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味道不错。”亚伦评价说。
“谢谢你这么说,亚伦。”
“你能告诉我们菜谱吗?”
“对不起,系统里没有任何菜谱。”
“你难道想以后自己烧?”克里斯蒂娜问道,“仓库里肯定还有5000包卡君鸡。”
“不是在这里烧,等我们回家再说吧,也许会。”
“回家!”
亚伦很惊讶,克里斯蒂娜是以怎样鄙夷的口气说出这两个字。她以前某个时候曾讲过自己逃跑的经历。可是,过去的伤害似乎依旧一直使她感到隐隐作痛,即使时隔20年之后。
“你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
说起自己的工作,她总是津津乐道。克里斯蒂娜把长长的发辫拉到肩后,扶正了眼镜。她已经47岁了,比亚伦大两岁。可看上去,她在漫长的宇航途中丝毫没有衰老的痕迹,面部平整光洁,头发中没有半点灰白。也许这也是因为人们经常彼此见面。人们一起年轻,又一起老去。奇怪的是,这几个人从来没有聚齐过。是克里斯蒂娜的个人魅力不够吗?或者是三男一女长期密闭在一个空间,因此而产生的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方式?也许,这就是生物进化遗留下来的一种表现,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所有男性因为克里斯蒂娜而自相残杀之前,每个人都宁可独处。
“我这里没有进展,没有任何进展。”克里斯蒂娜说道。
说这句话的同时,她的声音异样地颤抖着。研究没有进展,这够她受的了。亚伦之前根本没想到,克里斯蒂娜会如此不耐烦。
“各个探测器都没有到达最理想的位置。”亚伦说。
“问题不在这里。”克里斯蒂娜说,“尽管探测器的位置不理想,我们也理应能看到些什么。不需要看得很仔细,但是起码要看到什么。”
“光探测器出问题了吗?”
“你是说所有光探测器突然都出问题了?如果是那样,我们现在至少应该能在屏幕上看到黑子,而且是很明显的黑子。就算一无所获,图像也可以显示得很清晰。”
“哦,你看到什么了,对吧?”
“云团,”克里斯蒂娜说,“或者是雾气。可是这些东西难以捉摸,所有的一切都奇奇怪怪。”
“听起来……有点复杂。”
“想象一下,你一心想看到什么,却被人隐藏了起来,而且用了一块几乎不可见却不透明的帘布,而且还不时抖动这帘布,结果你连帘布的褶皱也看不出。”
“卑鄙。”
“很卑鄙,对吧?”
克里斯蒂娜朝亚伦露出微笑,这笑容使她化身为一位美丽绝伦的女性。这里暗藏了某种危险,亚伦马上垂下了目光。
“如果你无法证实帘布的存在,也就无法将它扯到一边。”亚伦说。
“也就是说,我必须澄清这帘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起来很有必要。如果需要帮忙,就告诉我。”
“谢谢你,亚伦。我会找你帮忙的。你们让所有的探测器就位吧。如果这帘布被风吹动起来,我需要输入尽可能多的数据。”
“克里斯蒂娜,你到底想要什么?”
克里斯蒂娜犹豫起来。也许,她正在盘算,自己能信任亚伦几分。随便她说什么,亚伦都不会认为她够愚蠢或够疯狂。每名成员参与此次航行都有各自不同的动机,而他自己的是……亚伦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我……我们将能够观测到红矮星Trappist–1的表面。”
真可惜!说得没错,虽然这是本次宇航的公开使命之一。寻找地外生命,也许我们在宇宙中并不孤独,等等。可是,即便他们最终找到了地外生命,也并不具有实际意义。这些地外生命与地球相距甚远,难以有效交流。而且,太阳引力透镜(SGL)的作用远远不止于此。
“好吧,”克里斯蒂娜说,“这只是一部分目的。我其实想……我想看到源头。我想看到宇宙万物的起源。我想看到产生我们所有人的那个奇点。我们可以前所未有地接近它。”
“哪个它?”
“奇点。产生宇宙大爆炸的那个奇点。”
这个想法很自然。克里斯蒂娜是一位科学家,而亚伦自己不是,他是军队背景的飞行员。虽然他的父母是信仰东正教的犹太人,可他自己从未信仰过什么,也从未从事过宗教行为。虽然如此,他也想寻找化虚无为有形的那个奇点,他忍不住想向它发问:为什么你要我陷于战事,同时夺去我妻子的生命?为什么失去生命的不是我?
休斯敦 2079年1月10日
“请问您需要帮忙吗?”
瑞吉儿打量着这名衣衫不整的男子,后者正挡着她的路。男子穿着浅色短裤,T恤因为久穿而显得松松垮垮,看上去像一位游客。他是不是搞错了?第一批参观已经开始了。瑞吉儿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电子纹身,马上就十点了。如果这个家伙不尽快让开,她第一天上班就要迟到了。
“请问您需要帮助吗?”瑞吉儿再次问道。
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恼怒。在游客面前,美国宇航局(NASA)的工作人员本应保持友好。可是,这名男子似乎并没有感受到瑞吉儿声音中的焦躁不安,连身体也没有转过来。星星点点的汗珠在他的颈项处一条条横肉上闪着亮光。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一张塑料卡片划过读卡器。读卡器发出滴滴两声,男子便去拉大门把手。他难道不明白自己明显没有进入的权限吗?
“先生,”瑞吉儿说,“恐怕您走错地方了。您的卡不管用。”
男子转过身。他终于听到瑞吉儿的声音了。也许她来得很及时。男子的额头闪着亮光,几绺稀疏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他眼睛不大,面颊多肉,目光中透露着些许不安。这名男子让瑞吉儿想到一个刚刚找到救星的迷路小孩。
“可是,这张卡肯定管用啊,”男子说,“安全部门刚刚签发给我的,我必须准时到。”
男子把卡片递给瑞吉儿,同时眼中多了一份祈求。瑞吉儿虽然对这里同样陌生,可她在NASA工作多年,这份经验似乎起点作用。瑞吉儿拿过卡片,看到上面有“访客”的字样。
“我是查理斯·狄更生。”男子可能注意到了瑞吉儿脸上的疑问,跟着说道,“我来自α–Ω公司,这是……”
“我知道,”瑞吉儿回答说,“这是SGL项目背后的组织。”
“有些人认为α–Ω是一个地方。”男子边说边用左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瑞吉儿向后退了一步,以免可能被甩到汗珠。
“今天可真热。”男子一边说,一边抱歉地点点头,向旁边退了一步。
男人肯定注意到了瑞吉儿的情绪。不管怎么说,他还算得上周到,这已经说明了什么。特别的是,瑞吉儿和这名男子未来多年要紧密合作。过去的事实早就表明,那些人不会完全放权给瑞吉儿。可是,α–Ω公司在瑞吉儿入职第一天就安排了一个人贴身跟随?对于那些人而言,这次任务想必确实至关重要。
“我是瑞吉儿·施密特。”瑞吉儿做着自我介绍,并没有主动跟男子握手,“我是本次任务新的太空舱指挥官。”
“很高兴认识您。”男子回答道,“那我们接下来可能会经常碰面了。”
瑞吉儿把电子纹身靠近读卡器。机器发出滴的一声,然后传来金属的咔哒声。瑞吉儿推开门。
“您也应该去装一个电子纹身。”瑞吉儿说,“我不可能一直帮您开门,狄更生先生。”
“叫我查理斯吧。”男子说道,“请叫我查理斯。如果您愿意,也可以叫我查理。”
瑞吉儿推住门,胖胖的查理斯从她身边穿过。瑞吉儿抽了抽鼻子,这有点太快了。可是另一方面,这次任务首期就定了4年。无论如何,她也避不开在漫漫时光中进一步了解查理斯。她会了解到查理斯及其家人的日常,查理斯会给她讲度假的经历,还会给她讲自己的孩子们。而瑞吉儿则会把查理斯放在一个普通的位置上,因为她工作以外的生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如果迟早都要用“查理斯”来称呼对方,也可以马上就开始。
“瑞吉儿,”她说,“你叫我瑞吉儿吧,但是千万别叫我瑞、瑞秋或瑞琪。”
查理斯沿着狭窄的通道穿行,放声大笑。瑞吉儿跟在后面。空气中有新鲜油漆的气味。灯光过于明亮,而气温则低得冰冷刺骨。
“明白。你知道瑞吉儿大概意味着母羊吗?”
瑞吉儿早就知道,她的非犹太裔同学们时不时就用这个来嘲讽她。瑞吉儿摇了摇头。
“从来没听说过。”她一边说,一边努力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啊,真的吗?”
查理斯突然停住了脚步,瑞吉儿差点撞到他身上。她点了点头。
“我觉得这特别引人注意。”查理斯说,“我们的飞船叫做‘牧羊人1号’,而这些探测器可能都属于‘羊’系列。”
“可真巧。”瑞吉儿说道。
一股寒意划过瑞吉儿的背部,她之前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如果凭她自己,也许会把这个看做巧合。可是,一旦从查理斯的嘴里说出来,就好像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
瑞吉儿坐在沙发椅上,身体向后靠着。在她前方,一位身着橙色工作服的技术人员正在右手边屏幕的后面摆弄着什么。任务控制中心(MOC)的整修似乎专门为了瑞吉儿而进行。瑞吉儿将身体转向左侧。在她后面一排,艾莉森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正扯着一根线缆。艾莉森是本次任务的执行官,也就是瑞吉儿的顶头上司。瑞吉儿希望技术人员们赶快理清头绪。她今天可是专门赶了时间,就是为了第一天能够准时上班。
爱丽丝鸿德拉长长的抽泣声还回响在瑞吉儿的耳畔。在瑞吉儿把爱丽丝鸿德拉留在她外祖母身边的时候,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瑞吉儿真的早就应该把女儿托付给她的外祖母了,可是久经别离,瑞吉儿很享受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所以不愿放手。其实,爱丽丝鸿德拉很喜欢外祖母,她肯定早就不哭了。瑞吉儿看了看电子纹身,刚过12点。不,现在不应该给女儿打电话,她肯定正在午睡。
有人叩了叩瑞吉儿的膝盖,她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位技术员。
“女士?可以打扰一下吗?我这里完工了,您现在可以登录了。”
“谢谢你!”瑞吉儿说,然后坐直了身体。
技术员走开了。飞行主管得文达示意技术员去他那里。瑞吉儿将键盘拉到面前,输入了个人登录信息。屏幕上马上显示了牧羊人1号的多个状态提示,还显示了四人飞行组。瑞吉儿观察着四名宇航员的生命数据。四个人都处于睡眠状态,他们的体温略低,却也还在预估的范围之内。
不,瑞吉儿,你要小心些,她提醒自己。这次航行是一次非常特殊的任务。她此时此刻所看到的,是足足4天之前开始的状态,这也是数据被深空网络(DSN)接收所需要的时间。牧羊人1号是第一次飞出太阳系的载人探险。
瑞吉儿把四名宇航员的数据调了出来。亚伦、本杰明、克里斯蒂娜和大卫,多好的名字。瑞吉儿打开四人的个人档案。本杰明,理工科硕士工程师,是法国人。瑞吉儿打算第一个问问本杰明,他希望自己怎么被别人称呼,她是否应该用法语发音读他的名字。照片上的本杰明看起来像一个流浪汉,也许刚进行了一次高强度的训练,别人随即给他拍了这张照片。亚伦是以色列人。以色列国防部是除了NASA和α–Ω公司以外的另一个任务合作方。亚伦看上去很强壮,表现得很有执行力。关于他的过去,文件里只提到他曾在特别部门工作。大卫是唯一一个在档案中被提及外号的人——“戴夫”(Dave)。按照档案中的记录,大卫应该有在海军服役的经历。他38岁,在所有乘员中最为年轻。也就是说,在牧羊人1号正式启航之时,大卫可能才18岁。克里斯蒂娜是飞船上仅有的一位女性,也是仅有的一位科学家。很奇怪,瑞吉儿马上对克里斯蒂娜产生了亲近感。单单看照片,瑞吉儿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姐妹,尽管她从未拥有过。瑞吉儿仿佛在看自己的个人简历:父亲,唯有自己取得优异成绩的时候,才会表示认可;母亲,则只会向女儿倾诉自己的苦恼——瑞吉儿几乎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克里斯蒂娜是自己的复制品。可这当然是胡思乱想。
“嘿,重要的日子就快到了,你还要搜索资料吗?”
瑞吉儿吓了一跳,快速关闭了乘员们的个人资料。查理斯站在一旁,看着她的电脑屏幕。乘员们的个人数据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抱歉,这些是内部资料。”瑞吉儿斩钉截铁地说。
“对不起,我其实没想窥探什么。”
瑞吉儿看着查理斯的脸。他脸上的汗水已经干了。她之前说的话使他的额头出现了一道紧蹙的皱纹。她还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一种能力。
“我的座位在前面那里。”查理斯说。
他指着右前方的一张办公桌。桌子上放了一块牌子,上面有“科技运维”的字样。谁的座位越靠前,谁就越不重要。事情原本如此,但这一点似乎并不适用于查理斯。瑞吉儿并不清楚自己从何而知。可是,甚至执行官也带着一种特别的敬意向查理斯表示了欢迎。
突然,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
“牧羊犬1号有信号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回响。
MOC前部的3个大屏幕熄灭了2个。牧羊犬系列卫星的任务在于监控众多的“羊”系列探测器。每个羊群中都会有一或两只牧羊犬。居中的屏幕显示着牧羊犬1号实时观测到的内容。它观测到的是牧羊人1号,这是人类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快、效率最高的宇宙飞船。
“哇。”查理斯感叹着。
作为α–Ω公司的员工,查理斯想必已见过这艘飞船。瑞吉儿也很熟悉关于这艘飞船的数据,此刻,她却也痴迷了。看上去,牧羊人1号仿佛是一个在地狱般的洞窟里打造的原子模型。它跳跃的外形闪耀着红光,这大概是远红外成像的结果。牧羊人1号有一个圆圆的主体部分,围绕在四周盘旋的是5个明显小得多的伴体,它们通过细长的、看上去似乎很容易折断的轮辐与主体相连。
“我多么想也在飞船上啊。”话音甫落,瑞吉儿就不由得暗自气恼。
她的愿望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更不用说查理斯了,他连NASA的雇员都算不上。作为太空舱指挥官,瑞吉儿主要对飞船上的几名乘员负责,同时也要最终完成任务。和一位男同事发展个人友谊,这有害无益。
牧羊人1号 2094年3月15日
“现在,第一个波次已经聚齐了。”大家的领航员大卫说道。
大卫用手指示意着墙上几处闪光的标志物,手指尖所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