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渐浓郁起来,山间的风开始变得寒冷,全身湿透的他,感觉血液在慢慢冷却。平生第一回 ,年轻人懂得了什么叫绝望。他边哆嗦边思量,莫非他的小命要丢在这荒山野外?他听当地人说过,这荒山曾经是太平天国与曾国藩的军队血战的死地,丢散于山谷中的尸骨估计有十几万,老百姓叫它万人坑。山风拂过树叶,幽暗的空中回荡着“呜呜”的声响,好像无数冤魂的哭泣汇聚成的共鸣,压迫着年轻人的耳膜,让阿独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谢天谢地,命运没有完全抛弃他。在天色几乎全暗下来的时刻,他终于盼到了一个路过的行人。那身影从转弯处的青石板路上飘逸而来,渐渐逼近了阿独跌倒的地方。他开始大声呼叫,那人停下脚步,欠身朝路边看,于是发现了被乱树丛托住的他。不过,阿独却有些失望,因为那只是一个女孩子,看上去身子很单薄,很瘦弱。眼下只有这一个救星,阿独只得恳求她,能不能从附近的村子叫人来救他。她说,去最近的村子也要走两小时。山间的路就是这个样子,你看看挺近的地方,却有得走。她一边回答,一边不由分说地,伸手就来拖他。他难以想象,看上去如此瘦弱的女子,竟然有那么大的气力,把他硬是拖上了石板路。扭伤的腿被从乱树丛里拉出来时,他疼得忍不住地哇哇乱叫,冷汗、虚汗和雨水统统混杂在一起。但是,到底脱离了可怕的险境,他庆幸着,对小女子感激不尽。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简单了。乡下女孩把他架进路边很近一处石板搭的小屋,说那历来是给行人避风雨的。见他冷得全身发抖,还有发烧的模样,女孩情急之中,犹豫了片刻,最后勇敢地毫不忌讳地将他搂向自己的胸怀,竭尽全力,用青春的热力给他一点温暖。他们紧紧依偎了两三小时,终于等到一队商人路过,阿独才被抬下了山。
阿独到上海养好身体,又要到山区找那女孩,发誓要将她娶回家门。朋友们不理解,说多给些钱,报她救命之恩就是了,何必如此这般搭上终身呢?阿独说,她将我放怀里抱了那么长时间,黑灯瞎火的,哪里说得清楚,会害人家一辈子!朋友们劝不住,刻薄地挖苦道,莫非那时候你已经成就好事?阿独愤愤然驳斥,半条命也快没了的时刻,还能做什么?朋友们劝不动他,也只能由他去了。
待阿独把女孩带回上海,在饭局上郑重地将她推介出来,他的朋友们倒傻眼了。那女孩,要模样有模样,要气质有气质,几分娇羞,几分可爱,谈吐亦不俗气;至于贤惠体贴,就更不用说了,做阿独的妻子,比起上海娇贵的千金们,显然更加适宜。详细问来,知道那女孩的祖辈,一直是乡间的塾师,也是有文化根底的人家。朋友们羡慕之余,开玩笑地说,阿独福气好啊!真想也去安徽乡下摔个跤,换回一个好老婆。


第五章
不过,朋友圈子里,对阿独的因感动而生爱情,还是有所存疑的。
如果那安徽小女孩,不是如此玲珑可爱,阿独还会知恩图报到把她娶回家吗?另一种说法就更刻薄了。说那女孩的家族,一直是乡村里有文化有根底的,安徽乡下古董多,阿独娶她,大概同时还迎进了值钱的宝贝。对于这类小人之心的非难,阿独从来懒得搭理。不过,另一个莫大的疑问,就让阿独颇难回避了。疑惑来源于阿独对另一个女人的态度。那也是阿独的大恩人,另一种意义上的救命恩人。阿独偏偏取别样的态度,非但未报答她,甚至相当冷淡。说好听点,是对她敬而远之;直白些说呢,就是刻意躲避她。这就显得很蹊跷了。那事情,发生在阿独决定自立门户开拍卖行的时候。
前面说过,阿独不是会说假话的人,因此在大拍卖行里,往往做不久。你想,拍卖行是靠成交后提成的佣金过日子的。那些艺术品的大买卖,成交金额以数百万千万计的好交易,一般全是可靠的珍品,其间偶尔混进个把的假货,也在所难免。不管真假,只要成交一笔,拍卖行就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提成,谁愿意丢了那样大笔的银子啊?何况拍卖行也有很多成本啊,要印精美的画册,要租高档的拍卖场地,要有招待贵宾的拍卖酒会,全指望着成交的佣金来收回成本呢。阿独的不善谎言,就容易露破绽,把某些潜在的买主给吓跑,使拍卖行的预算落空。
艺术品拍卖中的猫腻不少。比方说,某某当代画家,作品的价值,本来仅是几千元一尺。画家不甘心自己的身价只值此数,自然有好事的朋友来为他做手脚。画家拿出一批画给拍卖行,朋友们到现场抬价,抬到万元以上一尺。如果有买家冒失地跟进,成功地卖出这些画,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万一没人跟进,是画家的朋友们自己用高价吃进,损失亦不大,因为兜个圈子,画还是回到了画家手中,损失的不过是给拍卖行的佣金。何况大家是有默契的,碰到如此情况,拍卖行的佣金少拿一点便是。不过,画家在白白送出些佣金的同时,大大提高了自身画作的市场价格,后续的无穷好处,是谁也想得明白的。在这种拍卖现场,作为拍卖师的阿独,必须把假戏演得像真的一样。他应当在抬价的掮客举牌之后,尽量虚张声势地拖延时间,把拍卖槌高高举起,却不轻易敲下,以便等待有冒失的买主一时冲动地报价。可惜,知晓内情而又“愚笨”的阿独,常常因为心亏气短,表演失常,急冲冲地一锤定音,于是,只好让那些抬价的掮客懊恼地把画背回去。
做老板的,喜欢阿独的名声和本事,但是,更喜欢银子,所以就常有忍痛割爱的故事发生。
我们把拍卖行的小故事唠叨许多,是为了说清楚,为什么名声在外的阿独,会一而再地丢了在大拍卖行的差事。在本世纪刚刚开始的时候,阿独在朋友们的鼓动之下,终于开出了属于自己的拍卖公司。朋友们认为,靠阿独的名气和人品,加上在圈内圈外的影响力,他开一家拍卖公司,肯定赚钱,比在老板手下受窝囊气好得多。朋友们给他举的例子,全是文化界自主创业的好消息。比方说,建筑设计那一行,好多设计师从原来的设计事务所分出来单干,发财凶猛呢!“现在是创业的好年代!”朋友们异口同声地感叹,“就看你是不是有真本事啊!”
阿独挡不了那些朋友的煽动,终于下海单干了!他和那位女富翁的蹊跷的故事,也因此开了头。


第六章
那女人酷爱艺术品收藏。她的名气,在国内是不必说了。在海外,特别是华人收藏家圈里,那名声用“如雷贯耳”形容,亦不为过。圈里人说到她,尊敬地称她一声“大小姐”。这外号,叫得久了,就像阿独的情况一样,反把真名盖住了。至于“大小姐”三字,出典在哪里,几乎没人认真想过。也有好事者曾经如此解释,此女子本姓赵,完整的称呼应该是“赵大小姐”。中国现代史上有过一位名声显赫的“赵四小姐”,此赵比那赵更牛,所以排行为“大”。当然,那是茶馆里闲人们穿凿附会之说,当不得真,暂且存疑。
酷爱艺术品收藏,并且有大量的珍稀藏品,一般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需要很厚实的家底。大小姐的来历,与她的外号一样,多少带些神秘。她身材窈窕,个子高,鼻梁挺,眼珠略微带些蓝光,让人猜疑,她或者有几分之一的欧洲血统。十多年前,大小姐从海外来到上海,买了幢近郊的别墅,悄悄地定居下来。那时,她在上海似乎没什么朋友。经常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一位经纪人,他随大小姐从海外归来,熟人称他谢先生。后来,赵大小姐的名气一天天响起来,因为她频繁地出现在艺术品的拍卖会上,经常有大笔的银子甩出来收购藏品。据有幸进入她的私人别墅的参观者说,大小姐的藏品之丰富,几乎顶得上一个中型的博物馆。她的顶级藏品里,许多不是上海的拍卖会能够提供的!那就是说,大小姐另外有收购藏品的秘密渠道。至于那渠道在哪里,谁也不会傻乎乎地开口相问。人们只是暗地里相传,大小姐的藏品价值,应该上亿,甚至几个亿了。有人就此问过谢先生。他瞪了询问者一眼,生硬地说:“你是税务官吗?”潜台词是:你有啥资格问?
有如此身价的大小姐,到底从海外带回多少钱财,她的财产源于何处,更是绝对的秘密。大小姐看上去还相当年轻,顶多三十几岁,是女人成熟而富有风韵的岁数。这年龄,要靠自己拼搏积攒亿万财产,常理上不太可能。要么是托祖宗的福,继承了巨大的财产,要么是另有特别的来路。妒忌而尖刻的人就说过,称她大小姐,亏待她了,称小夫人还差不多。那钱,多半是从无法露面的某位先生那里得来的。因为除了跟班一样的谢先生,大小姐身边并没有亲密的男士出现,使这样的猜测有了广阔的空间。有人就进一步猜测,当年,她携带了大笔来历不明的资产,匆忙移居(或者说躲避到)上海,八成是为了避祸呢。此祸是啥?感兴趣者,尽管发挥丰富的想象!
不过,谢先生有一个软肋,是爱好喝酒。渐渐地,他在上海滩有了酒友。当他有三分醉意,警惕性松懈的时刻,嘴巴也就不那么紧了。人们从他含含糊糊的言语中,多少知晓了大小姐的背景。她的丈夫,曾经是金融圈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在金融交易中积攒下巨大的财富。可惜,天不怜才,正在踌躇满志的年华,突然因重病而暴毙,丢下了美丽的妻子与万贯家财,独自去了缥缈的天国。风情万千的妻子,受此突然打击,顿感万念俱灰。于是,她躲开伤心之地,回归故土,以慈善和艺术品作为人生的寄托。
被众多的神秘笼罩着的大小姐,由艺术品市场牵线搭桥,她的命运,突然与阿独的人生轨迹发生了交叉。


第七章
那是在阿独自己的拍卖公司开张的日子。因为要讨“开张大吉”的彩头,阿独用足了心思。他把经营多年的关系网篦头发似的来回梳理,刻意以神来之笔,把属于自己的头一笔生意描绘得绚丽多彩。
阿独想到一位老先生,此人隐居在城市东北角的弄堂深处,收藏界几乎没有人认识他。阿独与他相识,也很偶然。几年之前,阿独幼年的一个玩伴,把此先生带到阿独的家。老人说,闻名已久,登门求教,想请阿独帮忙鉴定几幅家藏的画。那天,老先生把手里拎着的皮箱打开,把箱子中的旧报纸翻个身,让阿独看一沓旧兮兮的纸。报纸的油墨,有防蛀的功能。以旧报纸包宣纸类藏品,当是懂行的。那沓纸进一步摊开来时,阿独的眼睛顿时亮闪起来。这分明是海上一位大师的杰作。阿独非常熟悉他的创作,他初初看去,就知道是大师盛年时的精品,时间约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听得阿独肯定地说此乃珍品,老先生满足地收拾起箱子。他说自己不缺钱,是好东西就给子孙留着,不想卖。
因为老先生仅仅是求他做个鉴定,没有出售的意思,时间一久,阿独便把这批藏品淡忘了。现在,要为自己的公司开张寻个好生意,阿独才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此事。他知道那大师的画作在市场上流通很少,如果能动员老先生把藏品拿出来拍卖,效果必然极佳,能吸引海内外收藏家们的眼球。阿独先是找到幼年的玩伴,问清楚老先生的住址,然后就满怀希望地上门去做动员说服工作。
人世间的事情,成与不成,除了需要做事者的努力,与机会的凑巧,实在有莫大的关系。那老先生原来拿定主意是不卖藏品的,若阿独早上门几个月,费尽口舌,恐怕也是白费唾沫。这一回,老天爷似乎特别关照创业者阿独,他上门拜访时,老先生正为了钱的问题发大愁。
老先生的孙子,从小就是学校里的尖子生,重点小学、重点中学一路读下来,分数始终名列前茅。老先生对孙子宠得不得了,那批画就是想给孙子留着。优秀的年轻人心高气傲,报考大学,只填了复旦大学一个志愿。那意思,就是非复旦不进的。人算终究抵不过天算。一向把考试视作游戏的年轻人,偏偏在高考的关键时刻出了岔子,发起高烧。尽管他凭毅力坚持把考试应付完毕,到底还是大受影响,成绩出来,他比复旦的录取线低了两分。
家长们如何忍心责怪孩子?生病还能考出如此成绩,确实是天大的本事了!家长们一面四处活动,想让他进其他学校,同时安排孩子去美国的亲戚家散心。这一玩,花样出来了。小伙子在那里自己报考了一所名校预科。他的学习向来优秀,竟然被录取。两相比较之下,他当然不想以失败者的身份回国念普通大学,便执意要留在美国读书。事情也算好事情,只是需要一大笔学费和生活费,他父母是小知识分子,温饱可以,存款则不富余,因此天天发愁。
正是在这当口,阿独一脚跨进了老先生家门。不必细细分析,读者已经明白,阿独的目的和老先生的需求,突然变得十分合拍。唯一麻烦的问题是,老先生需要马上拿到大笔现金,他等不得拍卖行的程序。老先生的条件是,先付一百万给他,拍卖后再结算。附带的条件是,如果拍卖的总价低于一百万,老先生不退回预付款,损失由拍卖行负责。按理,这是违反拍卖代理的规矩的。不过,阿独急于要把握这个机会,再说,老先生也不是有意刁难,他是为了孙子的学费着急啊。阿独再三思量,毅然应允下来。他把账算得很明白,那批画起拍的底价不止两百万,先付一百万,绝对不会亏。


第八章
人的意志最难以承受的痛苦,就是突如其来的,甚至没有预兆、没有道理的打击。阿独知道自己遭遇滑铁卢的噩耗,是在签下合同付出百万现金的两三个星期之后。
他把自己的公司首次拍卖的消息发布出去。为大师的五幅佳作,他特意设计印制了精美的画册,尽管薄薄的几页,那品质绝对优良。宣传引起了他意料之中的轰动,咨询详情的电话令助手们应接不暇。这位大师的精品,集中地出现在一场拍卖会上,还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圈内人估计,拍卖的竞争将十分激烈,那价格也会扶摇而上。总之,情况对阿独相当有利,真是开张大喜啊!
阿独与助手们还来不及好好高兴,一个晴天霹雳打来了。圈内传开了一个消息,说大师的家人,包括他的学生们,坚决否认这批画是真迹,说全部是仿制的伪作。起初,阿独没认真看待传闻,那样千真万确的货色,哪里假得了?他认为是同行嫉妒捣乱,破坏他的拍卖推广。他打算上门去说清楚。他认识大师的几个学生,以前在生意上也有过交往,他相信能够简单地破解问题,把麻烦搞定。始料未及的是,待他和对方开始具体沟通,并通过熟人得到一些内情后,阿独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时候,那位大师不幸地滞留在成为孤岛的上海。他像多数市民一样,开始了朝不保夕的生活。那年头,大米像金子般珍贵,人们为了活下去,把所有的钱财全用在了糊口的粮食上。大师的积蓄很快消耗殆尽。当他的生存开始出现危机时,就有好事之徒上门来了,鼓动他作画卖画。那时候的上海,谁能买得起画啊?毋庸讳言,大师的画,通过中间人,全部卖给了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日军首脑。那些战争机器,一面杀人如麻,毁灭中国的一切;一面又假作斯文,以收藏中国的艺术品为荣。这件事情,在抗战结束的时刻,曾经有人在上海的报纸上披露过,并且指名道姓地称大师为汉奸,严厉斥责的同时要求追究责任。当然,老百姓是不会把此太当回事的。要追究的汉奸不少,哪里轮得到卖几张画糊口的画家?岁月流逝,他的家人以为那段历史早已消散,被社会遗忘了。哪知偏偏有一位老先生把当时的某些画作保存下来,现在偏偏又被阿独大张旗鼓地拿出来拍卖,这等于把尘封的旧事连同不十分鲜亮的故事,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出于对业已仙逝的大师的爱护,他的家人与学生于是拿定了主意,坚决否认这批画的真实性。熟悉内情的朋友劝阿独收手,因为对方的态度是不可更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