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菜美双腿放平,双手撑着折叠椅坐到病床旁边。她注视着柾海的双眸,眼神中带着从未见过的严肃。
“四个人,也就是阿真、峰村老师、叫下舞的人,以及两坂主播?”
或许是因为终于要正面回应此事从而感到心安吧,柾海微微一笑,重新枕回枕头上。
“姑且不谈郁奈对阿真产生杀意的经过,她具体是怎么命令你的?是直截了当地对你说‘你能不能将真治郎那个浑蛋给我干掉’之类的话吗?”
“是信。”他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仰望天花板,“她写好信寄到我家。除了贺年卡之类的礼节性物品外,我很少收到学生寄来的私人信件。至少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私人来信,这让我颇为不知所措。”
“当时的郁奈应该和我同岁,也在念初二吧?柾教过她吗?”
“一次都没有。在前一年,也就是她初一的时候,我曾给她们班监考过,自然就记住她的脸了。不过没有私下交谈过,所以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真的叫人有些糊涂。信封和信纸全都是碎花图案,极具少女感。我还害羞地以为是早熟的少女寄来的情书呢。可信里的内容实在是太离谱了,我看完后整个人吓得不行。”
请帮我杀掉高一峰村所教班级的宇德真治郎……杀人方法由露久保老师自行决定……请将真治郎的尸体扔到边野喜村的废弃房屋里……因为周围的村子已经没人居住了,所以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当然,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我相信这件事会成为我与老师两人之间的秘密……
柾海声音空洞,犹如朗读短歌一般。香菜美听完后紧皱眉头,脸上流露出厌恶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吗?上面写得这么具体吗?”
“直到如今,上面的每一句话我都还记得。”
“遍冶喜村指的是?”
香菜美想要确认这个村名的汉字写法,柾海便针对她不知道的关于这个地方的信息进行解释:“顺着太期溪谷方向的道路稍微往里走一会儿就能找到。实际上,当时那里已经变成废村。虽说不知道那座空房子与郁奈有什么渊源,但在寄来的地图上,有她亲笔标出的详细路线。”
“看来那真是郁奈本人写的。就刚才从柾口中听到的内容来看,郁奈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少年老成,可那时的她不过才十四岁啊。”
“虽然没有对照笔迹,但那确实是郁奈写的。因为寄完信后没多久,她就特意来到职员办公室,一本正经地问我:‘老师,那封信您看了吗?’”
“你怎么回答的?”
“我先装糊涂说:‘什么东西啊?我并没有收到曾根同学寄来的信。’”他不自在似的扭动着身体,随后再次坐起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信中的内容就是这样,要是真的正儿八经跟她说什么恶作剧这种事请适可而止,再争论起来的话,很有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然而这种事又没办法轻易跟其他人商量。”
“虽然不记得当时她的班主任是谁了,不过你就没有想过把那封信转交给她的班主任,然后拜托对方适当管教一下吗?”
“要是这种荒唐的行为招来莫须有的误会该怎么办?一个女学生能私下对我说出如此骇人听闻的话,是不是正因为我们有着不正当的关系?要是被这样胡乱猜测的话,那我可就身败名裂了。”
“原来如此。不正当的关系啊。”香菜美眯起眼睛,娇声娇气地说,“郁奈信中所写的内容,你刚才全都说出来了吗?”
“什么意思?”
“就是你按照委托杀害阿真后,有没有什么回报?”
“回、回报是指?”
“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杀人。完成任务后郁奈不应该给你奖励吗?应该不是钱,而是以其他形式支付的成功报酬。”
“称、城称撑、称乘、成功、是指、你、那个。”
“现在你大脑中的假名正在与汉字产生错误转换。不过我也弄懂了。”
“啊。”他按住睡衣的胸口处,脖子仿佛折断似的向前落下,“心、心脏疼。”
“你可别想就这样糊弄过去。如果你不好好回答的话,我就把手插进你的鼻子里,到时候你这颗心脏就会停止跳动了。”
“日、日读同学,病人、我可是病人啊,请你同情一下吧。而且你已经不再是调皮捣乱的年纪了。我可不想再像教训蹲在便利店前的停车场里抽烟的学生那样进行说教,况且你也不想听到这些吧?”
“我从主治医生那里认真听过,你之所以晕倒在公园,是因为两个多星期里,你除了酒精外什么都没有摄取过。你这个白痴就是单纯的营养不良。也多亏如此,你才能在这种时候准确说出别人的名字。有闲工夫耍这种令人不爽的小花招,不如麻利地坦白交代。八成是郁奈施展了美人计,说什么如果顺利完成任务的话就跟你做色色的事情,然后你就上套了。”
“太恐怖了。”他拉起床单,遮住脸的下半部分,“女人真是太恐怖了,随随便便就能读懂人的内心。”
“这可不是什么读心术。总而言之,柾其实就是为了换取淫乱的机会才堕落成杀人犯的。”
“不、不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虽然结局可能是这样,但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对郁奈说没有收到过信,拒绝了她的引诱。”
“郁奈的反应如何?”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还说总有一天我会收到,还说会等我的好消息。她的演技完全可以和舞台上的女演员相提并论。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做起了奇怪的梦……”
“什么,梦?”
“一开始只是我在开车,不知道自己在何处行驶,也不知道将会驶向何方。我变得相当急躁。由于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焦躁,很快就醒了。在反复梦到这个场景的过程中,梦境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车上并非只有我一人,在后座上还有一人……”
“谁?”
“真治郎,他就在后面。明知道他在后面,可我却不敢回头。我很害怕在不经意间看到他的脸时,他会问:‘我说老师,你要带我去哪里啊?’”伴随着窥视肩膀后方的动作,他全身颤抖起来。“我做了这样的梦,然后真的、真的……听到真治郎失踪的消息。他家里人报案引起骚乱。我不是他的班主任,也不是副班主任,没被直接叫去问话,不过警察还是来到学校……”
“我和父母一同接受了调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记得那时在学校里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他摇摇晃晃地逃出家门。和混日子的妹妹形成对比,成绩优异、学习认真,在大人中很受欢迎的阿真,偶尔也会有郁闷的时候吧。本以为用不了几天,他就会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地回来。谁承想……谁承想他最后会被柾给杀掉。”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不、不不不,请等一下。在那个阶段,我压根儿想不出他的失踪跟我的梦有怎样的因果关系。只是觉得这种偶然性让人有点不舒服,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的感觉罢了。然后某一天,郁奈来到办公室,笑着对我说,感谢我能遵守约定。不、不,你先等一下。”他挥舞着手补充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的态度一直是没有收到过她的来信,也不记得她曾拜托过我。于是我这样问她——我什么都没有收到,你没有理由跟我道谢,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不是让你除掉真治郎了吗?”
“她跟我说——你按照我的指示杀了他,将尸体扔进边野喜村的废弃房屋里,辛苦你了。”
“她说‘辛苦你了’啊。当时不过十四岁的小姑娘,竟然如此居高临下地对你说话?那么成功后的报酬呢?先不管你这边是怎么想的,如果郁奈觉得你是按照她的要求杀了阿真,自然会支付约定好的回报。喂,不要看别的地方。到底做了没有?”
“那种事,做没做过的,也未免太直截了当了吧,一点感情都没有。”
“你这个白痴,就问你和郁奈做过还是没做过?这种淫乱的行为,要感情有屁用?”
“其实,是她跑来我家的。”
“那你就是和郁奈做过了。居然在家里头做这种事,多么无耻啊。对了,那个时候,你夫人还有孩子呢?”
“当时我和夫人正处于分居状态。”
“因为你喝大酒的关系?”
“发生了很多事。某年新年聚会还是忘年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半夜才回到家里。当时酒意正浓,提着寿司盒的我吵醒了熟睡中的、正在上小学的女儿还有小儿子。我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等转天早上醒来,就闻到房间里笼罩着一股子怪味,就跟什么东西馊了一样。我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她跟我说孩子的房间必须消毒,书桌也要换一张。”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我能推测出来,不过想到后觉得好恐怖。”
“总的来说就是酩酊大醉的我本以为自己在好好上厕所,可实际上那是女儿的房间。而且不仅仅是从上面出来东西,就连下面也……”
“住嘴。够了。要是再详细说下去的话我就杀了你!”
“平常凶神恶煞的妻子神情出奇的温柔,她用如地震般的声音跟我说——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让你也体验一回彻夜未眠打扫房间,还有清洗衣服的壮举。她的话让我很害怕。从那天开始,女儿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就算成年了也禁止我在规定的范围内靠近她,婚礼都没邀请我去参加,就连外孙的面都不让见。当时她心仪的偶像周边好像全被我破坏了,她这样对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真是太差劲了。我活了三十年,和很多差劲的男人打过交道,可从没见过你这种废物。”
“妻子暂且不提,年幼的女儿都哭着说不愿意和爸爸呼吸同样的空气。儿子也不愿意站在我这边,自那天起,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单人公寓里。”
“原来如此。因为不会有人搅局,所以郁奈来家里你也不必担心。”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曾再三拒绝,不要以为我想和郁奈发生关系。我也反抗过,没错,非常严肃地反抗过,还很严厉地跟她讲道理。”
“可最终还是跟她做了,是吧?那不一样吗?”
“仔细一想还真是不可思议啊,为何郁奈能精准地控制我的嗜好呢?我的那里受到冲击,根本无法反抗,就连‘啊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虽然不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但不要发出如此恶心的声音。”
“说真的,郁奈能读懂他人的内心,操控他人的意识。她就是个拥有这种超能力的人。”
“抛开那些令人不忍直视的内容,你该如何解释你除掉阿真后,郁奈给你的报酬?那个时候别说阿真了,估计你不记得有杀人事件发生吧?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当然也想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说不定谋杀真治郎不过是个借口,郁奈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和我做爱之类的。不,她用下流的眼神看着我。即便这样想也不是没可能吧?不是我自负,郁奈的行为举止真的很奇怪。”
“确实有点。”
“我本以为真治郎用不了多久就会突然回来,但一直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他真的死了吗?我想方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越是沉溺在快乐中就越是感到不安。”
“看来郁奈给你的奖励并非只有一次了。”
“某天,我终于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喂,你别在这里省略内容啊。”
“某天,我根据郁奈信中的那张地图,开车前往边野喜村,花了两个半小时或者三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其间,我仿佛一直在噩梦中徘徊。我一边祈祷着尽快从噩梦中醒来,一边偷偷朝有问题的废弃房屋里望去,然后……”
“阿真在里面?”
柾海抽搐着嘴唇连连点头。“他穿着校服,不知死了多长时间。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这就是梦境的延续。当我突然回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回到家里。我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有股奇妙的、物理层面的厚重黏稠感,全身还包裹着腐臭味,于是洗了好几遍澡。随后,当我喝到断片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我确信这一切都不是梦。我杀了真治郎,把遗体装在车里,然后遗弃在边野喜村的废弃房屋里。这真的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吗?”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想?阿真的遗体确实出现在废弃房屋里,就算这是难以改变的事实,但仅凭这点就确信是自己杀了人并把尸体运到那里,未免也太武断了吧?”
“正题恰恰从这里开始,这件事并没因为真治郎的事件而结束。三年后,也就是二〇〇六年。”
“就是峰村老师失踪的那一年吧。你说过,他也被你杀了。难不成这件事也是郁奈怂恿你干的?”
“她跟我说……有麻烦,要我帮帮她。说什么受到峰村老师的威胁。”
“威胁?这件事和阿真也有关系吗?”
“很敏锐嘛。你说得没错。事已至此,能这么想也很正常。郁奈跟我说,峰村老师知道她跟真治郎失踪一事有莫大的关系。”
“他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
“估计是真治郎在失踪前曾跟峰村老师挑明过,如果自己发生什么重大变故的话,那一定和郁奈有关系,到时还请通知警察。”
“啊,这么说来,你刚才确实提到过高一峰村教的班级。当时阿真的班主任就是峰村老师,去找老师商量私人问题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突然提到这种事,估计峰村老师也很为难吧?毕竟这种事太难说清楚了。最主要的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郁奈不过是个正在上初二的小姑娘,这个岁数的人能做出什么来呢?”
“至于峰村老师当时对真治郎所说的内容有几分相信,我们就很难判断了。但事实上,真治郎失踪了,因为是他本人提出的求助,所以峰村老师也无法置之不理。暂且不提具体的操作,峰村老师在这三年时间里,应该用尽各种手段进行调查,以至于他确信,真治郎就是被郁奈杀害的。当然了,实际下手并处理尸体的另有其人,但幕后黑手就是郁奈。”
“既然那么确信,那赶紧通知警察不就好了,他为什么要进行威胁呢?难不成峰村老师的目的不是为了钱?”
“郁奈说峰村老师逼她和自己结婚。”
“什么,结婚?”
“再过一年,她就要上高三了。对方说等她一毕业就立刻结婚。如果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就会告发真治郎被杀的事。”
“受到威胁的郁奈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拜托你了?又是写信吗?让你无论如何都想想办法,把峰村老师杀掉,让他永远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