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是罗伯特·泽米吉斯。”
“不是那个罗伯特,而是罗伯特·罗德里格兹。”达巴达摆起架子,冲托马斯冷冷说道,“今年上映的《阿丽塔:战斗天使》就是他拍的。”
“是木城幸人的《铳梦》吗?那不是詹姆斯·卡梅隆拍的吗?”
“卡梅隆负责的是制作还有编剧。”
“这样吗?不过,达巴达虽然声称不敢看恐怖片,却是最了解电影的人。”
托马斯轻描淡写的口吻中流露出些许羡慕之情,只有深交多年的友人才能注意到这份感情。即使到了这般年纪,达巴达对托马斯而言依旧如同偶像一般。实际上,这对我来说也一样。
就在我们初中毕业的前夕,达巴达宣布自己不会念高中了。我和托马斯对此大吃一惊,本以为他必定会跟我们一同升入本地的县立樅木高中,还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真那样做了。他的母亲是个单身妈妈,达巴达初中毕业后一边在母亲经营的咖啡店里帮忙,一边自学,准备大学入学资格鉴定的考试,最终他顺利考上了东京某知名美术大学。可他只念了两年便中途退学了。
这段经历如实表现出达巴达不被现有价值观束缚、自由奔放的生活方式。估计亲生父亲对他的影响也很大吧。他的父亲漂泊于世界各处,跳槽过几十次,不论是姘头还是小三,他与很多女性保持着关系。有着这样经历的达巴达,对于父母只是乡下教员或者地方公务员,在这种平凡家庭长大的托马斯还有我来说,他永远似那种坏大哥一般令人憧憬。
“如果知道是那种内容的话,我绝对不会去看。在我儿子的影响下,即便孙子偶尔过来看我,也不会同我一起去看电影,还说什么不想跟爷爷看到奇怪的东西。总而言之就是,特意来到电影院,期待着能看一场酣畅淋漓的动作片,结果却是吸血鬼这种恶心吧啦的怪物一个接一个登场,这玩意儿谁看了不生气?压根儿就没必要出现嘛。这便是我经历的事情,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创作的谜团有多么精巧绝伦,但这满页的官能描写完全毁了这个故事。”
热情谈论此事的达巴达显得相当认真。尽管身为托马斯多年的好友,可达巴达之所以如此热衷他人的草稿,其实是因为他原本是想成为职业作家的。我们直到三十多岁的时候还在一起创作同人志,直至今日他都没有放弃创作的念头。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朋友中唯一成为作家的托马斯感到骄傲,苦口婆心且义愤填膺地对他说:“喂,你这个职业作家为何要胡乱写出连厕所涂鸦都不如的烂作啊。”
“有那么色情吗?”我又往嘴里塞了一粒柿种,然后用热毛巾擦了擦手,“喂喂,让我也看看吧。”
“虽然有色情场面,但没有出现雄三你喜欢的熟女。不知道你会不会白期待一场。”
“没关系,没关系。或许是快到六十岁的缘故,我的兴趣爱好也有所改变。我现在能深切体会到,女孩子的保质期果然还是十几岁,最多也就二十几岁吧。”
“喂!你在说什么——”
“你可真是个浑蛋,玛丽太可怜了。”
“真是的。真当自己是流鼻涕的小鬼啊,还想玩弄少女心……”
“你这个女性的敌人。”达巴达和托马斯圆睁双目,冲我喷来无数骂声。
他们口中的“玛丽”是一个叫横山玛丽的女孩子,她是我们在市立初中时代的同班同学。虽然这种陈年旧事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个和偶像冈田奈奈一样可爱的女孩,竟然和我公开在一起过,而且还是她主动告白的。这样奇迹般的事情现在不仅不会有人相信,而且这个话题也在本地被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默契地当作某种禁忌给封印了起来。这都是因为玛丽初中毕业后,全家来到东京,之后便在演艺圈出道的缘故。
据说她是被拍摄外景的栏目组看中的,话虽如此,成为偶像歌手的她干了很短时间就放弃了,在那之后她更换艺名,改行成为演员,现在偶尔还能在电视剧或者电影中看到她微笑的样子。虽说玛丽跟我只在初中在一起过,实际上这段经历对我而言已是过去的荣耀,但在友人达巴达与托马斯眼中则是永远的勋章以及吹嘘的资本。
“仔细一想,这完全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桃花运。先不说这个,玛丽最近真是成熟极了,而且越来越有味道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在初中时和现在的她交往。”
“你说了句会遭报应的话。也就是说,现在兴趣嗜好完全改变的你,如果可以的话,想跟初中时期的玛丽进行援交?”
“恕我直言。我现在真的只对比自己小的女生感兴趣。”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终于决心跟香代小姐正式结为夫妻,白头偕老了?”
立道香代是养老院的护工,是我最亲密的女性朋友,用达巴达和托马斯的话来讲,我们看上去属于实质上的伴侣。我们几个都正逐渐成为高龄者,虽然他们两个都要求我跟她快点结婚,但我这边依旧没有下定决心。
我经历过两次离婚和失业,以及三次手术,每当身处人生危机时刻,香代一定会陪在我的身边给予我巨大帮助。这二十多年的交往,或许是一段不离不弃的难解之缘,但我和她从未同居过。达巴达和托马斯发自肺腑地说过,香代至今都没结过婚,身边也没有其他男人,其根本原因还是我太任性。他们说得确实没错,但从我的角度看,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很难去下定义。当其他人在场的时候,我并没有将香代说成是自己还没有结婚登记的妻子,只是介绍成单纯的朋友。
“你在说些什么啊。香代已经四十多了。她的确是个漂亮的熟女,但我现在更倾向于洛丽塔。”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转念一想,你在我们之中确实装出了最进步、最自由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是一个最迂腐、最无药可救的封建主义者。不晓得等你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会不会被你的糟糠之妻所厌恶,然后抛弃。”
“会有那么一天的,所以他才要赶紧忘掉香代的事,用交友软件寻找那些寻求叔叔帮助或者辣妹之类的女孩。正因如此,托马斯的这个短篇小说中没有出现熟女他都没有在意。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年轻姑娘。”
“里面是有和十多岁的少女有关的色情描写,嗯、怎么说好呢,我不太清楚雄三所说的对洛丽塔感兴趣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解释不清楚。无所谓了,总之你先看看吧。”
原稿的扉页写的是《间女的藏身处》。不是跟奸夫有关的MAONNA吗?这个词应该和“魔女”有关,所以才读成了“MAJYO”?对了,是在恶搞,就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是迪克森·卡尔啊,本想中途放弃,可一看到托马斯期待我评价的神情,我只好假装没看到,继续读下去。
原稿从一上来就出现了所谓色情描写,而且就像达巴达严厉批评的那样,这篇小说充满了昭和气息,夹杂着极为老套的男女交媾的词组,即便是文中的引用部分都显得相当无聊。怎么说呢,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还正常。
“原、原来是这样一篇作品。”我相当烦恼,考虑着是不是要继续看下去,“突然感到有些吃力。该不会是吃多了吧?”
“我是故意写得这么无聊的。”
我无视了似乎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的托马斯,继续看了下去。色情部分采用第三人称视角描写,女人的名字似乎叫“彩芽”。男方不仅这样称呼她,就连在叙述中也写的是“彩芽”,由此可以判断出这就是她的名字。
至于这个男人,虽然被彩芽称之为“阿清”,但在叙述中只将其写作“他”或者“那个男人”。由于无法判断出阿清这个爱称是否来自此人的名字,所以目前还无法弄清男人的身份。天啊,这也太不自然了。对我而言,和色情描写比起来,这种叙述方式更令我感到厌烦。
“嗯——到目前为止,好像还不是性别误导的诡计。先不管文中的出轨对象是谁了,至少可以肯定这人是个男人,而且通过描写彩芽的内容中也能明确看出来,她是个女人。”
“那是自然的。我才不会写那种小家子气的内容。”托马斯一笑了之,可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眼中并没有笑意,“表面上看不过是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实际上是女同志或者男同志之间的故事——现在早就不用这样的手法了。”
撒谎。托马斯在今年出版的新书中,就曾收录过一篇使用性别误导的诡计,小说看上去描写的是两男一女的三角关系,实际上却是两女一男的爱恨情仇。
最近一同喝酒的时候,大家并不会聊各自的工作,或许是我不想错过阅读的机会,才让托马斯有了可乘之机吧。本身我的志愿也是成为一名作家,我也会自掏腰包购买刊登友人新作的同人志,然后逐一阅读。
没错,不仅达巴达羡慕实现了职业作家梦想的托马斯,我也很羡慕。
我们三人情比金坚的关系从小学开始,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直至今日也没有丝毫变化。我和托马斯憧憬着达巴达那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达巴达和我羡慕托马斯拥有能靠写作谋生的社会地位,他们两人嫉妒我曾经与玛丽恋爱的辉煌过去,以及香代如今的付出。三人都对彼此的生活抱有幻想,或者说三人相互牵制、较量,正好处于平衡的状态,或许这就是我们能长年交际下来的主要原因。
托马斯出道已有四分之一个世纪,身为通俗作家的他早就积累了不少经验。推理小说的诡计虽然有限,但种类繁多,即便说“这种手法现在都不用了”,也不值得相信。就算不是性别误导,他也一定是出于某种考虑才描写如此不自然的内容的。
我也告诫过自己,一开始就将各种细节列举出来是白费工夫,但我其实有其他在意的内容。就是这个叫“彩芽”的登场人物的名字。起初只觉得有些牵强,但当色情描写告一段落,出现转换场景的星号时,就变得令人不知所措了。一直以来暧昧模糊的背景和气氛突然发生改变,时间也有了具体的设定——一九九七年十月。
在月初第一个星期二傍晚的五点前后,一位年轻女子倒在樅木市东边的河道里,居住在附近的遛狗住户发现此人后随即报警。那个年代还没有便携电话和智能手机,于是第一发现者便跑到距离河道最近的一户陌生民宅里报警,警察和救护车赶来的内容则是用第三人称视角进行描写的。
上述年轻女子已经死亡,身上并没有携带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穿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毛线上衣以及牛仔裤,第一发现者对系在她身上绣有牛的图案、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工装围裙感到眼熟。
据报案人讲,这个女孩貌似在同年春天被当地一家叫“BAKERY SEKI”的人气面包店雇佣为负责接待客人的店员。警方询问了这家店铺的店主,得知死者是当时年仅十七岁的黄濑彩芽。
“黄濑、彩芽。啊?喂,等一下。”本地确实有这么一家店,而且我从记忆深处也回想起了这个女孩的名字。“这个人,该不会是咱们上高中时的同学吧……”
“是的,”达巴达和托马斯同时点头,“就是那个彩芽。”
就在升入二年级前,她因为品行不端遭到服装科的退学处分。由于我们毕业的初中不同,高中上的还是普通课程,所以和她在校内外都没有交集。至于她死于非命的消息,恐怕当地没有人不知道吧,就连没有在樅木高中上过学的达巴达也不例外。
“你把那件事写出来了,那这个故事是纪实文学?”
“这个嘛,是纪实文学风格,但说到底还是小说。这样设计是想将过去未解决的谜团,用虚构的方式进行解决。当然,以官能内容为例,有相当一部分内容不得不靠想象进行补充,因此无法保证真伪。”
“即便如此,那个,你们等一下,用真实姓名也不太好吧?即便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而且故事也确实发生在樅木——”
“没关系的。这样写单纯是为了使你们在顺畅阅读谜题的同时刺激你们的记忆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在印刷之前肯定会全部更换掉。至于是否会将这篇作品交给责编,我到现在还没有想好。这些全都取决于达巴达和雄三看完后的反应。”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达巴达一眼,只见他默不作声地耸了耸肩,摇晃着脑袋。他似乎是在说,在我读到解答篇之前,他什么都不会说。看到他那极不愉快的表情,搞不好那无聊腻烦的色情描写并没有止步于序章。
“我们看完的反应?”
“我想等你们说出想法,也就是看看你们会说出怎样的意见和推测。”
“原来如此。要是被我们轻松猜中正确答案的话,这篇稿子就没戏了吧。”
“不是的。应该说正相反,如果雄三和达巴达得出和解答相同的结论,那就证明咱们的思考方向都是普遍正确的。我说得对吧?”
听上去像是在夸奖我们的推理能力以及洞察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结论不一致,那你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不就泡汤了吗?这样一来,我们的责任就有些重了。”
“那就要看偏离到什么地步了。如果咱们的想象力达不到同一水平,各自推理出来的内容全都飞到九霄云外的话,我也会很开心,就当作参考了。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快看吧。”
在他的催促下,我决定先读完《间女的藏身处》。黄濑彩芽的死因是窒息,通过头部的裂伤以及颈部的勒痕可以看出,她应该是先遭受钝器殴打,在失去反抗能力后,被绳状物勒死的。根据推断,遗体被发现时,已死亡六至十小时。
警方将此事定性为杀人事件,开始调查,调查重点是被害者当天上午的动向。据多个目击者描述,他们曾于上午十点左右,在公园前的公交站见到黄濑彩芽坐进一辆深黄色轿车的副驾驶席。
其中一位目击者是被害者的同学,樅木高中二年级的名雪雄三……咦,这不就是我吗?“虽然这个角色的出现在我预料之中吧,可为什么要用我的绰号呢,而且只有名字?”
“这个嘛,让身边的密友以真名出场的话,怎么说都有些过意不去。”
说得也是。虽说是杜撰出来的内容,但如果擅自使用我的本名名雪绚也进行人物刻画的话,确实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根据名雪雄三的说法,虽然那天他曾去过学校,但由于身体欠佳,在点名前就回家了。中途,他在公交车站目击到一位年轻姑娘坐进轿车时的背影。从体形和发型来看,名雪认为这人就是在第一学年就从高中退学的黄濑彩芽同学。两人就读班级不同,也没有直接往来,不过名雪总能听到关于她援交的传闻,黄濑不仅仅在学校,在整个当地都是相当有名的女学生。当时他就怀疑她是去跟男人幽会。不过因为角度问题,他并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也不确定她有没有穿着绣有牛图案的工装围裙,因此不能断定那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