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拍卖正式开始前的一星期里,阿独瘦了十斤。
他本来只有一百斤多一点,瘦十斤,看上去人整个脱形了。长期以来,他上拍卖台时,习惯穿立领的中山装,那样的服装,既显示中国派头,与他掌管的艺术品拍卖吻合,又不会显得老土。现在,轻了十斤的阿独,身子藏在平素爱穿的立领中山装里,样子有点儿滑稽。衣服晃荡着,似乎没什么东西支撑。如果阿独的老奶奶还健在,看见孙子此刻的滑稽模样,定会觉得当年叫他小猴子真个是叫对头了。
不管前景多么糟糕,阿独决定把拍卖会坚持到底。人争一口气。阿独放弃拍卖,不会有实质性的好处,因为送出去的一百万,已经没法要回来。再说,放弃拍卖,等于自己承认,那些画是有猫腻的。阿独的名声来之不易,他哪里肯轻易被这么毁了?阿独觉得,当初大师为生计所迫,卖些画无可厚非,绝不至于被套上汉奸的罪名!作为他的后人,为掩饰往事,执意不承认那些画,便是过分之举。不过,阿独理解他们的特殊情感。对于自己的祖辈的爱护,即使过头了,你也责怪不得。只是苦了不知底细的拍卖师阿独。阿独心底残存着缥缈的幻想:也许,有真正懂行的,在众人避而远之的时刻来捡漏,买个便宜货呢?
在这种自欺欺人的愿望支撑下,阿独开始了自己公司的第一回 拍卖。
阿独缓缓走上拍卖台,步履有点儿艰难。在明亮的灯光聚焦下,他干瘦的身材更加招惹目光。那是让男人看了可笑、让女人看了可怜的身子。他清了清嗓门,把目光投向场内。他的公司小,本次拍卖的内容也仅仅是五幅中国画,所以只租借了一个中型的场地。本来可以容纳百把人的大厅,倒也坐了七八十人,按一般的情况,买家到场的情况算不错了。不过,阿独心里明白,今天到场的人,十之八九不是来举牌竞拍,而是来看他热闹的。中国人,一般是崇拜名人的,但是,如果名人出洋相,感兴趣者、幸灾乐祸者,也绝对不在少数。
好奇,是人的重要本性。圈内的朋友们,对大名鼎鼎的拍卖师阿独自己开公司,本来就充满好奇;他出手就甩出五幅稀罕的大师杰作,那好奇就翻了倍;现在,大师的家人却出面否认这批画,因此,圈内人等好奇的感觉未免就烧开锅了。阿独知道,多数来宾,包括以前对他毕恭毕敬的收藏家们,今天多半是来看他会不会当场大出洋相。阿独的名声大,是因为他的眼光毒,看玩意不走眼,今天却偏偏有强大的力量要戳穿阿独的神话。竞拍,是要靠真金白银撑腰的!人们对阿独的信赖再强,也抵不过大师家里人的铁嘴铜牙啊。他们说是假的,相当于对拍品宣判死刑。今后,市场上就没有这批画生存流转的余地。谁掏大钱竞拍,那就是和自己的钱袋子过不去。场内交头接耳的议论,基本的意见是一面倒,估计这次拍卖,五幅作品均将难逃流拍的尴尬。
离拍卖台越近,阿独的脑子越清醒。对现场严峻的形势,那嘤嘤嗡嗡的声浪中蕴藏着的风险,他心中一清二楚。上台前,朋友还在劝他罢手,他不肯,劝他压低起拍价,他也不干。他说,起拍价太低,即便侥幸拍出去了,实际上也是彻底失败,因为大师的真品,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价格!他做好充分准备,上台来接受流拍的结局。就是输,输个精光,他也愿意输得堂堂正正!
第一幅拍品,是苏州的山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是日本文化界特别喜欢的唐诗名句。当初那些好事的中间人,为讨好日军头领,便要求画家画些“正中下怀”,卖得出好价钱的画。
阿独不慌不忙地开始解说此画,镇定自如,似乎完全没有被面前不安的气场所干扰。从画家的地位到本画的艺术特点,娓娓道来,体现出专业人士的自信和大气。全场安静得很,直到阿独清晰地报出拍卖底价,才引发了一阵嗡嗡的议论。
“五十万!第一次!”
场内肃静。
阿独很沉着,目光巡视一圈后,缓缓地道:“五十万,第二次!”
场内依然肃静。但是,明显有许多脑袋在左顾右盼。
阿独心底微微叹了口气,不易察觉。看来,他所期望的捡漏的行家并不存在。尽管这是意料之中的惨败,不过完全属于自己的头一场生意,竟是如此的悲惨,阿独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无常。
“五十万,第三次!”阿独不想再无谓地延长自己的痛苦,他高高扬起了槌子,正要敲向桌面,朗声宣布本幅作品的流拍,突然,神光闪烁,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奇迹。在拍卖厅后排的座位上,突兀地、高高地竖起了一块号牌,上面是一个赫然的数字“5”!
阿独举起槌子的右手停在了空中。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发生了幻觉。定神一看,那号牌继续醒目地坚挺着,在一片晃动的头上张扬着,犹如鹤立鸡群。没错,没错!真是有人举牌了!
阿独毕竟久经沙场,他立刻稳住自己,没有露出内心的狂喜,把举槌的手优雅地转了方向,提高了嗓门说:“后排的买家,五号,谢谢你。五十万!还有别人要吗?”
肃静中,几乎所有的脑袋全转向了后方。这时,听得有人惊异地叫了声:“大小姐!”于是,现场的多数参与者,包括站在台上的拍卖师阿独,顿时明白了,今天创造奇迹的,究竟是来自何方的神圣!
接下去的拍卖,便是一路顺风顺水,几乎全在起拍价,由五号一人独得。按照阿独原来的设计,五张画起拍总价为二百五十万。如果不是大师家人的否认,最后成交价很难估量。现在,按底价全部拍卖成功,阿独拍卖行的开张也算大获成功了。稍有些风浪的,是最后一幅画。第五号拍品《塞外》,是本次拍品中阿独最为推崇的精品。“春风不度玉门关”那一派凄凉而雄浑的感觉被画家渲染得淋漓尽致。大师作画时,全中国的多数地区已经被日本的铁蹄所蹂躏,阿独看得出这画里的悲愤之情,已被深深地糅进了笔墨浓淡之间。那幅画拍卖时竟起了点波澜,起拍也是五十万,五号举牌后,有人跟风报了五十五万,那架势不像托,举牌者大概也是实在喜欢这作品。五号却毫不停顿地报出六十万,于是,吓退了挑战者。最后,五张大师画作,被“大小姐”悉数收入囊中。
第十章
奇迹是如何出现的?要是潜心向佛的老奶奶在世,一定会瘪着嘴念叨:“好人自有好报!好人自有好报!”
阿独属于好人之列,一般是没有疑问的。在眼下深不可测、污浊黑臭的艺术品交易市场,阿独能独善其身,不卷进种种欺诈的勾当,实在是很不容易。不妨插进一段闲话加以证明。
邻省有一位大拍卖师,姑隐其名,临时称之为阿K吧,他名头不比阿独小,脑子则比阿独活络得多。阿 K 老是听人说阿独如何如何了得,特别是听到他特立独行,从来不肯附假,就有几分诧异,亦十分不信。按阿 K 的说法,这年头,任何东西都能标价卖,顶多是价高还是价低的问题,而不是无价与有价的区别。因此,真即假,假即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全一锅里煮了,哪里分得清楚?阿 K 心里痒痒,老想贴身会会阿独。
于是,某个冬天的深夜,一位朋友把邻省的阿 K 带进了阿独的家。事先,朋友没说清来访者真正的目的,只讲是同行上门切磋切磋而已。例行的寒暄之后,阿K徐徐展开随身携带的一幅古画。阿独定睛一看,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唐伯虎落款的白虎图。
阿独微微一笑,打量着来访的同行阿 K,含蓄地说:“虎年未到,就拿白虎说故事啊?”
那意思尽管隐晦,同行听了自然明白。大名家唐伯虎,外加字寅,他的生肖,是从这些字眼就看得出来的,中华属虎的人中,恐怕以他的群众知晓率最高。据说,唐先生乃虎年元月初一寅时诞生,算得上超级大老虎。白虎与伯虎,古意相通,何况在前人的意识里,白虎也并非凶兆,所以也常有把唐伯虎叫成唐白虎的。唐伯虎若画幅白虎图,那应该是画家与画意的绝配了。不过,历史上众多大师画过山林之王,艺术界却有个共识,属虎名虎字虎的唐伯虎,偏偏没有虎画传世。风流才子,一生画山水画仕女无数,唯独不画老虎,也许,是古人对自己的生肖和名字,有敬畏和避讳的习惯。
阿 K 跟着微微一笑:“未必是不着边的故事。你看看啊。上面题鉴的名人不少呢。”
阿独的眼睛是早就看明白了。画作的上端下方,名家们的题跋印章确实不少,且有几位颇眼熟的清末民初的名家。按阿独的阅历与鉴赏力,那些名家们的题鉴并非全是伪托。看来这幅画有些年头了,确也蒙混过不少人。阿独知道,在前辈艺术家的观念中,能把别人的画或字仿得惟妙惟肖,仿得包括画家本人也认不清,是本事、是乐趣、是雅事,所以他们将这些作为富有雅趣的消遣。但是,阿独却不会受欺蒙。尽管有诸名家的题鉴,他依然笑着摇头。
阿 K 见此,也坦然说道:“你如此法眼,我不敢糊弄。故事我就不编了。不过,此画肯定不是新的,确实是古人所作。至于是真唐伯虎还是托唐伯虎,恐怕永远也求证不清的。”
阿独轻抚着发散出陈年气息的宣纸,对古人的艺术创造力油然而生敬意。画面上,山中之王仰天长啸,似有气拔山河之概。不管是谁画的,此作绝对是精品。可惜,艺术品市场,特别是古代艺术品市场,有自己的铁律。能卖大价钱的,不但要宝物本身精彩,还一定要有作者的大名头。阿独叹道:“要真是白虎画的白虎,那是老价钱了!”
阿 K 跟着道:“事在人为么。此画只要再多一个题鉴,我们就能打败那帮书生的迂腐之见。什么白虎不画虎,唐大人自己没说过吧!他偏偏就留下这一幅。物以稀为贵。珍贵得不得了啊!”
阿独纳闷:“多一个题鉴,就能一手遮天?”
阿 K 哈哈大笑,从上装口袋摸出一张瘦长的薄纸来,放着桌面上,轻轻推到阿独的眼皮底下,“就缺你的大名啦!海内海外,你老兄的名头,就是拍卖界的唐伯虎啦。”
阿独长期在拍卖这行里,对本票支票之类,见得多了。眼光一扫,就看到了本票上的数字。他暗暗吓一跳。这位同道,也真敢出手!五十万!玩笑开大了吧?阿独只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将那张绿色的本票弹回去,不动声色地说道:“说笑了,说笑了,我只是个站台跑腿的角色,有什么名头?”
阿 K 不恼,歪着脑袋问:“就不给个面子?”
阿独文绉绉地应了句:“非不为,实不能为。”
阿 K 似早有思想准备,不慌不忙,又从上装口袋里摸出样东西,这次是一枚玉石章子,自言自语地道:“知道你老兄不肯轻易动手,我就代劳吧。”说着先是用那章子在陈年古画上轻轻一按,一枚让阿独相当熟悉的印章就出现在那泛黄的纸面上。阿K没抬头看阿独,右手顺势朝那印痕上扇了两扇,带起一阵微风,似乎要把印泥快些吹干。
阿独在一旁看得稀罕,不知同行在玩什么把戏。却见阿 K 又从一布兜里夹杆毛笔出来,顺带又掏出一只铜制的墨盒,掀开铜盖,将笔端在浸透墨汁的丝绵上润了润,然后很潇洒地在白虎图上挥洒书写起来。这时候,阿独总算明白了,打上门来的同行,是成竹在胸,把一应家什带齐全了,当着阿独的面大变戏法,仿他的字体题鉴,还预先刻了一枚阿独的印章备用,真个是煞费苦心!
内行看门道。阿独顾不上恼怒,他暗自赞叹这位同行的本事。那印章,那题款,连阿独本人也不得不承认仿得到家。若不是今天当面看他做假,哪天猛不防把这题鉴捅到眼前,阿独也许真以为自己写过那些字儿呢。特别让阿独吃惊的是,阿 K 仿他题款时,落笔如飞,十分自信,就像随手在写自己的字体一样。那假冒的功夫,真个是炉火纯青了!阿独惊讶之余,想起以前听到过的传说。这位阿 K,是当代的书写圣手。据说,他仿旁人的签名,连公安部的笔迹专家,也鉴定不出。
阿独尚未从感叹中回过神来,阿 K已经把活儿干完,抬头道:“代劳得还行吧?”他把那本票再次推过来,“这代笔尽管冒昧,若是蒙你宽怀认可,感恩不尽。你的大名头是不能白白借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给个面子吧。”
带阿 K 上门的朋友亦劝阿独收钱,权当帮帮忙。阿独哭笑不得。他无话可说,依旧把本票推回去,对阿K淡淡道:“你的本事我佩服了。这钱么,我断然收不下。”
阿 K 正色道:“你认也罢,不认也罢。这印章,这字,谁也认得。真假难分,你就不要固执了。”
阿独笑笑,“仿得天衣无缝!不过,还是假的!”说着,手指还朝阿 K 写的毛笔字点了两下。
阿 K 醒悟了:“你说我用的墨是假的吧?没关系,我知道你老兄的习惯,签大名,必用古墨。所以,我这墨盒里面的玩意,年代也很久很久!”阿 K 爽朗地得意地笑起来。
阿独听他如此一说,不由苦笑着摇头,“你真是煞费苦心啊!”他略一停顿,断然地说:“不过,这个题款到底还是假的!”
阿 K 不信:“你如何证伪呢?我仿的字,从来真假不分。何况,仿你老兄的字,我更不敢马虎,着实练了一段时间!”
阿独只是微笑,不肯解释。把阿 K惹急了,脱口道:“假在何处?你若能把我说得心服口服,我今天当场就把这画撕了!”
带阿 K 来的朋友,认为自个儿是居中的第三方,想同时讨好双方,就毛遂自荐,大包大揽地愿充当公证人,并提出了规则,说是如果阿独无法证伪,就必须把画上的题款认下来;反之,一旦有明确的理由证伪,阿K必须兑现承诺,当场毁了这幅画。
阿K立刻响应,自信地敲了敲桌子,痛快地道:“行啊,就这条件,我君子一言,绝不反悔!”
在场面上,阿独向来不做缩头乌龟。此刻,被他们逼得没了退路,当下小心地从上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透明的塑料薄片。那塑料片密布着细密的纹路,很像早年的塑料唱片。阿独把塑料片搁在阿K代写的题款上方,斜眼看着同行问道:“没什么变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