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B 2094年4月20日
“本杰明，我可以稍微打扰一下吗？”
“当然，大卫。我正在跟踪羊19。可是，还要飞3个小时。”
“我不需要这么久。然后你就都完成了吗？”
“是的，羊19是最后一个。根据航线，我还需要至少30个小时才能回家。”
“回家，不错。”
“坦白地说，戴夫，牧羊人1号对我就像家一般。过去3天里，我发现了这一点。我想念它。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更有家的感觉了。”
“我希望，你也想念我们呢。”大卫说。
“那当然。”
本杰明悄悄地笑了。短暂的分别似乎有助于几人之间的团结。没有说谎，他确实想念几位同事。他能很好地忍受孤独，可是他也需要与其他人共处的时光。大卫似乎也是如此。
“所以我才联系你呢。”大卫说。
“所以？”
“我很担心克里斯蒂娜。自从我们起航以来，她就没有和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联系过。你和她通过话吗？”
“没有呢，戴夫。”
“亚伦也没有，我问过他了。”
“那么，联系克里斯蒂娜吧。”
“我试过，可是系统拒绝了，因为她在睡觉。”
“系统还是很明智的，现在才过午夜。我们不在的时候，也许克里斯蒂娜加班了，所以她现在需要睡眠。我们可以早晨再一起呼叫她。”
“好吧，那就这样。到时候，我会联系你们。”
“不要太早啊！我们约定一下，9点好吗？我觉得，克里斯蒂娜喜欢睡到自然醒。”
本杰明有点蒙。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克里斯蒂娜是不是喜欢睡到自然醒。可说这话的时候，他好似拾回了一段丢失了很久的记忆。
“那我9点联系你。”大卫说，“晚安，本杰明。”
“晚安，大卫。”
他变成了一根胡萝卜。本杰明从顶部到根部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顶部近乎圆柱形，下部逐渐变尖，长着细密的根须。尽管胡萝卜的主人刚刚把一股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闻起来还是有新鲜泥土的味道。本杰明感到恐惧。正在发生的一切太不寻常了。一把刀侵入他的头顶皮肤，将顶端分开，上面还长着美丽的绿色缨叶，他一直为此而得意。一张长着黄牙的大嘴逐渐靠近，随之是一股难闻的气息。
本杰明听到一种尖锐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一定是闹铃响了。他睡过头了吗？他本来是想9点钟就联络大卫的。
“关闭闹铃。”他说。
可是，警报声持续响着。本杰明坐了起来。刚刚7点20分。这不是闹铃，而是系统发出的警报，提醒人们注意某种危险。有小行星袭来吗？可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震动，可以正常呼吸，所有仪器也都在正常运行。
“报告状态。”
“生命系统100%，动力100%。”
根据重要程度，系统给状态播报分类。本杰明松了一口气——今天能活下来了。
“传感100%正常；通讯受到干扰。”
通讯受到了干扰——飞行器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叫醒他吗？难道是天线弯折了？牧羊人1号飞船上应该有足够的备件，完全可以修复通讯系统。
“本，你看到了吗？”
是大卫在讲话。和大卫之间的通讯是正常的。也就是说，通讯方面受到的干扰还没那么糟。
“你说什么？我刚被系统叫醒，用一种残忍的方式从梦中叫醒，我在梦里是一根胡萝卜……”
“本，你好好听我说。”
本杰明的这位同事似乎很激动。刚刚，他第二次叫出“本”这个名字，尽管他知道，名字的主人并不喜欢。
“好吧。”
“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我相信，牧羊人1号爆炸了。”
说到最后，大卫的声音哑掉了。本杰明很平静。然后，他闻到一种金属的味道。他摸了摸上嘴唇，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指。该死，他的鼻子在流血。好久没有这样了。流出的血是鲜红色的。一直都是这样。
“为什么你不说话？”大卫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你肯定吗？”
“牧羊人1号不回答。”亚伦从他所在的飞行器加入了对话，“你们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看到了一道闪光，”大卫说，“就在两分钟之前。然后，我就尝试联络牧羊人1号，却没有成功。”
“飞船上发生爆炸了吗？”亚伦问。
“我不知道是什么。”
本杰明调整自己所在飞行器的望远镜，将它对准飞船所在的位置。没有人说话。其他两人肯定也在忙这个事情。本杰明尽可能将镜头拉近。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短短的细线，后面是一个榛子般大小的圆球。这条细线正位于飞船的旋转面上。至于飞船遭受了什么，从本杰明所处的位置还无法确定。
“我从侧面看到了飞船，”本杰明说，“这帮不了我们。可是，中心至少还存储了飞船原始形态。”
“从我的位置看过去，视角好一些。我把数据传给你们。”
本杰明点击确认传来的消息，从斜后方观察着牧羊人1号。飞船四周的圆环似乎有了几个裂痕。
“我看不到飞行器C。”亚伦说。
“这是一个实时图像，”大卫说，“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正好在控制中心的阴影里。可它一定马上就会出现。”
本杰明盯着屏幕。飞船的圆环上面一定马上就会出现一个向前旋转的凸起。马上，马上。可是现在并没有。出什么事了？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没有出现。这不可能！
“她不见了。”大卫说。
“我们能把图像再拉近些吗？”亚伦问。
“不行，不可能再拉近了。”大卫回答说。
“也许，她在发生爆炸的时候及时驾驶飞行器离开了母船。”亚伦说。
是的，这有可能。她当时发现飞船有哪里不对，就驾着自己的飞行器离开了。他们必须到其他地方找她。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大卫问道。
“天哪，你别这样悲观！”亚伦批评道，“她就在飞船外面，我感觉得到。”
“你感觉得到。”
“是啊，天哪，我感觉得到。”
亚伦每说一个字，声音都拔高一度。
“也许，她的天线被压力波损坏了。”然后他又说。
宇宙里根本没有什么压力波，本杰明想着。
“那么就是一块从飞船里甩出来的金属块，是它击中了克里斯蒂娜的飞行器。”亚伦的声音冲进频道。
本杰明把扬声器的声音调低了些。他们必须保持镇静。很奇怪，他觉得眼下很容易保持镇静。藏在他额头后面的不是感情，而是思想。他必须把自己的思想塑造为计划。这样才会给他们和自己以帮助。
“我们会找到克里斯蒂娜，”他说，“我保证。”
这并非谎言。物质不会就那么凭空消失。可与亚伦不同，本杰明不相信克里斯蒂娜还活着。
“谢谢你，本杰明。”亚伦说。
“现在，我们有两件任务，”本杰明说，“首先，我们必须找到飞行器C。一旦我们找到它，也就找到了克里斯蒂娜；其次，关于牧羊人1号受损的情况，我们必须做更多了解。”
“第三点，我们必须尽快返回飞船。”亚伦补充说。
“我本来是把这个看做第二点的一部分。可是，你说得对。你们谁离飞船最近？”
“也许是我，”亚伦说，“大概需要9个小时。”
哎呀，如果偏偏是亚伦找到克里斯蒂娜，那可不妙。发生的这一切似乎对亚伦打击最大。但愿大卫更靠近牧羊人1号。
“我需要13个小时。”大卫说。
该死！本杰明自己需要20多个小时，他会最后一个到达飞船。亚伦届时一定要坚强。亚伦曾经跟本杰明讲过，他的妻子不在人世了。牧羊人1号发生的事故似乎正在揭起旧伤疤。
“我有一个想法，关于如何从远处调查牧羊人1号。”大卫说。
“不错，说说看。”本杰明说。
“我们把所有探测器的望远镜都对准牧羊人1号。虽然分辨度不是很高，可是汇集从各个角度拍摄的图像，一定可以产生一幅高清晰度的立体图像。”
“这想法太好了，戴夫。你能落实吗？”
“我已经在落实了。”
“我尽可能加速飞向牧羊人1号。”亚伦说。
“你真的想飞过去吗？”本杰明问道，“你也可以接管探测器，由大卫飞向牧羊人1号。”
“不，我离它最近。如果说有谁能帮上忙，那就是我。我一定要飞过去，其他一切都是胡扯。”
“好吧。你自己当心。如果你飞到那里的时候已经粉身碎骨，就无济于事了。”
“别担心。”
“我有些东西给你们看。”大约7个小时之后，大卫开始通话。
“很糟糕吗？”亚伦问。
本杰明开始在计算机屏幕上接收，一幅画面显现出来。不妙。在控制中心舱尾处，驱动装置的覆板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缝。大卫看到的闪光一定就是从这里窜出来的。是一场爆炸，就是的，可是怎么会爆炸呢？本杰明用手指转动图像，以便更好地看清那道圆环。5个飞行器中，只有一个还对接在母船上，这一定是实验室了。本杰明让飞船转动了两次，以便自己确认这一点。飞行器A、B和D还在飞行途中，这一点很清楚。可是，飞行器C在哪里？再次拉近驱动装置的时候，本杰明找到了它。与控制中心相比，飞行器显得很小，所以他在第一次看的时候忽略了它。可它就在那儿，很清楚，是飞行器C残留的部分。驱动装置覆板的一部分挤压着飞行器，将它压向一根连接圆环与控制中心的轮辐。飞行器看上去缩成一团。不会有人在里面幸存下来。为什么飞行器不在母船的圆环上面？如果克里斯蒂娜没有驾驶飞行器脱离母船，她现在一定还活着。本杰明转动着图像，以便于鉴别飞行器C平时所处的位置。那里的圆环没有任何损伤。
“你们有什么看法？”大卫问。
“看上去，比估计的还要糟糕。”本杰明说。
“她可能还活着，”亚伦说，“也许她离开了飞行器，现在正位于控制中心。看上去，供人活动的区域完好无损。”
没错！本杰明再次将控制中心拉近。如果克里斯蒂娜待在那里，可能就会幸免于难了。可是，她的飞行器为什么会在离驱动装置近在咫尺的地方被击中？她当时是想在那里解决什么问题吗？为什么呢？眼下，牧羊人1号的驱动装置处于停机状态，几个月之后，如果他们想返航，驱动装置才会重新启动。即使克里斯蒂娜当时想尝试修理什么，也最好直接由控制中心出舱，而不是驾驶着飞行器过去。
“现在看到的这些解决不了疑问。”大卫说。
“两个多小时之后，我就到那里了，”亚伦说，“到时候，我们知道的就更多了。”
“你要小心些。”本杰明说。
飞行器A 2094年4月21日
在没有动力的条件下，飞行器朝着一面竖直的墙壁飘了过去。距离还有15米，10米，8米，6米。亚伦在屏幕上跟踪着。为了和飞船对接，他选择了牧羊人1号的一处侧壁，那里看起来完好无损。本杰明说得对，如果亚伦自己冒不必要的危险，那么他谁也帮不了。亚伦的手悬在驱动装置的开关上方。他有点失去耐心了，可还是克制着自己。如果他过早制动，只会需要更长时间。
就是现在。来自中央驱动装置的一次轻微撞击就足以制动了。亚伦让自己的身体固定住，以免撞到屏幕上。还有3米，然后就要对接了。飞行器伸出了控制臂，它的设计用途本来是修理损坏的飞行器。可是，控制臂也必须有能力像下锚一样，把飞行器固定在飞船外壁的某一个纵向轮辐上。
屏幕显示当前速度为5厘米/秒。亚伦完美地分配了主驱动力。再多一秒，飞行器的速度就不完美了。可是，即便飞行器的速度如此之慢，它还是有一个极大的惯性。它大概有多重？亚伦只能估计一下。肯定有5吨，或者还要更重。控制臂承受得住吗？与先前相比，控制臂突然显得纤细了许多。可是，这都因为牧羊人1号庞大的船体马上就要到了。
那么……动手吧。控制臂末端的三根机械手指抓向粗大的轮辐，后者覆盖了飞船的整个一面。第一次抓取的时候，只有一个机械手指有触及。再试一次。两根机械手指抓住了轮辐，第三根手指也抓住了。尽管如此，惯性还是拉扯着飞行器继续向前。因为摩擦，机械手指的温度开始升高。屏幕上亮起多个警报信号。系统危险！过热！可是，速度在警报亮起的同时降了下来。控制臂抓牢了。飞行器还从未退让过，它产生了一个轻微的横向动量。看上去，它似乎要从飞船的外壁上划过。控制臂的两个关节以一种非自然的方式扭曲着。如果飞行器有痛感，它现在就会叫出来。亚伦想象着飞行器的感受。
可是，控制臂还是抓牢了。飞行器停了下来。现在，就看亚伦的了。他必须尽快赶到克里斯蒂娜身边。她对他的呼叫没有做出任何应答。早前，亚伦就脱下了训练服。他固定了腹部的纸尿裤，从控制中心飘移进工作间，两足并用地爬进机器护甲。他检查了技术设备，生命系统、取暖和制冷设备、传感器和无线电，这些都处于工作状态。亚伦飞快地合上了头顶的盖子。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
四周一团漆黑。亚伦内心升腾起一种恐惧感。慢呼吸，亚伦，慢些呼吸。可是，这心理暗示不管用。亚伦的呼吸越来越快。他的耳朵里有砰砰的敲击声。全世界只余他孤零零一人，其他人从未来过。现在，他终于清醒了。慢呼吸，慢些呼吸。一阵响亮的嗡嗡声袭来，这是宇航服生命系统发出的声音。他伸出手臂去触摸，却空无一物。只有他孤零零一人。慢呼吸。有什么东西压迫着他的胸膛，让他呼吸急促起来。
另一种力量则挤压着他的下腹。他明白，这就是恐慌，可偏偏无法克制。他忍不住便意，放开了闸门。一片温热在他的纸尿裤里扩散。他重新感觉到了自我。这是来自他的温热，是他自己的身体。他藏身于宇航服之中，宇航服飘浮在茫茫宇宙。将他载到这里的飞行器想必就在附近某处。耳朵里的敲打声减弱了。他慢慢地找回了自己。恐慌还在，可是他能将恐慌搁置一边，将它束之一隅。
亚伦摸向自己戴的头盔，打开探照灯。灯光在他面前的钢质舱壁上画出一个浅灰色的圆。牧羊人1号飘浮在不到1米以外的位置。亚伦辨别了一下方向。因为恐慌，他飘移到飞行器3米之外。当时，他感觉自己好像绕轴自转了数圈。宇宙就是一个具有欺骗性的东西。待在飞行器里，所有传感器都在工作，会令人感觉光线明亮，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藏身于宇航服之中，与外界无边的黑暗仅仅间隔数毫米金属与织物，这才是宇宙的本来面目。他们当初真应该穿着宇航服多多训练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