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观众又送上了一阵掌声。
袁木火又得意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掌,正准备再一次盖住碗口,忽然戏台右侧响起了一声冷笑。
这声冷笑来自于徐鬼手。他黑洞洞的眼窝对着袁木火,嘴唇微微张合,似乎在说什么话。
自打进入万国千彩大剧院后,徐鬼手一直一声不吭,此时忽然冷笑一声,开口说话,顿时将全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他的身上。只是他的嗓音低沉至极,根本没人能够听清。
徐傀儡弯下了腰,凑近徐鬼手的嘴边,听完了徐鬼手说话,直起身来,笑道:“姓袁的,我爷爷问你,你师父难道就只教了你这么点儿微末本事吗?”
袁木火停下了表演,瞪着徐鬼手,说道:“这位前辈未免太不识货了,我这两手绝技,能叫作微末本事?”语气之中大为不悦。
徐鬼手没有起身,依旧端端正正坐在椅中,袖口忽然一翻,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个瓷碗,碗中盛满了清水。他不像袁木火那般伸手盖住碗口,而是直接将碗口明明白白地展示出来,让全场观众看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就那么以手托碗,只见碗中的清水逐渐燃起了火焰,与此同时,碗中不断有热气上冲,在碗口上方凝聚成云。他变出来的火焰和云雾,比袁木火变出来的大了好几倍,而且是同时变出,比之袁木火的表演更具难度。
他又张嘴说了什么话,徐傀儡凑近听了,说道:“我爷爷说,扶娄派传承千年,门下幻戏包罗万象,有许多神鬼莫测的变化,区区‘水上生云点灯’的小把戏,也配叫作绝技?”
袁木火被徐鬼手当场破术,而且表演得比他更好,顿时面红耳赤,说道:“今晚的挑战是轮流表演,还没轮到你登台。看你一大把年纪了,我才称你一声前辈,想不到你居然这么乱来,丝毫不懂规矩。”
徐鬼手又低语了几句,徐傀儡听完之后,转述道:“我爷爷说了,你一个无知小辈,根本不配与他对阵,叫你的师父上台来。”
徐鬼手显露了一手“水上生云点灯”幻戏,表演起来极为轻描淡写,袁木火看在眼里,心知自己的本事恐怕难以匹敌,但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战成名的机会,岂能这么轻易放弃?强自说道:“你可要搞清楚了,我才是万国千彩大剧院的驻台幻戏师,今晚与你对阵的是我,不是我师父。我师父多年前就已隐退,不再登台表演幻戏了。”
徐鬼手低声说了几句话,徐傀儡听完之后,转头看向幕后,朗声说道:“金童,我爷爷问你,十余年不见,你还记不记得他?他要用三大圣物之一的骷髅傀儡作为赌注,与你一决生死,你敢不敢出来应战?”
此时金童正是藏身于幕后。自从袁木火开始表演,金童便来到幕后观看。他看见坐在戏台右侧的徐鬼手时,仅剩的一只眼睛突然瞪大,目光中透着一丝难以置信。虽然过去了十多年,但他依然记忆犹新,当年朱连魁和徐鬼手的那场对决如在眼前,他永远也忘不了徐鬼手的身形样貌。
金童不再关注袁木火的表演,而是目光如电,直勾勾地盯着徐鬼手。此时徐鬼手借徐傀儡之口向他喊话,要以骷髅傀儡为赌注与他一战。当年他和师父朱连魁在海外对徐鬼手穷追不舍,为的便是夺走骷髅傀儡。
金童暗暗思虑了一下,徐鬼手主动登门挑战,当众点名要他应战,而且是以他朝思暮想的骷髅傀儡作为赌注,他若不露面,未免显得太过藏头缩颈,于是决定不再隐藏,当即从幕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师父。”袁木火急忙奔了过来,想要搀扶金童。
金童将手一摆,示意袁木火不必相扶。他慢慢走到徐鬼手的身前,与徐鬼手正面相对。
原有的挑战进程忽然被打断,现场观众鸦雀无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四人。
蒋白丁原本守在后台,但后台一直相安无事,他实在待得无聊,于是走出后台,打算看一看戏台上的表演。他看见徐鬼手坐在戏台上,不由得大吃了一惊,急忙去到观众席首排,找到鲁鸿儒,告诉鲁鸿儒坐在戏台上的人便是徐鬼手。
鲁鸿儒点了点头,他已从贝特朗那里知道了那双目俱瞎的老头便是徐鬼手。他将贝特朗聘请徐鬼手为巴黎魔术馆首席魔术师的事告诉了蒋白丁。
蒋白丁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贝特朗,又回头看了一眼戏台上的徐鬼手,心中想道:“这老头当真古怪,带着一身幻戏绝技,放着那么多中国剧院不去,偏要跑去洋人的剧院当什么首席魔术师,想必贝特朗给他开出的价钱很高吧。我还当他是什么世外高人,原来也是见利忘义的俗人一个。”
徐鬼手的出现,令蒋白丁大感兴趣,他没有再回后台,而是留在了观众席上。贵叔站到了一旁,将座位让给了蒋白丁。
听到徐傀儡提及骷髅傀儡,鲁鸿儒的神色不由得微微一动。他记得昨晚骷髅傀儡是被易希川带走了,仅仅一日之隔,如何会落入徐鬼手的手中?他不知道徐傀儡这番话是真是假,但总有一种感觉,易希川与徐鬼手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关联。他用手帕捂嘴,一边咳嗽,一边低声道:“白丁,你快去后台。”
蒋白丁奇道:“哥,怎么了?”
鲁鸿儒道:“若我所料不差,今晚易希川必会现身。”
蒋白丁道:“你放心好了,我的人早就埋伏好了,姓易的小子若是来了,包管叫他插翅难逃。”
鲁鸿儒道:“你还是去后台守着为好。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大意。”
蒋白丁犹豫了一下,道:“那好吧,我这就去后台。”他听到徐鬼手要以骷髅傀儡为注,与金童一决生死,本来大感兴趣,想留下来观看,但鲁鸿儒这么说了,他只好起身,返回了后台。
蒋白丁走后,贵叔便重新在鲁鸿儒左侧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戏台之上,金童看了徐鬼手片刻,忽然开口问道:“骷髅傀儡呢?”
徐鬼手没有说话,一旁的徐傀儡说道:“我爷爷是扶娄派戏主,你身为扶娄派门人,见到本派戏主不问候,反而一开口就问本派圣物骷髅傀儡的下落,未免太过不懂规矩。”他说话之时,有意朝袁木火看了一眼。方才袁木火说徐鬼手不懂规矩,此刻他便用同样的话,反过来训斥金童。
袁木火吃了一惊,道:“什么扶娄派戏主?”
徐傀儡笑道:“金童,你也太不把你这位徒弟当回事了。人家好心拜你为师,你居然连本派戏主是谁都没告诉他。”
金童对徐傀儡不予理睬,依然直视着徐鬼手,道:“你要与我赌生死,那就先把赌注亮出来。”
徐鬼手缓缓抬起手臂,指了一下徐傀儡的左手。徐傀儡的左手之中,提着一口箱子。
金童冷声道:“打开。”
徐傀儡冷笑了起来,说道:“金童,有你这么跟戏主说话的吗?十五年前,你和你师父朱连魁,为夺本派圣物骷髅傀儡,趁我爷爷不备,暗中实施偷袭,如此举动,已是背叛师门。我爷爷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清理门户。”顿了一下又道,“骷髅傀儡就在我手中,你若是真有本事,便痛快地应一句,敢不敢在这戏台上一决生死?”
骷髅傀儡没在箱子里,但他这话没有说错,徐鬼手是用骷髅傀儡假扮的,他一直用手扶着徐鬼手,骷髅傀儡自然是在他的手中。
袁木火一直仰慕“魔圣”朱连魁,对扶娄派更是向往已久,好不容易拜在金童门下,成了扶娄派的门人,原本对此事极为得意,此时听了徐傀儡的话,不由得惊讶万分:“师父,他说你……”
金童不作辩解,只吐出了四个字:“一派胡言。”他盯着徐傀儡手中的箱子看了几眼,又抬眼盯着徐鬼手,说道:“你说我的幻戏是微末本事,那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自封的扶娄派戏主,又会什么神鬼莫测的幻戏。”此言一出,便是接受了徐鬼手的挑战。
徐鬼手嘴唇微动,徐傀儡附耳听了,说道:“我爷爷说了,当年你和朱连魁谋夺骷髅傀儡时,并非正大光明地斗戏,而是暗中偷袭,险些置他于死地。如今他要清理门户,自然也用不着比拼幻戏,之前送来的战书,只说了挑战,没说是要斗戏。他要在这戏台上和你直接动武,直到分出生死为止。最后谁还活着,戏主之位和骷髅傀儡便归谁。”
金童的目光在徐鬼手的身上不断打量。徐鬼手是扶娄派戏主,若是斗戏,比拼幻戏技艺,他尚且有些担心,但若是直接动武,他虽然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脚,但要对付双眼俱瞎、老迈迟缓的徐鬼手,却是丝毫不惧。
他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冷声道:“那就依你所言。”
徐傀儡道:“虽是动武,但我爷爷毕竟年事已高,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我爷爷和我是两人,你和姓袁的也是两人,我们二对二,决生死,如何?”
徐鬼手如此年迈,又瞎了眼睛,居然敢提出动武,金童原本就觉得有些奇怪,此时听徐傀儡这么一说,才明白徐鬼手是要以二对二。他一直盯着徐鬼手,此时终于转动目光,打量了一下徐傀儡。他嘴角一抽,吐出了一个字:“好。”
袁木火原本是为了比拼幻戏而登上戏台,只想着能靠表演幻戏一战成名,哪知转眼之间形势突变,竟变成了赌上性命的武斗。他露出了为难之色,道:“师父,我……”
袁木火的话才开了个头,金童已斜视他一眼,冷声道:“你不敢?”
袁木火道:“不是不敢,只不过……”
“那就把嘴闭上。”金童道。
袁木火只好住嘴,不敢再多生怨言。
徐傀儡看向全场观众,大声说道:“诸位,我徐傀儡和我爷爷徐鬼手,要与金童、袁木火二人在此赌命,你们若是想观看幻戏表演,那就对不住了,还是趁早离开为好,若是想观看生死决斗,那就不妨留下来。此次决斗,双方都是出于自愿,生死有命,怨不得谁。无论最终是谁死在这戏台上,一概与对方无关,事后不可追责,还请留下来的观众做个见证!”
时下尚武之风盛行,各地武馆林立,相互之间难免结下梁子,通常会选个场地,当众较量一番,分个高下,只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才会赌上性命,一决生死。这样的生死对决,极难得见,因此但凡有这样的对决出现,往往会引得无数人争相围观。比起单纯较量幻戏技艺的斗戏,赌上性命的生死对决自然更加刺激,现场观众听了这话,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全都留在了观众席上。
徐傀儡面向观众席说话之时,金童忽然低声道:“把耳朵贴过来。”
袁木火不知道金童要干什么,当即低下脑袋,将耳朵凑近金童。
金童嘴唇微动,将声音压到最低,只让袁木火一个人听到:“待会动手之时,我缠住他们二人,你找机会抢走箱子。”
袁木火听得暗暗吃惊,却又转念心想:“我只负责抢箱子,不用拼命,那倒还好。”当即点头,低声应道:“是,师父,我知道了。”
徐傀儡向全场观众交代完后,转身直面金童和袁木火,说道:“闲话少说,动手吧。”
好好一场幻戏挑战,演变成了赌命的生死对决,这令坐在观众席首排的贝特朗大为惊讶。他与徐傀儡在一个多月前相识,当时徐傀儡让他在万国魔术大赛的奖品里添上骷髅傀儡,并在昨晚的决赛开始之前,将骷髅傀儡送到了他的手中。今早徐傀儡又主动找到了他,要他帮忙向万国千彩大剧院提出挑战。贝朗特早就对万国千彩大剧院不满,尤其是维克多在万国魔术大赛中败给了易希川,他更是极不服气,因此便答应了下来,哪知此时竟变成了这等局面。
贝朗特惊讶之余,不由得暗暗心急,心想这种生死决斗,那是要出人命的,倘若当真闹大了,这烂摊子可不好收拾。只不过戏台上的四人已是剑拔弩张的态势,他没办法也不敢上台阻止。
鲁鸿儒身为万国千彩大剧院的老板,同样没有出面阻止。他坐在座位上,一脸平静地望着戏台上发生的一切。他关注戏台的同时,一直等待着后台方向的动静。蒋白丁返回了后台,派了一个青帮混混来告诉他后台一切正常;守在后台周围的青帮混混,依旧原地待命;戏台底下的暗道里,还埋伏着一批携带手枪的青帮混混。他料定徐鬼手与易希川必有关联,徐鬼手登台挑战金童,说是要清理门户,实则徐鬼手现身上海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要清理门户,早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今天?他猜想徐鬼手这么做,极有可能是想声东击西,只要徐鬼手与金童动起手来,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易希川十有八九便会趁机行动。
一切陷阱都已经布置好了,他平心静气地等待着,等待着易希川现身。
戏台之上,忽然拳脚之声大作,对决双方已经动起了手。
徐傀儡左手提着箱子,右手不再扶着徐鬼手,而是踏前两步,挡在徐鬼手的身前,与金童交手。徐鬼手没有了徐傀儡在背后操控,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金童瞎了一只眼睛,腿脚也有残疾,出手却是狠辣无比,每一招都是冲着徐傀儡的要害而去。袁木火从旁抢上,试图抢夺徐傀儡手中的箱子。但徐傀儡不断挥动左手,将箱子抡得呼呼生风,袁木火不但每次都抢了个空,还被箱子击打了两下,便如挨了两记重锤,极为疼痛。徐傀儡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金童原本没把徐傀儡放在眼里,没想到徐傀儡年纪轻轻,身手竟然如此了得。他斗了片刻,难以撼动徐傀儡,又见袁木火始终抢不到箱子,于是袖口一甩,左手向徐傀儡戳去。徐傀儡扭身躲避,嗤的一响,衣摆破了一道口子。他向金童看去,只见金童的左手寒光闪动,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刀。
金童有短刀在手,如虎添翼,向徐傀儡一通狂攻。徐傀儡右手一翻,一根铁扦出现在了手中。他右手挥动铁扦,抵挡金童的短刀,左手挥舞箱子,应对袁木火的抢夺。他挡在徐鬼手的身前,如同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从始至终没有挪动半步。
一柄短刀在手,仍然拿徐傀儡没有办法,金童于是甩动右侧袖口,右手又添了一柄短刀。两柄短刀交错攻击,徐傀儡只用一根铁扦抵挡,渐渐显出难以招架之态。为了躲避短刀的攻击,他稳如生根的双脚,终于出现了移动。
金童得势不饶人,挥刀之时,忽然甩动袖口,第三柄短刀出现了。第三柄短刀不再经过他的手,而是当作暗器使用,去势如电,直射徐傀儡的胸口。徐傀儡被逼得退后一步,铁扦回救,拨开了射来的短刀。金童手中的两柄短刀趁势而攻,徐傀儡避开一柄短刀的直刺,另一柄短刀的横削却没能避过,手臂上多了一道口子。
袁木火看准时机,趁徐傀儡被金童逼得狼狈不堪,一把抓住了箱子,发力抢夺。
徐傀儡的左手抓着箱子的提手,始终没有松手。他忽然手腕一拧,箱子的提手转动了半圈。只听“咔嚓”一响,那提手连接着箱子内部的机栝,机栝带动锁扣开启,箱子顿时打开,里面的傀儡显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