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着以自己为原型的名雪雄三的详细供述,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四十多年前接受警察调查时的场景,其中就包含负责此案的那位留着三七分发型并散发着发蜡臭味的中年刑警之类的细节。正是因为我当年跟托马斯说了这些细节,他才能如此清楚,所以这些内容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即便如此,如今看到改写的内容还是让人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般的奇妙感受,真不愧是职业作家的笔力。
位于马路一侧的人行横道上,一些路人也曾目击那个穿着绣有牛图案工装围裙的姑娘。当时她正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身边有一位正在等公交车的中年妇女。
那女人名叫驹村多纪,虽然是位全职主妇,但实际上她直到去年还在樅木高中的采购部工作,因此才会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学生眼熟,肯定就是樅木高中的学生。她还一直纳闷,在工作日的这个时间段里,竟然穿成这样不去学校,这女生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旁边的女孩不时发出刺耳的咳嗽声。驹村多纪仔细一看,只见她眼眶湿润泛红,应该是发烧了。或许是因为感冒跟学校请假了,既然如此,就更不应该在这种地方转悠了,赶紧回家静养才是。
毕竟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驹村犹豫着该不该用成年人的威严对她进行教导,年轻的女学生突然站起身。她随即举起手,本以为她要拦下一辆出租车,没想到停下来的却是一辆深黄色的轿车。在她亲自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席之际,驹村多纪清楚地见到了司机的脸,目击到……什么?
“这一段是真实发生的事吗,不是虚构的内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段内容,这个情报源肯定不是我。“这位目击者的证词是真的吗?难不成是托马斯你调查出来的?”
“没错,简直太不容易了。我用尽了各种方法才查到。”
“真是这样吗?毕竟你平常都不会进行采访,怎么省钱怎么来。”
“陈诗烦丝(真是烦死)了。”托马斯的舌头就跟打结了一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喝高了,还是想这样敷衍过去。“别关芥(管这)种事了,快看吧。”
“话说采购部的阿姨又是怎样一个人?”就连驹村多纪这个名字我也是头一次听说,不论怎样回忆,都无法在脑海里回想出此人的样貌。不过既然这人只工作到我们上高一那年,想不起来也实属正常。“我这才注意到,这个被多纪阿姨目击到的轿车司机,就是在序章开始就一个劲儿做爱的那个引人注意的男人阿清吧?”
“喂喂,你不要提前看后面。好好按顺序看。还请你认真阅读。”
驹村多纪说那人的年纪看上去就像女孩的哥哥,是个戴着眼镜的圆脸男人。通过她的证词我立刻就知道了那辆深黄色轿车主人的身份——羽方清胜,当时三十一岁。
我克制着自己不要像孩子一样吐槽,随即严肃地说:“这不是小清吗?”清胜是一家名叫“鞋HAKATA”鞋店的继承人,但这个男人整日游手好闲,并没有在认真工作。
“‘HAKATA’啊。我曾经在他家买过皮鞋,还有运动鞋。”
“我也是。大家都一样啊,估计本地人应该都买过吧。”达巴达站起身,再度走进厨房,“那时国道边上的大卖场还没有建好,周围并没有其他的鞋店。”
“不过我并不知道那家店还有儿子能继承家业。”到了这个岁数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此事,“我印象中,一直是个和蔼可亲总是笑嘻嘻的姐姐负责看店铺。”
“她多半就是清胜的妻子吧,好像一直是她一个人在打理。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我碰巧经过那里,明明前几天还开张的店,等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只见门上贴着一张脏兮兮的告示,就那样悄然无声地关门了。我当时还感慨真是世事无常。”
“那是二〇〇〇年前后,也就是说,在那之前‘HAKATA’一直在营业?”这样一来,很有可能清胜最终也没有遭到逮捕,这起事件对后来店铺的经营并没有造成影响。也就是说,清胜很有可能就是一个用来充当嫌疑人的替身,所以我才能在不知不觉中预测到后面的内容。对我而言,这样的阅读确实很轻松。
羽方清胜是“BAKERY SEKI”的常客,好像是为了接近黄濑彩芽才频繁光顾这家店的。彩芽生前就经常被人指责私生活混乱,因此人们怀疑她与清胜之间发展出了相当亲密的关系。
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彩芽生前有过交媾的痕迹。而且她还在前一年秘密生下过一名女婴,成为未婚妈妈。至于男方的身份,一直被街头巷尾的人们津津乐道。清胜逐渐与此案有了牵连,并受到了严厉的调查。
根据驹村多纪的证词,清胜将轿车停在公交车站的时候,见到副驾驶车门被打开,他看上去相当惊慌,嘴里还说着“你要什么吗”“你这是什么意思”之类的话。看样子他和彩芽确实有非常严重的男女纠纷。保不准清胜就是那个女婴的父亲,于是彩芽逼迫他承担赔偿金以及抚养费,结果导致作为有妇之夫的清胜进退两难,想通过杀人灭口的方式处理婚外情吗?
虽然清胜的嫌疑最重,但他始终否认与案件有关。尽管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牢靠,但他一直主张“至少当天没有见过黄濑彩芽,也没让她上过车”。
在驹村多纪等一众目击者的证词前,他的抗辩显得很无力,就在人们以为他全盘认罪只是时间问题的时候,形势一下子出现逆转。根据鉴定结果,彩芽生前体内残留的体液与清胜的并不一致。
“用的词不是DNA而是体液啊,真是有年头的词了。对了,以前占卜杂志上不是说B型血的人适合的职业是小说家吗?当时咱们看完后还挺兴奋的。”巧合的是,达巴达、托马斯和我,三人全都是B型血。“当年还是个孩子,即便是这么无聊的吹捧内容,看完后也会高兴。啊,对了对了,刚才我就想到,托马斯啊,说到年代这个事,如果是七十年代的话,黄濑彩芽失踪时所穿的衣服,就不应该用牛仔裤这个说法,而是齐腰工装裤。”
“应该是这样用吧。这方面我会交给校对老师好好检查的。当然了,前提是能交稿的话。”
清胜的血型是A型,从彩芽体内检查出来的体液是O型,至少她被杀害之前幽会的对象不可能是羽方清胜。
到这里,《间女的藏身处》再次出现转换场景的星号,男女在密室中交合的场面再度开始。又是一堆无聊腻烦的色情描写。啊呀啊呀——我敷衍地扫过这些令人心烦的拟声词,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面对这个满嘴下流话的男人,女子从未娇喘着称呼他为“阿清”。尽管和上一次交合的场景不同,文中代指男性的名词并不是“他”,而是写作“清胜”。另一边本应该被他按倒在地的彩芽,在这次的叙述中并没有用名字来表示,仅仅被称为“她”。这难不成是……
我暂时停止阅读,陷入沉思。这种叙述方式所暗示的内容,至少现阶段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跟羽方清胜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女人并非只有黄濑彩芽一个,还有另外一个。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如今探讨此人还有没有意义呢?我也是读过这篇文章后才知道,原来跟彩芽发生关系的那个男人,是“HAKATA”的继承人啊。想要知道接下来登场的是怎样的角色,只有继续读下去。不过,托马斯在这里明显是想提醒读者,还有“另一个女人”存在。肯定是这样的。
不论是根据彩芽遗体中残留的体液,还是她所生女婴的血型,都能推测出孩子的父亲是O型血。清胜的血型却是A型。
根据这个事实,不论怎样进行推理验证,其重点都难免会倾向于有“另一个男人”的存在。因为最初的性爱场景中出现的那个男人被称为“阿清”,但又一次都没有提及“清胜”,很明显这种叙述方法起到了效果。到这里估计会有不少读者猜测,除了羽方清胜外,应该还存在一个O型血的“阿清”吧。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一种误导。通过场景切换让第二幕的性爱场景与序章衔接,也就是说让人误以为那个娇喘的女人其实就是第二幕出现的彩芽。即便如此,如果“阿清”和“清胜”最终是同一个人,被替换的只是那个女人,这样的解释未免过于简单了吧。不对,如果是这样,托马斯给出的提示就太直接了。
与清胜接触的女子,肯定不限于彩芽一人。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整个事情的构造就会突然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没错。不要被性爱场景所迷惑,谁和谁做爱并没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在公交车站乘坐清胜轿车的那个女生,到底是不是彩芽……
至于偶然路过现场的那位同学名雪雄三,也就是我,也只不过是跟警察做证说“目击到一位年轻姑娘坐进轿车时的背影”。但我并没有信心确定那人就是彩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当时并没有看清她的脸。这种事不仅仅发生在我身上,即使是在马路另一侧,站在人行道上的路人恐怕也没能看清楚她的脸吧。
实际上,我在此案发生前就曾碰巧两次在同一个公交车站目击到彩芽上车的场景。我已不记得这是在她退学前还是退学后发生的事了,但她穿着校服,而且我还清楚看到了彩芽的脸。然而我却不记得司机的脸,也不记得车的种类。有一次应该是轿车,另一次应该是轻型汽车。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可后来仔细一想,彩芽的援交对象应该并不限于清胜,她与援交对象碰头的地点都是同一个公交车站。至少在询问过程中听取了其他证词的警方会这样想吧,所以他们才没有理会我最后说的那句“没有断定是她本人的信心”。
同样坐在公交车站长椅上,而且就坐在彩芽旁边的驹村多纪是目击者中唯一一个近距离看到女生脸的人,而她只能确定“因为女学生眼熟,所以肯定就是樅木高中的学生”,并没有说女生就是黄濑彩芽。因为曾在学校采购部工作过的关系,她和当时很多在籍学生都是熟人,只不过没有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
换言之,之所以断定上清胜轿车的年轻女生是黄濑彩芽,只是因为女生那时穿着的绣有图案的工装围裙,这成了她的标签。也就是说,只要是穿着相同衣服、年龄相仿的人,即便是其他人,也可能被看作黄濑彩芽。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面对警察的调查,作者安排清胜说出“至少当天他没有见过黄濑彩芽,也没让她上过车”这种微妙的证词也是有道理的。这种事是推理小说中常见的“虽然不是伪证,但并没有完全传达真意”的经典骗术,所以清胜绝没有在撒谎。如果正确翻译出他的主张的话,就是:“我不否认自己跟黄濑彩芽有很深的关系,但至少在事发当天和她没有接触。只不过在那天,我碰巧遇到一个和彩芽年龄相仿的姑娘,她强行上了自己的车。”
当然,清胜并不会在实际的警方取证过程中一字一句地使用这种表达方式。为了让读者更容易理解并分析出伪装的结构,才进行了这样的安排与夸大,或许托马斯认为这样的设计比较妥当吧。
问题在于那个年轻的姑娘,为什么必须做出这样的伪装呢?这样做的理由还有必然性是什么呢……只听“咣当”一声,不知道达巴达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抬头一看,大碟子里装着巧克力蛋糕、蒙布朗蛋糕等好几种蛋糕。“这些可能适合白兰地,你要是想喝红茶或者咖啡的话告诉我。”
“这些是什么?难不成都是达巴达做的?”
“这些是托马斯送来的,我最近什么都没有做。”达巴达将苏打威士忌换成了白兰地,“听说他特别喜欢郊外购物中心新开的一家蛋糕店。”
“我也很困惑啊。”托马斯伸手拿起一块草莓蛋糕塞进嘴里,“我这种贪杯之人活了近六十年,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兴高采烈地特意买这种甜食,而且还是一周两次,实在叫人叹息。不仅要担心钱,还要担心血糖。真是的。”
我选了一块芝士蛋糕,用叉子将其切开。第二幕的官能描写结束后,星号再次出现,场景切换,小说回到了主题。
警察重新调查了彩芽生前的交友关系。最先浮出水面的是她工作的那家“BAKERY SEKI”老板关一义的长子——辽太郎。这人比我们大两岁,前一年从樅木高中毕业,此时正在复读,集中精力准备高考。他没有住在商住两用的家里,而是选择独自生活,住在外公外婆去世后已空无一人的母亲娘家……啊?
等等,面包店的SEKI先生的姓应该写作“势喜”而不是“关”吧。其实即便是本地居民,也有不少人认为SEKI应写作关卡的“关”,带着托马斯是不是搞错了的疑问,我继续阅读,心想果真如此吗,有没有可能是出于某种误导的意图,故意用错汉字?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怀疑,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我也是以绰号形式登场的。托马斯说“让身边的朋友以真名出场的话,不论怎么说都有些过意不去”,这种说法乍一听好像很正经,但不就是在为将后面的“势喜辽太郎”换成“关辽太郎”而埋下的伏笔吗?如果只是辽太郎的姓氏和实际不一致的话,那么这部分很有可能会引起读者不必要的关注。所以他才使用了这种小伎俩,即使用错了汉字,读者也不会觉得不自然。
然而,我并不清楚他具体想要做出怎样的误导。比方说我和辽太郎相差两年,并不是邻居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交情。那么为什么我会知道他姓氏写作“势喜”而不是“关”呢?那是因为在初三寒假的某一天,我突然被辽太郎叫住了。
不仅是我,当地的孩子们也都熟悉“BAKERY SEKI”这家店,不过我和店主的儿子并不相识。在案发之前,我们甚至连私下交流的机会都没有。他突然开口跟我搭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在我纳闷的时候,他开口道:“跟玛丽分手吧。”没错,对玛丽一见钟情的辽太郎,非常嫉妒和玛丽公开承认情侣关系的我。他用散发着青春期叛逆的口吻说:“和你相比,玛丽更适合跟我在一起。”
对此,我从容地回答道:“要是你如此喜欢玛丽的话,就不要磨磨唧唧,堂堂正正地跟她表白不就好了?”其实在这个时候,我已知道玛丽一家要搬离樅木,因此我还对辽太郎这个家伙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怜悯之情,总觉得自己是在居高临下地挖苦他。
他家面包店经营得相当好,称其为地方名店一点也不为过。虽然很有名,但人们就是记不住其姓氏汉字的正确写法,这也成为象征性的问题。势喜夫妇也像空气一样,是存在感不强的父母。即便事后试着回忆“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脑海中出现的也不过是一对温厚善良的父母,那是种安静且没有个性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