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于宇航服修正喷嘴的帮助，亚伦转入水平飘浮状态，脚尖指向牧羊人1号。然后，他短暂地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站在飞船上。他重新睁开眼睛。蓦地，他似乎垂直于飞船飘浮着。安全起见，亚伦操控自己向下飞去，直到他的双脚落在飞船的外壁上。他转动探照灯。沿着那边一直向前，就会通向驱动装置。隔离间想必在另外一个方向。半是行走，半是飘移和飞行状态，亚伦以这样一个奇怪的混合动作向前移动着。
探照灯的光落在驱动装置极富特点的拱形外壳上。裂缝很难让人忽视。一道长达10至12米、宽为2至3米的裂缝横亘在飞船的外壁上。金属材质似乎在这里由内而外地爆裂开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定要钻出来一样。此外，裂缝处还缺失了原本应该覆在上面的金属轮辐。亚伦从裂缝处飘移开，直接向某台直接聚变驱动装置(DFD)的内部看去。从损坏的程度来看，没有办法再修复了。可是，辐射传感器没有捕捉到任何活动迹象。也就是说，驱动装置本身不可能是爆炸的诱因。只有喷射物或发起聚变的小型化学驱动装置其中之一值得研究。
亚伦升高了几米。这道裂缝给人以威胁感。
可是，就他自己所能做出的判断来看，10台DFD中只有1台受损。飞回地球想必还是大有可能的。他将头转向右边，探照灯的光也跟了过去。飞行器C贴在一道轮辐上。一股寒意划过亚伦的脊背。看上去，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好似一只爆开的鸡蛋。裂缝上面缺失的金属轮辐将飞行器大致从中间剖开。爆炸力一定使金属轮辐大大地加速，从而使得它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割裂了飞行器。如果克里斯蒂娜没有穿宇航服，一定会因此而丧生。
亚伦稍作犹豫，然后一下子行动起来。毕竟，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救克里斯蒂娜。他直接朝着飞行器飞了过去。探照灯的光落在一个方形物体上面。亚伦摸了摸它。原来是一只枕头，可已经没有弹性了。亚伦飞得更近些。大多数物体的表面都覆盖了一层亮闪闪的冰，这一定是凝华了的空气。供人休息的舱室和工作室之间的地板裂开了，各种管子探出了头。亚伦沿着飞行器飘飞了一圈。飞行器的下半部分挂着一个人形物体，两腿向下耷拉着。亚伦的脉搏又开始狂飙，直到他看出，这只不过是机器护甲而已。每个飞行器都会配备一个。他碰了碰机器护甲，它的腿部稍微弯了一下，说明里面没有人。
亚伦再次靠近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出现裂缝的地方。裂缝处干净得令人诧异，好像它是用黄油般柔软的材料处理过的切口。飞行器的外壳加了一种特殊的衬垫，任何一种外力都会被承受并平均分配。可是，对于一根细长的、被爆炸力加速了的金属轮辐，这样的结构就没有办法了。动能等于质量与速度平方的乘积。如果金属轮辐速度足够快，它将摧毁任何一个障碍物。
特别奇怪的是，舱室内的陈设完好如初，厨房里放着微波炉，距离裂缝仅仅30厘米之遥，看上去丝毫无损，肯定还可以使用。克里斯蒂娜整理过床铺，被子还叠得整整齐齐。飞行器的控制中心兼起居室空无一人。指挥坐席处的安全带向下耷拉着，座位上有一个浅浅的坑，看得出经常有人坐着那里。亚伦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向卫生隔间的门，没有人。也许在淋浴间？千万不要！亚伦查看了淋浴间，这里只有些许冰在墙上闪着光。他查看了工作室，角落里卡着一只工具箱，还是敞开的。克里斯蒂娜当时是要尝试修理什么吗？这似乎不大可能。
“亚伦？情况怎么样了？”本杰明通过无线电发问。
“不清楚。飞行器报废了，可是没有发现克里斯蒂娜的踪迹。”
“你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
“好吧，多加小心。大卫一定也离得不远了。”
亚伦不再作答。克里斯蒂娜肯定不在飞行器里面。可是，这没有带给亚伦任何希望，恰恰相反。
在亚伦自己飞行器的控制中心，屏幕变成了灰色。他将扫描装置调为红外模式。克里斯蒂娜没有在她的飞行器里，那么她一定飘浮在宇宙空间。也许，爆炸将她从飞行器里甩了出去。虽然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可是在绝对零度的条件下，身体不会很快冷却。毕竟，宇宙空间是没有空气的，所以热量只能通过辐射来传播。
在直接靠近牧羊人1号的地方，扫描装置只提供了一幅过度曝光的图像。在那个地方，残留的空气基本还太过于浓密，温度还太高，很难通过红外模式识别出什么。可是，如果克里斯蒂娜就在那里，他应该已经找到她了。亚伦驱动自己的飞行器旋转着，让扫描装置对准茫茫宇宙。他发现了许多明亮的光点，还有一些不是很明亮。亚伦逐个查看这些光点。他小心地将第一个光点拉近，好像担心它逃掉。不对，这一块太平坦了，也许是外壳产生的碎片。在这块碎片附近，一个榔头状的东西慢慢划过。亚伦将它拉近，发现是一块门铰链。爆炸将大量碎片抛射到了宇宙空间。
然后，亚伦发现了一只玩偶。她看上去确实像一只玩偶。她的四肢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从身体伸展开来。亚伦的第一个冲动是祝她旅途顺利。不把克里斯蒂娜的尸体带上飞船上，对他来说会更好。她的身影会追随到他的梦里。可是，将克里斯蒂娜独自留在茫茫宇宙，这个想法让亚伦无法忍受。他将飞行器加速，要去把克里斯蒂娜接回来。
10分钟后，穿着宇航服的亚伦飘浮在她身边。的确是克里斯蒂娜。直到现在，亚伦才真正相信这一点。她把头发扎成了发辫，一如既往。发辫失去了弹性。亚伦不敢去触碰，担心发辫会破碎成千万片。
他必须把克里斯蒂娜拉进飞行器。飞行器有一个隔离间，可以从外面打开。亚伦抓向克里斯蒂娜的双脚。她没有穿鞋子，只穿了短袜，身上穿着某种式样的工作服。她经常就这样工作。与NASA准备的服装相比，她更喜欢这套有些地方已经松垂的工作服。她说过，这件衣服更保暖。这套工作服也算鞠躬尽瘁了。
亚伦小心翼翼地把克里斯蒂娜推送到飞行器那里，然后放开了她。
“你在这里等我。”他说，可是她没有回答。
他马上就要精神失常了，明显不要很久，因为他已经在和死人讲话了。他看到的上一具尸体是他的妻子，同样是那么苍白。为什么他不等本杰明或大卫来呢？
亚伦打开隔离间的外门。但愿克里斯蒂娜能挤进小舱室，那里是紧急情况下备用的。亚伦移向克里斯蒂娜的上半身。他最好先将她的腿拖进隔离间。也许，他可以使她的上半身稍微弯曲。可是，他必须首先将她的手臂向下放。克里斯蒂娜将自己的手臂举过头顶，好像在死以前下了决心，要像游泳运动员跳入泳池一样跃入太空。也许，突如其来的低温让她失了心智。这应该是低温致死的情况下发生的。
亚伦用左手抓住克里斯蒂娜的上半身，尝试着用右手将她的手臂在肩关节处扭转。可是，克里斯蒂娜的关节很僵硬。没有成功。但亚伦必须将她带进隔离间，否则，就无法将她接进飞行器，既不能接入他的飞行器，也无法接入牧羊人1号。按照惯例，克里斯蒂娜会接受一个遗体告别仪式。亚伦再次试着扭动她的手臂，还是那么僵硬。可是，她紧握的拳略微松开，一个小小的灰色物体滚了出来，是一个三色堇的种子荚果。亚伦哭了起来，头盔的衬板蒙上了一层雾气。
现在，克里斯蒂娜的身体呈现出一个V形。是大卫出的主意。与躯干相比，四肢冷得快些。亚伦把克里斯蒂娜的下腹抵着飞行器，同时按压着她的背部。看上去，她好似在做瑜伽练习。这种状态下，她的腰椎稍微有些突出。这对健康可不好，亚伦想着，他已经摆脱了精神失常的状态。
亚伦小心翼翼地把V形的克里斯蒂娜推进隔离间的入口，臀部是向前的。亚伦检查着，看看上部和下部是否都有足够的空间。克里斯蒂娜的身上不应该再多一道擦痕了。成功了，她进到里面了。亚伦关上了隔离间的门。
3分钟之后，亚伦穿着短裤站在隔离间的内门前。他伸出双臂，将两只手抵在金属门上，好似要和它展开一场搏斗——或者是要和门后的人建立某种联系。隔离间正在升温到接近零度。克里斯蒂娜应该不会完全解冻，可她的身体会变得柔软，亚伦从而可以让她改为平躺的姿态。一个死去的人不得不逆来顺受了！她可曾愿意吗？
亚伦用额头撞着墙，直到自己感觉到了疼痛。是他的责任，冥冥之中。他逃到这里，本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去。可是，命运如影随形。克里斯蒂娜因他而死去。
今天发生的已经足够了。他没办法再打开隔离间的门。过不了多久，大卫和本杰明就会赶到，他们会料理克里斯蒂娜的后事。他毫无力气，必须要休息一下了。他可以关闭生命系统。只有这样，他才真的安全了。克里斯蒂娜的死并没有让命运感到满意。如果还要索取本杰明或大卫的生命，该怎么办呢？他可以选择。他之前也有过选择权，只是太过于懦弱。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亚伦，我是大卫。”他从无线电里听到大卫的声音，“我现在在门前。请让我进来。”
飞行器B 2094年4月21日
“他的状态很不好，”大卫说，“我已经给他打了一针。现在，他要连续睡12个小时。”
“好的。克里斯蒂娜怎么办？”本杰明问。
“她还安放在隔离间的舱室里面。那里温度足够低，她不会解冻。也就是说，她不是我们最紧迫的问题。”
“我也看到了。飞船的圆环……”
“本，不仅仅是飞船的圆环。如果我可以相信电脑，控制中心里是没有空气的。我们必须重新启动生命系统。各个飞行器上的储备都只够用几天了。”
“我来处理。”本杰明说。
在远处无法看到飞船的圆环，它有几处已经损坏，以至于他们的飞行器都无法对接到母船上。但这并非主要问题。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他们可以干脆躲到宇航服里面。可是，他们需要牧羊人1号正常工作。关于空气和保暖，他们还指望着飞船。如果得不到空气，也无法保暖，他们很快就会像克里斯蒂娜一样变得那么僵硬。
本杰明将自己的飞行器驾驶到牧羊人1号的主隔离间。那里空间巨大，同样适合较大的载荷。飞行器几乎完全进得去，可就是差那么一点。本杰明必须先离开飞行器，然后再打开隔离间的门，但愿隔离间的控制要好过生命系统。
宇航服里面温度很低。可是，头盔内部显示的读数却相反。本杰明看了看手腕上的控制器。迷你屏幕上显示着，暖风已经调到了最高一挡。他晃了晃自己的手，然后重新看了看显示屏。现在显示的是零下5摄氏度。突然，一股温热的风拂过他的额头。
什么狗屁技术！如果之前驱动装置也遇到类似问题了呢？譬如系统里温度显示错误，DFD在过热状态下运行，直到发生爆炸。可是这不可能。各个系统都有双重及三重保险。如果喷射物质压力过大，燃料箱就会自动排放。本杰明移动起来，离隔离间还有10米，它被一道光环围绕着。光环呈红色，也就是说，隔离间处于封闭状态。
“控制中心？”
飞船没有应答。可是，大卫之前可以读出飞船的状态数据。也就是说，主计算机还在工作。可是，也许只有最重要的模块还在联网。
“控制中心？打开主隔离间。”
本杰明又尝试了一次。环绕着隔离间的光环仍旧呈红色。没有理由恐慌，他也可以手动打开隔离间的门。本杰明操控着航天服来到手动控制处，它就在光环的3点钟方向。他要向上拉一个把手，然后再将它旋转180度，不需要花费很多力气。即便宇航员失去了半条命，应该也可以使用这道安全门。真奇怪，尽管大家都认为他勇敢不畏死，他却从还没有研究过自己死亡的可能性。死亡干脆就不再在他的选项之内，就是这样。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呢。他们不会在这里失去生命，无论如何，至少他不会。
光环变幻着颜色，由橙转黄，再变成绿色。本杰明将把手向回转了90度，然后按下去。压力通过灵巧机械得到增强，打开了隔离间大门的闭锁装置。一股轻微的震动传过飞船的金属面。本杰明继续下压把手，直径近4米的大门打开了一点，他可以用手指在下面试探着抓住。失重状态下，虽然大门没有重量，可还是保持着物质的惯性。本杰明小心翼翼地向外拉着大门，直到自己可以钻到隔离间的里面。他爬过门缝，可是喷气背包钩住了。他不得不继续推门，把门开得再大些。
第一步大功告成。本杰明用脚撑住隔离间的内壁，依靠中间硕大的齿轮向内拉门。然后，他向左转动齿轮，将门关上。本杰明的汗流了下来。穿着宇航服，做什么都很吃力。他之前应该多练习练习。隔离间洒满了红色的光。
通常，系统会识别出有人正从外部进入飞船，会将舱室注满空气。本杰明等了半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还好，内门同样有一个手动装置。他飘移过去，将把手向上拉，然后再转动。他站到门旁，以防门开启的时候会撞到自己。隔离间后面的空间想必处于承压状态。可是，门没有从本杰明的手边移开，他不得不更用力去推。牧羊人1号里似乎没有空气了。
本杰明在手臂上的控制器里调出了一张飞船专用卡，他还从未用它穿越主隔离间的大门。不对，唯一的一次是飞船启航之前，可距离那时已经过去20年了。本杰明把卡片信息传输到头盔的面罩。牧羊人1号看上去好似一只保龄球。驱动装置就位于极轴处，而他自己则位于赤道的位置。生命系统在飞船尾部方向，而如果想去配备了主计算机的控制中心，他必须朝飞船头部方向移动。在哪里更有可能解决问题呢？
“大卫，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非常清楚。”
“我要试着通过控制中心的主计算机重启生命系统。如果计算机无法启动，我们就会遇到大麻烦。”
“明白。祝你好运。”
头盔面罩的导航系统在本杰明的视野里闪烁着一个箭头，为他指示方向。
本杰明刚刚前进了10米，一道安全门就将他挡住了。压力突然下降的时候，系统大概自动关闭了这道门。当然，这道门也有手动装置。可是，这毕竟需要时间。
“大卫？我大概需要更多时间。这里所有门都关着。”
“明白。”
到控制中心的路一向这么远吗？本杰明已经不再去数被他手动打开的门。右臂作痛，所以他现在用左手来转动把手。大概半数舱室都有空气。系统已不成其为系统了。所以，他每次新开启一道门，都必须很小心，以免被可能的压力吹跑。打开后，舱壁会自行缩进墙壁。
门上编号为25N1。
向上拉把手。
旋转180度。
等待。
逆向旋转1/4。
用右手抓紧。
用左手向内压把手。
进入舱室。下一道门。25N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