为自己挑了个陪衬人!”
奇怪的是,阿独却再也没有去过大小姐的府上。连大小姐过生日,也只有阿独的妻子孤单地提了蛋糕前去。有人就此请教过谢先生。谢先生摇摇头,不肯解释,只是说:“主人的事情,我哪里知道!”他越是作高深状,旁人的猜测就越花样繁多。不过,到底猜不透,一向知恩图报的阿独,究竟为什么与大小姐搞拧了,连她的门也懒得进。
这个谜题还没来得及破解,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却突然传开了。大小姐破产了!就像一颗炸弹扔进了平静的院落,艺术品圈内,无论是与大小姐过往甚密的,还是浅浅的点头之交,均惊得目瞪口呆。泰坦尼克号会下沉吗?身边巨轮下沉所激起的漩涡的恐怖,远远大于银幕上的景象。与这消息一样骇人,并迅速传开的是,大小姐忠心耿耿的经纪人谢先生,在这恐怖降临的同时,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阿独的妻子正好去大小姐家闲聊,很快,她气急败坏地赶回自己家,将上述噩耗报告丈夫。她进门时,阿独站立于书桌前,悠悠地端详着刚书写完的条幅,闻讯脸色大变,手中的毛笔跌落在条幅上,墨汁在宣纸上化开去,晕成一片山水,形状很难描述,得于天然,自成一趣。阿独叹道:“在劫难逃,天意啊,天意难违。莫非我也是无意中害了大小姐?”
妻子惊异:“与你有何关系?大小姐是被坏人坑骗了,轮得到你吗?”
阿独摇摇头:“你不懂,不懂。人世险恶,你想象不到,我也是不愿让你受惊吓,才少对你讲那些。”阿独对妻子一直敬重,绝不因为她从小地方出来而轻看她。朋友们总是羡慕这对夫妻相敬如宾。不过,阿独很少对她讲生意上的复杂情况。阿独还对好朋友们说过,能让自己的妻子远离世俗的狡诈和阴险,让她多保留一些单纯,是男子汉的本事。妻子明白他的心意,也懒得多问他生意上的情形。这次,事关大小姐,她不得不细问:“你倒是说说清楚,我急得六神无主了,你还慢悠悠的!”
阿独瞥她一眼,问:“你觉得那谢先生如何?”
“看上去文雅得很,对大小姐也一直在理上。要不是听到他突然失踪,我如何能把毛病想到他头上!”妻子纳闷地回答,“不过,刚才大小姐伤心地对我说,谢先生以前跟她先生,后来又一直跟她,前后二十多个年头,他们向来待他不薄。没想到,最后是栽在谢先生身上。”
阿独神色黯然:“那天在她府上吃饭,我感觉谢先生不对头,又说不清楚。何况他是大小姐多少年的心腹,我更不便乱猜疑。”
“你那天就感觉不对?”妻子十分奇怪,“饭前饭后全谈得开开心心,哪里不对了?”
“毛病是出在看大小姐藏品的时候。”阿独忧郁地说,“我明白大小姐的意思,是想让我掂量掂量她的宝贝。谢先生开始是有意阻拦,说今天吃饭谈话累了,以后再看。当大小姐坚持打开库房时,他又故意提醒我,大小姐的身家性命全压在这些收藏上,藏品就是大小姐的命根子。我自然听得明白,他在警告我慎言少语啊,看出毛病也不能说!”
妻子猛然醒悟:“如此说,你那天看出一点问题了?”
“岂止是一点问题!简直是天大的骗局!你记得大小姐是如何津津乐道那些宝贝藏品的来历和故事吗?每件宝贝的来去总有完整有趣的情节。事情太完美了,就更加蹊跷。几千年的动荡,真正的好故事多半是泯没的,讲得头头是道的,十有八九是后人编纂!”阿独愤愤地说。
妻子恍然大悟。她记起来,那天饭后大小姐讲述的藏品故事,比如那些战国竹简如何逃离秦始皇的大火流传至今,那把皇宫的龙椅如何流转到英国宫廷又如何被她求得,这些离奇曲折的戏剧情节,让自己听得沉迷不已时,阿独却始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若不是大小姐盯住他问,他简直不吭一声。
妻子叹道:“你为什么不向大小姐点明啊?”
“我能说吗?那些藏品寄托着她人生的心血!她的多少家产扔在这里面啊?把话说穿,就是要她的命!再说,那还不是偶然在拍卖场上当的问题,肯定是有黑社会集团觊觎大小姐的财产,按她喜好故意做出假文物骗她上钩。所以才会有那么精彩的故事附带送过来!这中间水深啊,我摸不清,哪敢乱说!”
“所以后来你干脆不愿去大小姐家?”
“你知道我的脾气。要我说假话,说不像的。说真话又要她的命。我只能躲开啊。”
妻子不解地又问:“你只是不讲出藏品的毛病罢了,为什么又说你无意中害了大小姐?”
阿独长长地叹气:“人心险恶超过你我想象。谢先生可能有问题,我猜到了。但他毕竟是多年的家臣,哪里能够吃人不吐骨头啊?我想,他估计我看出了藏品的问题,担心我总有一天要抖搂开来,所以干脆痛下杀手,把大小姐的钱财全部糟蹋光,然后溜之大吉了!”
阿独把事情分析到这个程度,聪明的妻子自然是清楚了。夫妇二人,为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命运唏嘘不已。如果谢先生仅仅是卷走大小姐的浮财,日子还能过下去。大小姐的失策在于过分相信先生的老臣。谢先生向大小姐建议,由于近年来收购藏品已经把资产用去大半,为了收藏的后劲,应该做些金融生意,赚点钱。大小姐知道,自己的先生活着的时候,主要是靠金融投资积累家产,这谢先生又向来是先生的得力助手,特别是操作期货交易,绝对是个高手,长期以来几乎没有过大的失误。大小姐听了谢先生的话,把手头活络的几千万资金悉数托付给他进行期货交易。现在,谢先生突然失踪,期货账号已经被交易所冻结。可怕的结果是,不但原有的资本输光了,因为做的是大数额的杠杆交易,平仓的结果,大小姐反倒亏了几千万。
现在为了还债,大小姐急于把藏品脱手一部分救急。她便拜托阿独妻子回来问,能不能迅速找个大买家接手?
阿独仰天苦笑:“她哪里知道,那些她自认为最贵重的藏品全是假的,真品屈指可数。统统出手,也卖不到一千万!”阿独停顿片刻,又说:“大小姐的资产,最值钱的,也许就是她住的别墅了。”
妻子听罢几乎要哭出声来:“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要逼得大小姐走投无路卖房子啊?”
阿独低头,许久不语;听妻子嘤嘤地抽泣起来,才伤感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办法。她对我们有大恩啊。如果是几百万的事情,我找朋友周转周转。现在是几千万的窟窿,你想我有多少能耐?”
第十三章
不管有没有办法,在大小姐如此困窘的情况下,她既然把求救的信号发了过来,阿独是一定要上门走一遭的。
当下,夫妇二人叫了辆小车,就直奔大小姐的别墅而去。车走到半路,沉默着的阿独突然开口说道:“一会儿,如果我打算研究大小姐院子里的大石盘,你得配合些,你们多说说话,好让我安静干活。”
知夫莫若妻,听阿独这一讲,妻子眼睛顿时发出光来:“你想出办法啦?”见丈夫瞪自己一眼,晓得当着前面的小车司机不能乱说,就凑到阿独耳边,悄声问:“那石盘里面藏着文章?”
阿独不肯再言语,只管闭目养神,一副天机不可泄的神秘样。
大小姐别墅的院子挺大,进门有一个圆形的水池,里面游弋着许多色彩鲜艳而肥硕的金鱼;绕过水池,是一条搭着葡萄架的走廊。顺着走廊拐个弯,就到达客厅的玻璃门前。在葡萄架转角底下,搁着一样粗糙的家伙,与这座整理得井井有条的院落显得很不协调,那是一块直径足有两米的大石盘。那石盘默默躺在石子地上,粗犷的纹路,现出被风雨侵蚀多年的苍老。看它的样子,应该是很久以前,农家磨坊里的工具。不知为何到了时髦的大小姐的别墅。反正,这里原本不该是它待的地方。
阿独与妻子第一回 来这别墅时。饭前,大小姐带他们在院子里走走。在葡萄架拐弯的地方,夫妇俩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阿独的妻子首先惊讶地叫出声来:“我们乡下磨东西就用这样的大磨盘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大小姐款款一笑:“你家乡人好实在,我随口开个玩笑,他们就用车搬过来,让我很感动,也很不好意思!”
细听下来,那是大小姐做善事后的一段佳话。两三年前,大小姐在安徽山区捐了座希望小学。希望小学所在的地方,确实离阿独妻子的老家不远,可见世界其实不大。小学建成,开学之前,校方按惯例邀请捐赠者到场剪彩。大小姐从来没有去过那样偏僻的山区,也就兴致勃勃地跑了一趟。一应仪式结束之后,大小姐正打算离开,县里陪着来的官员无意中提到她有收藏的爱好,当地的村官是个朴实的老汉,正不知如何感谢捐赠学校的善人,听这话,赶紧接口:“我们乡下老辈传下的盆盆罐罐多着呢。文物贩子也常下来收。大小姐到村里转转,有看得上眼的,尽管拿,尽管拿!”大小姐尴尬地笑了,她不能直白地把话顶回去,说你们那些东西我没兴趣,人家一番好意,如何能伤了老实巴交的村官老头?于是就婉转地说道:“我不喜欢瓷器、瓦罐那些东西,你们留着,有合适的价钱,给孩子们换点书本文具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