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跟从小学时代就能开轻型卡车的达巴达相比,我确实有心无力。”
“装载彩芽遗体的并不是轻型卡车,而是我妈的车。在绚子的指示下,我把车开到了辽太郎所在的那个家。我一路上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遭到盘查。虽然是为了朋友,但我也觉得不合理,自己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呢?抵达现场时,辽太郎正跪在彩芽的尸体前。雄三这个家伙死死地抱住他,还拼命安抚他。或许因为我当时也是个孩子,见到此情此景,就不由得想要帮助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们吧。”
达巴达向我的香槟杯里倒入起泡酒,不过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多泡沫了。
“那时的辽太郎应该也没有想过会跟彩芽生个女儿吧?这也是正常的事,毕竟连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不过雄三啊,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虽然你经历了三次变性手术,成功通过了《性别不一致障碍特例法》,将户籍上的性别变更为男性,但不要再飘忽不定了。应该更认真地考虑一下和香代的事情。你要理解托马斯写出如此拐弯抹角作品的本意。这一切都是为了香代,为了去年没能在重症医院见到辽太郎最后一眼的她。”
起泡酒的瓶子已经空了。
“不论是在你还是女性时曾和男性有过两段失败的婚姻,还是因为周围人的偏见害你失去了工作,她都对你不离不弃。她不会放弃与你成为夫妻、共度余生的想法,你们都不会遭受惩罚。不管怎么说,香代也是你十几岁时喜欢的辽太郎留下的孩子。”
第5章 偶然而恐怖的相遇
“那是一九七九年七月发生的事。不,稍微等一下,好像是六月的时候吧。”
从刚才起,我就不自觉地用右手的中指咚咚敲打着会客室的桌面。我苦笑起来,这种感觉就像在敲着手机屏幕搜索什么东西一样。如果我能用这样一个动作唤起逐渐模糊的记忆的话,那就没这么麻烦了。
“上了年纪真是令人讨厌的事啊。这四十多年来我片刻都不曾忘记那个夜晚所目击到的场景,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应该是这样的,但我完全记不起那是在何年何月发生的事了。”
“那我们还真是一样啊。”老师从桌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镜后继续说道,“说到一九七九年,那年我刚上大学。对于一个乡下人来说,刚开始在大城市生活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但当我试图回想自己来到东京前后发生过的事情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六月或者七月吧,肯定是在学校放暑假之前。如果是放暑假以后,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做出更有趣的事情,而不是潜入废弃的房子里偷看。”
这个“如果”后面说的话确实没有想要骗人的意思,但感觉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太漂亮了,或许是因为我现在站在成年人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吧。平心而论,我在十几岁的时候,不管对其他东西有没有兴趣,只要见到能偷窥的目标,我就很有可能将这种不道德的游戏一直进行下去。老师好像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严肃地摇着头。
“如果我在青少年时期就能找到那样一个绝妙的藏身之处的话,不管上学还是放假,肯定会一整年都泡在里面。可我怕说出这样的话后你会质疑我的人格,认为作家这个职业会加剧人的偷窥欲望。”
“你要这么说的话,别的作家肯定会骂你。肯定只是老师你自己会这样做吧。”
“确实没错。”这位摇晃着大肚子,重新架好眼镜的老师名叫德增大希,是一位以真名写作的推理作家。
根据维基百科的介绍,他比我早两年毕业于当地县立的樅木中学。我应该称他为“德增先生”或是“前辈”,但在“樅之里庄”的从业者和相关人士口中,他被称为“老师”。因此,我也就随他们一起使用这个称呼了。“那么——”老师从帆布包里拿出大学时期的笔记本,“河原井先生,现在你的时间还富裕吗?”老师环视房间,好像对周围的事物有所顾忌。我也随老师一起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通常是给前来探望住户的人使用的,但是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就在这时,一位面熟的女员工正准备打开商店的卷帘门,商店就在走廊的正对面。说起来今天居酒屋有活动,只有在周末晚上才会举办。其他住户和他们的家人可能会来消磨一下时光,但他们是不会被这样的谈话所打扰的。
“是的。今天我们要好好谈一谈,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听听老师的看法。”刚才的女员工正在店里准备着啤酒机。“喝一杯怎么样?能让你打起精神。”
“不了,不了,我今天开车。”
“哦,这样啊,好吧,那我先不客气了,来一杯润一下我的喉咙。”
“嗯,说起来,河原井先生今天是打算在这里过夜吗,你父亲身体不太好吧?”
“没什么,他身体和平常一样,只是我今天如果不住在这里的话,他的心情恐怕会很糟。毕竟,我父亲现在还以为和我住在自己的家里呢。”
当我起身准备前往商店时,刚才那个叫津端的女员工笑着对我说道:“不好意思,请稍微等一下。啤酒是吗?好的,我马上把啤酒拿过去。”
我点头示意的时候,突然想起我把钱包放在了父亲的房间里,于是对老师说:“先失陪一下,我马上回来。”然后快步走上走廊。
转角处是个托儿角,它和会客室都是开放的空间,里面配备了一个绘本书架、一块有滑轮的白板和一些简单的玩具。可能是现在这个时间段的关系,那边空无一人,十分冷清。这里应该是为带着儿童的家庭配备的,但我一次都没见人使用过。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小为100号的画。这是一幅油画,描绘了夏天烟火大会的场景,色彩明亮鲜艳,左下角的签名是“Y·Kawarai”。这幅画是我父亲创作的,他以前是中学美术老师。为了庆祝竣工,父亲将它赠送给了“樅之里庄”。这里的所长的父亲和我父亲以前是同事,正因为如此,父亲才能不用排队等待房间空出来而直接入住。但如今,他连身边的亲人都认不出来,更不用说他的老朋友了。
我走过用于举办小型音乐会以及讲座等慰问活动的多功能厅,穿过从综合楼到住宅楼的走廊。那里有护理员的休息区,在与之相连的公共餐厅的走廊正对面挂着一块刻有“河原井安夫”的木牌——这就是父亲的私人房间。
推拉门没有关上,我往里一瞧,发现是一张空床。电视机仍然开着,但没有看到轮椅。与之相邻的共用厕所正在使用中。显然,他已经给自己的护理员打过电话,让护理员帮忙如厕。
我在写字台上寻找钱包,我以为就在那里,但并没有找到。我歪着头,终于意识到之前曾把钱包插在屁股口袋里。也就是说,我的钱包应该在会客室的桌子下面。啊呀,和这位有时会把儿子误认为是以前学生的父亲比,我也没资格说他。看起来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成为那个被照顾的人。
我的妻子已经去世,我们也没有孩子。再过两年我就六十岁了,当我不能像现在这样活动自如的时候,不知道可以向谁求助。如果我可以在父亲之后,从这个养老设施得到照顾的话,那将是最理想的情况。但我不认为会如此轻松,我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很担心,但这种事担心也没用。
当我要离开房间时,突然注意到对门房间的名牌,上面写着“田才永浩”。嗯?隔壁这位直到几天前还是个女性啊,难道说她已经去世了?应该是这样吧。本来许多入住者就是老年人,所以房间名牌的名字经常变动。
我没有去厕所打招呼便离开了住宅楼。我一边和面熟的护工打招呼,一边回到综合楼的会客室。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等不及我坐稳便开口道:“你父亲认为这里是他的家。虽然这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但也有点令人羡慕。在某种程度上,对你来说就不是什么麻烦事了。”
“对了,老师的母亲怎么样了?”
“每次我们只要打照面,她就会向我抱怨。今天也是这样,她抱怨我在这里待得太久,催促我赶紧回家。照顾父母没有不麻烦的,所以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爸刚住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又惊又怒,仿佛遭到绑架一样,如果他不尽快回去,坏人就会侵占我们的房产。哪有像电视剧一样的阴谋论啊,我家可没有那种会被人盯上的财产。”
“我妈似乎是这样想的:她被迫住进护士学校的宿舍,原因是要成为一名护士,尽管她并不愿意,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才是需要被照顾的人。人类真是有趣。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但他们试图以某种方式解释和调和主观上的荒谬认知,而这种情节的创作变化是永无止境的。”
这时,津端小姐走了过来。“让你们久等了。”她拿来两个倒啤酒的一次性纸杯放在桌子上。
“不,我就不用了。”老师看了津端小姐一眼。“啊,很抱歉,看来一个杯子就可以了?”
“没事,那我就要两杯吧。”
“真不好意思,啊,说起来老师……”津端小姐胳膊下夹着托盘,向前弯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到老师身上,“前几天我去书店,看到老师的新书上架了。”
“是《低调吃霸王餐被抓事件》吧?”
“不是,呃,书名好像要再长一点。然而怎么怎么样,不会怎么怎么样,这样的书名。腰封上写着德增大希出道十五周年纪念作。”
“我知道了,是《然而她是不会告诉你真相的》。这是我在平成年代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
“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就在不久前,我还以为马上就要改新的年号了。但事实是,再过一个月左右,令和元年也要结束了。真的过得太快了,我甚至没有时间去做其他的事情。啊,很抱歉打扰你们,请慢慢享用。”
津端小姐笑了笑,离开了会客室。居酒屋活动只有两小时,从晚上六点到八点。与其说它是一项业务,不如说是养老院娱乐活动的一部分,就像其他的慰问活动一样。
当然,稍微延长一下也是可以的。“时间有限,让我们说正事吧。”我擦了擦鼻子下面的啤酒泡沫,“但如果从我看见的东西开始讲的话,故事可能不连贯,所以我将按时间顺序来进行说明。我当时只是一名高二的学生,可以说什么都不知道。目前和你讲的,主要是基于我成年以后的一些见闻整理而来的,这一点还请注意。”
老师点了点头,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我再次举起纸杯,将啤酒倒入口中。
“应该是一九七九年的六月,事情发生在市里京町大街的一个叫贝沼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地方。”
“那条大街曾经是市里的主干道。邮政总局在搬到国道上之前就在那里,还有一家大银行的樅木分行,反正聚集了和服店、肉店、鱼店之类的各种店铺,是以前的居民生活区。但设计事务所真的存在过吗?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应该经常路过才对,但是我已经不记得了。”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我以前经常去那一带的BAKERY SEKI和伴野书店,现在都记得奶油面包的味道,还有我站着翻阅杂志的样子。那家设计事务所——说实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一个十几岁小孩的注意。当时三十六岁的老板贝沼规矩雄被发现死在办公室里,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左右。他的头部被钝器击打,脖子有被勒住的痕迹,推测的死亡时间是遗体发现前的一到三小时。现场没有任何东西被翻动过的痕迹,案件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仇杀……”
“通常,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设计事务所已经关门了。当时应该只有被害人在办公室里,那么到底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尸体?”老师也许注意到他在自言自语,于是停下手中的圆珠笔,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好意思,不知不觉走神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叫月见里辰彦,这个月见里和山梨县的读音是一样的,但是汉字写成能看见月亮的故里的‘月见里’。”
老师写下这些字。“原来是这个月见里啊。我不太熟悉这个名字,他是本地人吗?”
“他和贝沼规矩雄都是樅木市立中学的棒球队成员,是前辈后辈的关系,他们确实是在当地长大的。月见里三十四岁,自称是柏青哥专家,沉迷赌博和嫖娼,欠下了一些不光彩的债务。他仗着自己是贝沼规矩雄的前辈,企图让贝沼规矩雄暂时帮他顶债。讨债的人逼得很紧,说是让他去捕捞金枪鱼或者去建设隧道,甚至已经逼到要他卖肾的地步,可以说他是相当的窘迫。”
“先不管他到底借了多少钱,贝沼规矩雄是那种有那么多钱能帮他还债的人吗?”
“他有很多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房地产,所以他不需要特别努力工作也能维持生活。甚至有一种说法是,刚才说的那个设计事务所只是他为了避税还是干什么的一个幌子,是否真的有业务都值得怀疑。那一天,月见里去贝沼建筑设计事务所就是为了再次商谈顶债的事。办公室的灯是亮着的,但不像有人在的样子。他走进去以后,发现贝沼倒在老板桌的后面。他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皮带,很明显已经死了。月见里慌忙用贝沼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报了警。”
“凶器是男人的皮带吗?”
“据说是被害者自己的皮带。很显然,凶手先是击打了贝沼的头部,使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后用从他裤子里抽出的皮带勒死了他。顺便说一下,凶器上除被害者的指纹外,没有发现其他能和数据库匹配的指纹。”
“那是在夜里十一点吧。你之前说过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一到三小时之前,被害者可能晚上八点就在那里。那是他自己的公司,即使是在营业时间之外,老板待在那里也不奇怪了,但一个要求帮忙还债的人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过去呢?”
“月见里说他不是擅自去的,而是被贝沼叫去的。毕竟,他们讨论的金额太大,没有办法,只能选择这个时间段。因为贝沼不想让员工和家人听到这件事。”
“说起来,被害者的家庭构成是怎样的?”
“他和妻子优子名义上是住在一起。他们有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其中最大的孩子正在上小学,但他们都是由妻子的父母带大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实际处于一种半分居的状态。这件事有点复杂,优子没有与贝沼离婚,却带着三个儿子回到她父母的家中。而她又经常回自己家里住。换句话说,她在父母家和自己家之间来回走动,如果你说他们分居,他们就是分居,但如果你说他们住在一起,那么,确实也是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