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身为未婚母亲且受到学校开除处分的黄濑彩芽聘为员工这件事,重新思考一下的话,估计也只会发生在势喜先生身上吧。考虑到樅木当时那种封建的农村环境,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选择,毕竟彩芽在当地是声名狼藉的放荡女子,让这样的女人在自己店里工作,老板该不会是别有用心吧?别人会如此恶意揣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而,身为孩子的我们却低估了这种事,因为从当时的居民身上完全感觉不到那种压抑的、戴有色眼镜看人的氛围。这完全是拜势喜先生的品德所赐。等我长大成人后才明白了这一点。
估计是继承了父母的血脉,辽太郎基本上拥有善良的人格。不过应该也是青春期导致的问题,他变成了那种典型的有钱公子哥儿。即便是玛丽的事,他也只是在虚张声势,最终被比他小两岁的我轻松摆平了。虽然这并不算是胜利者的从容,但我却对软弱的辽太郎怎么也恨不起来。
和彩芽的关系也是如此,不论当初辽太郎是出于冲动还是直觉,当然也有可能是对她进行了逼迫。但彩芽毕竟是彩芽,了解了雇主儿子的意图,某种程度上她应该会积极配合吧。后来回想起来确实有这种感觉,这方面的事暂且不谈。
我之所以知道他姓氏汉字的正确写法,是因为我碰巧和辽太郎有过私人对峙,那么托马斯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不成也和当地居民一样,错误地把他的姓氏当成了关卡的关?可即使和势喜家没有交集,也有可能知道正确的汉字写法吧。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为何还要故意写错……这样写有什么价值吗?嗯——或许是我想多了吧,姑且先记下来,现在的问题是那个辽太郎。
他的母亲,关(使用托马斯原稿中出现的汉字)荣美子为了能照顾备考的儿子,会定期回到娘家。案发当天也是一样,在下午四点左右,当工作告一段落后,她将店里的生意交由丈夫一义看管,自己骑车前往娘家。
在打扫完卫生并准备好儿子当天的晚饭与夜宵后,荣美子带着成堆需要清洗的衣物回到家,当时大概是下午六点。据她所说,辽太郎在这段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专心学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假设这些证词全都是真的,那也不会对辽太郎的不在场证明有丝毫帮助。比方说,早在荣美子确认儿子在家之前,彩芽就有可能找过辽太郎。事实上,警察在附近走访时就发现,居民们曾在案发前目击有个跟彩芽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频繁出入荣美子的娘家。
最重要的是,辽太郎是O型血。这一点即便不是搜查人员也能注意到。
根据关一义的证词,事发当天上午,“BAKERY SEKI”接到彩芽打来的电话,说是因为私事不能前来工作。如果她所谓的私事是前往荣美子的娘家去见辽太郎的话,那么就能肯定他与此事有关。但是,依然有几个难以被忽视的障碍,导致警察最终无法下定决心逮捕关辽太郎。
假如说真的是辽太郎杀害了彩芽,那他是如何将尸体运往河道的呢?通过尸斑等遗体特征来看,可以断定杀人现场是在其他地方。假设现场就是荣美子的娘家,两地直线距离也有几公里远。但不论彩芽在哪里被杀,将尸体运走并遗弃都需要一辆车。
辽太郎并没有驾照,更不会开车。既然如此,他应该是哭着强行拜托熟人帮忙的吧?比方说,如果是父母的话,可以为了儿子不惜触犯法律。但是根据熟客以及附近商铺的人的证词,不论是一义还是荣美子,当天并没有离开“BAKERY SEKI”较长时间的迹象。就算荣美子在下午四点之后,前往过娘家以外的地方,根据报纸配送员的目击证词,关家的汽车在下午五点左右就一直停在自家车库了。当然,负责搬运尸体的汽车也有可能是从别处找来的,而且除父母之外,辽太郎或许还有其他共犯。
但是,要想把辽太郎当作最重要的嫌疑人,有一道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障碍挡在搜查人员面前。就在事发的前两天,辽太郎扭伤了惯用的右手手腕,说是起床后想从床上下来时,因为没保持好平衡才扭伤的。根据负责给他缠胶带的医生诊断,需要一周左右时间扭伤才能痊愈。所以他要想用右手做体力活,是极为困难的。
彩芽是被绳状物勒死的。对于手不太好使的辽太郎而言,到底有没有实施犯罪的可能性呢?对于这个问题,不得不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就在搜查陷入僵局之际,原稿第三次用星号切换场景,进入了第三段性爱描写。
又来了。就在我感到扫兴的时候,突然……原来如此,会是这样吗?就在我恍然大悟的同时,整个人开始紧张起来。托马斯设计的手法逐渐浮出水面。
在此处,文中这个沉闷的,其台词做派连廉价成人电影都羞于采用的年轻女孩正是彩芽。在这次的叙述部分中,并没有使用模糊不清的代词,而是清楚地写出了全名。
但男方并非羽方清胜。在这段场景中,彩芽从未称呼过他“阿清”,描写中也没有出现过男人的名字。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还不足以断定此人不是清胜,但如果仔细阅读就不难发现,男人在做爱的时候,动作有些迟钝,或者说有些莫名的消极,自始至终都让人觉得是在被彩芽压制。
如果根据这一点重新进行验证的话,就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男人一边护着自己的右手,一边很勉强地跟彩芽发生关系。没错,这个人是关辽太郎。
那个年代虽然已经确立了DNA鉴定技术,但并没有引入警方的搜查过程中,因此在推理小说默认的范围内,既然残留的体液是O型,那么彩芽和辽太郎之间的男女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可置疑的。在这个部分的描写中,身为作者的托马斯进一步强调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一种架构。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强调是在为意外的反转埋下伏笔,也就是说,与被害者有明显关系的关辽太郎十分可疑,如果这部小说公平行事,那么他就是真正的凶手。虽然此人不能使用惯用的右手,但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种诡计杀害了彩芽。让读者如此相信的同时,到了最后,当真相被揭开时,行凶者并不是辽太郎……托马斯很有可能以这样的结局收场。为了呈现出这种效果,这些内容也是布局的一环。
也可能不是这样。当然,如果辽太郎才是躲在幕后,委托别人犯罪的真凶,作品再来一次惊人大逆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托马斯的这篇稿子多半不会这样。
作为猜想,解答部分的要点应该集中在以下方面:辽太郎即便不是杀害彩芽的凶手,也绝非与案件毫无关系,甚至起到了作用。那么他到底和此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这与解开谜团直接相关。如此确信的我,将打印出来的稿纸放在桌子上。
“看完了?”托马斯问道。我点头示意,然后说:“解答部分呢?”
“哎哟,日期正好变了。”托马斯高高举起酒杯,指向挂在墙上的时钟,“祝各位二〇二〇年,新年快乐。今年可是要举办东京奥运会的。”达巴达拿来三只香槟杯摆在桌子上,然后将起泡酒均匀倒入杯中。
“没想到已经活了六十年。虽然生活在本地,平常也没太在意吧,但樅木的街景真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连‘BAKERY SEKI’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拆除了。以前三层楼高的房子在这一带就像地标建筑般罕见,现如今到处都是出租或者分售的高层公寓。商店街变得冷清,街上压根儿就见不到什么人。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啊?”
“话说回来,势喜先生一家现在怎么样了?托马斯你采访过他家吗?”
“我们终于都要迎来花甲之年了。”也不知道托马斯是没有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他将起泡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啊,不对,雄三还有达巴达是在一月和二月出生的,所以距离正日子还有些时间。啊,真让人羡慕啊。”
“仅差几个月时间就让你羡慕了吗?”我本想把先前那个问题重申一遍,但托马斯却从皮包里取出另一份装订好的稿纸。
“给你。不过这些并不是解答部分。”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也是谜面的一部分。我为什么要将解答部分前面的原稿特意分成两个部分呢?你们两个读完的部分,大体上都是根据真实内容创作的。当然,虽然色情场景全都源自我的幻想,但我幻想的这些内容很有可能就是真实发生的。至少我没有写出现实中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场景。也就是说,你们可以粗略将其理解为纪实小说。可从这里开始,创作的内容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与达巴达面面相觑。“故事突然改变了?接下来全都要变成托马斯想象的内容了吗?”
托马斯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摇着头说:“该怎么解释好呢?接下来让你们阅读的部分,描写的是在现实中没有发生过的内容,可以说基本上是我杜撰的。问题来了,为什么要在解答部分之前加上这种画蛇添足的内容呢?这毕竟不是纪实文学,而是我准备当作小说发表的作品。也就是说,作为解谜的推理小说,它的前提就是向不特定数量的读者发起挑战。因此,作者要秉持绝对公平竞争的精神,如果只是描写现实中发生过的事,对读者而言,可供其进行判断的材料是不足的。”
“所以说,即便是架空的内容,也必须追加一些有助于推理的情节,是这么一回事吗?”
“你说得没错。作者在填补线索空缺的同时,还得让读者顺利找出真相,这可以说相当重要。不过,即便如此,我现在也很难判断出这回的设定是否合适。”他一边慢慢地点着头,一边看向我跟达巴达,“不知道这个追加部分是否有存在的必要,还是说只不过是画蛇添足。这次与其说是让你们来推理,不如说是想让你们来检验这一点,所以我才会在今晚将原稿带来。不好意思达巴达,能给我杯咖啡吗?”
托马斯再次伸出手,将一块巧克力蛋糕塞进嘴里。我突然对他的做法产生了一种违和感……奇怪?不对,不是违和感,而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年轻的时候,我常以吃个巧克力冰激凌作为酒会的结束,托马斯对我这种行为表示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能做出来的行为。如今他也爱上了甜品,变得既好喝酒又好甜点。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但他这种如此天真享受甜品的样子,并非今晚才出现,好像以前也有过。那应该是发生在几十年前,在遥远的过去,在我们十几岁的时候。
没错。有一次放学后,我到太田叶家时,发现托马斯先我一步赶来。当时我们都还是高中生,托马斯穿着如乌鸦般漆黑的校服,身着便服的达巴达与其形成鲜明对比。我们三人像往常一样闲聊,托马斯从纸袋里拿出满是奶油的闪电泡芙。周围没有其他店会贩卖这种时髦的食物,他自然是从“BAKERY SEKI”购买的。
这件事放在当年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么不可思议。毕竟十几岁的孩子,食欲旺盛,即便是纯粹的酒徒,一旦肚子饿了,也会将闪电泡芙当作零食吃掉。不过要是重新思考此事的话,唯独托马斯是个例外。他上初中的时候,就算是在学校的超市购买副食面包,也不会理睬那种甜面包。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当我兴高采烈吃基夫利面包时,他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好像是在说“我无法理解”。
就是这样的托马斯,竟然会在高中时期特意购买闪电泡芙?而且这还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在那之后还有过好几回。我之所以几乎忘了这件事,就是在高三应试期间,我们几个偶尔聚在一起时,托马斯的零食全都是薯片、杯面那种咸味食品,完全没有甜食。
也就是说,在我们高一到高二的这段时间里,托马斯曾沉迷于“BAKERY SEKI”的闪电泡芙。就是这么一回事。当然,一时的口味变化是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的现象,或许并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但很有可能托马斯并不是为了闪电泡芙,而是出于其他目的才经常光顾“BAKERY SEKI”的。
托马斯的目的就是黄濑彩芽,他很有可能爱慕着她,只不过我和达巴达并不知情,或许他还曾跟负责接待客人的彩芽闲聊过。当然,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保不准这次以她的被害事件当作题材的小说,原本就是出自他对彩芽的特殊感情。
“那个……”达巴达走进吧台,我冲着他的背影说道,“能不能让我先看这个?”
“那拜托你先看吧。如果再频繁出现色情描写的话,我就不看了。你告诉我大致内容,我再思考谜底。比起这个,不好意思,本来准备用发面当作跨年吃的荞麦面,结果忘得一干二净。你们现在还吃吗?”
“吃。”托马斯很高兴,“已经不是跨年面而是年初面了。你准备得真周到。还不是日本的荞麦面,而是意大利面。话说回来,以前有没有除夕吃荞麦、元旦吃乌冬这种说法?”
“啊——有的。你这么一说,高中图书馆的阿姨曾经说过。电影《犬神家族》热映在学校成为话题的时候,我还偷偷拜托她帮我整理出横沟正史的文库本呢。她名字叫什么来着,SIKAGAWA什么的……”
达巴达给我们倒上刚泡好的红茶。就在我一边读着后半部分谜面的内容一边和他们聊天时,“须贺川”这个名字出现了。但这个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五十多岁的图书管理员,而是一个二十多岁叫“须贺川才藏”的男性,职业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什么,谁啊,这人是谁啊?
该不会是那个图书馆阿姨的儿子之类的设定吧?托马斯似乎看透了我的疑惑,手像汽车雨刷器般挥舞起来。“这是完全虚构的角色,只是单纯借鉴了一个名字而已。从这个部分开始,里面出现的任何人物、团体都与事实无关。你只需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如果图方便的话,那么太叶田也可以啊。既然我都登场了,索性也给达巴达一个精彩的出场吧。至少也得有名字出现吧。”就在我插科打诨的时候,一脸苦笑的达巴达将盛有意大利面的碟子依次放在桌子上。
我一手拿着叉子,一手拿着原稿阅读。警方决定彻底调查黄濑彩芽生前的交友关系,查到了一个以本地为根据地的卖淫组织。这个组织的头目就是须贺川才藏,而黄濑彩芽则是他其中一个部下……
喂喂,我说啊,为何突然间散发出如此廉价的昭和恶棍罗曼司的气息,这样写真的不要紧吗?虽然这个故事确实是以昭和时代为舞台的。
先不论在樅木市有没有这类卖淫组织,托马斯这个家伙为何要展开这种反面的、戏剧化的廉价故事呢?当然,要想提供公平的解谜线索,他必然会有所安排。即使深知这一点,也还是感到羞耻。不,跟阅读文章的我比起来,身为作者的托马斯恐怕更不好意思吧?他特意将原稿一分为二,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或许就是因为接下来这些完全虚构的内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