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风平浪静,没有出任何变故,翌日上午,同样没有任何动静。待到中午时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前忽然热闹了起来,聚集了不少围观的路人。
这些围观的路人,手里都拿着印有文字的纸,不时看一看纸上的文字,相互之间小声交流:“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围观人群之中,有人登门求见鲁鸿儒。
来人不是易希川,而是巴黎魔术馆的老板贝特朗及其女儿伊莎贝拉。
贝特朗和伊莎贝拉没有进入万国千彩大剧院,而是站在大门外,要求鲁鸿儒出来见面。
贵叔从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里走出,询问贝特朗和伊莎贝拉的来意。
贝特朗抽着雪茄,慢慢悠悠吐出一大口烟雾。他没有言明来意,只是说道:“你只管去叫鲁老板出来。我和他是多年的老对手了,难道他害怕我,不敢出来见面吗?”
贵叔只好回到剧院之中,来到鲁鸿儒的房间,向鲁鸿儒禀明了情况。
鲁鸿儒暗暗觉得奇怪。万国千彩大剧院和巴黎魔术馆虽然隔街相对,距离很近,但彼此互为竞争对手,多年来一直是敌对关系,他和贝特朗之间从无来往,从不踏足对方的地盘,就连当初易希川在巴黎魔术馆参加万国魔术大赛,他也从未到现场去看过。此时贝特朗突然登门拜访,倒是令他颇感意外。
“贝特朗叫嚷着要见老爷,许多路过的人都被他吸引了过来,全都聚集在门外。”贵叔说道。
“那好,我就去见一见他。”鲁鸿儒从藤椅里缓缓起身。
不一会儿,鲁鸿儒由贵叔搀扶着,走出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出现在贝特朗和伊莎贝拉的身前。
鲁鸿儒轻轻咳嗽了两声,说道:“难得贝特朗先生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伊莎贝拉通晓汉语,当场做起了翻译,将鲁鸿儒的话翻译成法语,转告了贝特朗。贝特朗叼着雪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递给鲁鸿儒,说道:“你看过就知道了。”
伊莎贝拉用汉语转述道:“请鲁老板过目。”
鲁鸿儒接了过来,只见纸上印了不少文字,上半页是法文,下半页是汉字,写道:“巴黎魔术馆首席魔术师,约战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幻戏师。多年对抗,难分高下,谁是上海第一魔术剧院,今晚七点整,一战见分晓。”
鲁鸿儒迅速看完,抬眼看着贝特朗,道:“贝特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贝特朗说道:“巴黎魔术馆被大火烧毁,如今我年纪大了,不打算再在上海重开剧院,准备离开中国。只不过离开之前,我心有不甘,想与你的万国千彩大剧院争个高低。这张纸上写得明明白白,今晚七点整,我会带着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登门挑战你万国千彩大剧院的驻台幻戏师,彼此论个输赢。”
鲁鸿儒道:“倘若我没有记错,几天前的万国魔术大赛上,我剧院的驻台幻戏师易希川易戏主,已经战胜了贵馆的首席魔术师维克多。你我剧院之间的高下之争,想必早就见过分晓了。”
贝特朗吸了一大口雪茄,一边喷吐烟雾,一边说道:“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据我所知,易希川与日本人勾结,此事见于各大报纸,已在全上海传得沸沸扬扬,你还要认他是你剧院的驻台幻戏师?或者我这么问你,易希川还要继续在你的剧院驻台吗?”
伊莎贝拉将贝特朗的这番话翻译成汉语后,围观之人纷纷将目光投到鲁鸿儒的身上。
鲁鸿儒道:“发生了这种事,易戏主已自愿离开万国千彩大剧院,不会再继续驻台了。”
“这不就对了?”贝特朗道,“易希川既然不是你剧院的驻台幻戏师,那之前的比赛就不能作数。这张纸,我已经印了很多,派人四处散发,想必知道的人已不在少数,今晚的万国千彩大剧院,一定会非常热闹。我会带着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准时登门挑战,你剧院的驻台幻戏师如果应战,那就在台上决胜负,如果不敢应战,那就是我赢了,这上海第一魔术剧院的名头,就该归我巴黎魔术馆所有。”
鲁鸿儒道:“这场约战来得太过突然,我剧院的驻台幻戏师事先并无准备。倘若真要约战,不妨另择时间,再决胜负。”他要对付易希川,不想为其他事分神,也不想剧院进入太多闲杂人等,让易希川有任何可乘之机。
“约战的消息早已四处传开,现在要收回,已经太迟了。”贝特朗道,“你是不是害怕你的驻台幻戏师不是维克多的对手?这一点你大可放心,我贝特朗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最讲究公平公正。易希川不再是你剧院的驻台幻戏师,我也就不会再派出维克多出战。我会另选一位魔术师,与你的驻台幻戏师对决。就这么说定了,无论你万国千彩大剧院应不应战,我今晚都会准时登门。”
贝特朗说完这话,待伊莎贝拉翻译完后,不管鲁鸿儒是否同意,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一大群围观的路人,继续聚集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前。
贵叔搀扶着鲁鸿儒,走进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回到了房间。
关上房门,扶着鲁鸿儒走向藤椅时,贵叔说道:“老爷,贝特朗真是老奸巨猾,知道易希川身败名裂,不会继续在剧院驻台,便趁机来下战书了。”
鲁鸿儒缓缓坐进了藤椅,说道:“这场约战来得太过突然,说不定是易希川在暗中捣鬼。”
贵叔道:“倘若真是这样,那我们就不能应战了。”
“易希川长时间不出现,难免夜长梦多,我倒希望此事是易希川所为。今晚这场挑战,无论是为了剧院的名声,还是为了对付易希川,我们都必须应战。”鲁鸿儒说道,“贵叔,你即刻去通知袁木火,让他准备一番,今晚登台应战,再派人去通知白丁,让他今晚来剧院。易希川若真敢来,一定叫他有来无回。”
贵叔应道:“是,老爷,我这就去。”
贵叔退出房间,去到住楼的二楼,来到袁木火的房间,告知袁木火今晚登台应战一事,然后离开住楼,找人去通知蒋白丁。
贵叔走后,袁木火的耳畔不断回响着贵叔说的话——“今晚与巴黎魔术馆一战,你代表的是整个万国千彩大剧院,只要你能赢下这场对决,必定在上海声誉鹊起,名头大噪。”
他关上房门,越想越是兴奋,兴奋到对着空气挥拳庆祝。他在上海摸爬滚打多年,朝思暮想之事,便是能在一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一战成名。当初他公开挑战易希川,便是为此,只可惜最终败于易希川之手,险些前途尽毁。昨天易希川刚刚身败名裂,今天他便得到了翻身的大好机会。只要赢下今晚这一战,他便有机会取代易希川的位置,成为上海幻戏界新的翘楚。
挑战将在晚上七点进行,时间非常紧迫。袁木火当即找到师父金童,一番商量之后,定下了今晚表演什么幻戏,然后开始着手准备道具。
等袁木火准备好道具,已是天色向晚。他连晚饭都没吃,反复在房间里演练,力求表演达到完美,不出现任何瑕疵。
夜幕徐徐降下,七点渐渐临近。
袁木火隔窗望去,灯火通明的爱多亚路上,已是人来人往,不断有人往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方向汇聚。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观看今晚的挑战而来,不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他带上准备好的道具,关上房门,去往演厅。
袁木火来到演厅,只见观众席上已坐了不少观众。他向戏台上望去,只见戏台的左右两侧分别摆放了一把椅子,那是为他和他今晚的对手准备的。他登上戏台,按照主左客右的惯例,坐在了戏台左侧的椅子上。已入场的观众看见登台的是袁木火,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一部分观众知道袁木火的来历,悄声议论了起来。
观众们还在陆陆续续地入场。万国千彩大剧院关闭了后门,只敞开大门,迎接观众入内。
作为一场关系到两家剧院名声地位的挑战,并非表演性质的驻台演出,按理说会让观众免票入场,而且到场的观众越多,见证最终结果的人就越多,自然也就越好,但鲁鸿儒为了防止万国千彩大剧院进入太多的人,不让易希川有机可乘,于是卖起了票,而且票价不菲,让不少前来观战的市民怨声不断。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自愿买票入场,毕竟万国千彩大剧院和巴黎魔术馆已经对抗了多年,如今一战定高下,倘若不亲眼见证,未免有些遗憾。
金童守在大门旁边,盯着每一个进入万国千彩大剧院的观众,以防易希川混在其中。这些观众凭票进入演厅,找到各自的座位坐下,不一阵子,演厅便满座了。
所有的票已经卖完,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前竖起了满座的牌子,不再让任何人入内。有些来迟的市民,想要购买站票进入剧院,但剧院不肯售票,也只能唉声叹气,抱怨不休。
金童没有看见易希川出现,于是去往鲁鸿儒的房间,向等候在房间里的鲁鸿儒、蒋白丁和贵叔摇了摇头。
“巴黎魔术馆的人来了吗?”鲁鸿儒问道。
金童又是摇头。
鲁鸿儒挥了一下手,示意没金童什么事了,金童便离开房间,往演厅去了。
蒋白丁坐在沙发上,高高地仰起头,拿起药水,往眼睛里滴。他的双眼经过医治,虽然没有瞎眼的危险,但是眼睛一片通红,视力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他滴完了药水,用力挤了挤眼睛,接着狠狠说道:“哥,你就不能让我去地牢里,先收拾一下那臭娘们儿,出出这口恶气?”
鲁鸿儒道:“易希川绝非易与之辈,即便抓住了他,想必他也不会轻易说出开启龙图的密码和幻戏的秘诀,要对付他这样的人,须先礼后兵。我们先不动双鱼,算是以礼相待,倘若易希川不识好歹,到时候你再当着他的面收拾双鱼,如此逼他开口。”
蒋白丁恨得咬牙切齿,说道:“到时候我一定让那臭娘们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鲁鸿儒道:“今晚后台就交给你了,切记不可大意,别让易希川钻了空子。”
“哥,你只管放心。”蒋白丁拍着胸口说道,“我亲自坐镇后台,安排人手守在后台周围,再布置人手埋伏在暗道里,姓易的小子只要敢来,我就给他来个十拿十稳,瓮中捉鳖。”
鲁鸿儒点了点头,道:“时间差不多了,去演厅吧。”
贵叔一直候在一旁,当即上前搀扶鲁鸿儒,往演厅而行。蒋白丁先走一步,去往后台,安排青帮混混设下埋伏。
鲁鸿儒来到演厅,在观众席首排正中的座位坐下,贵叔坐在他的左侧。在他的右侧,空出来了几个位置,那是为贝特朗等人预留的。七点即将到来,按照约定,巴黎魔术馆的人该出现了。
果不其然,当时间来到七点整,贝特朗准时出现了。
贝特朗步伐悠闲地走进演厅,在他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伊莎贝拉和维克多,在他的身后,还跟随了两个人。那两人是一老一少,其中年少之人眉清目秀,面带微笑,年老之人则身形瘦小,双眼俱瞎,正是徐傀儡和徐鬼手。
徐傀儡左手提着一口箱子,右手扶着徐鬼手,跟随贝特朗走到了鲁鸿儒的身前。
贝特朗向鲁鸿儒介绍徐鬼手,说道:“鲁老板,维克多已决定不再担任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这位徐鬼手徐先生,是我新聘的首席魔术师。今晚的挑战,巴黎魔术馆就由徐先生出战。”伊莎贝拉当即将贝特朗的话翻译成了汉语。
鲁鸿儒听到“徐鬼手”三个字,面色不动,心里却是略微吃惊。他早就从蒋白丁那里听说过徐鬼手在公共租界表演“画骨术”的事,也曾听蒋白丁说起徐鬼手霸占大世界戏台片区表演神笔幻戏的事。他对徐鬼手的幻戏极感兴趣,曾让蒋白丁派人四处搜寻徐鬼手的下落,只可惜毫无所获。此时听闻眼前这个双眼俱瞎的老头便是徐鬼手,而且徐鬼手已经受聘成为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他不由得大感意外,打量了徐鬼手几眼。
徐鬼手是由骷髅傀儡假扮而成,全靠徐傀儡在背后用提线操控,但徐傀儡操控提线的动作极为隐蔽,而且徐鬼手从外观上看起来与活人无异,因此鲁鸿儒打量了几眼,没有看出什么不对,说道:“徐先生,久仰大名。”
徐鬼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鲁鸿儒说话。
“见过鲁老板。”徐傀儡笑着说道,“我爷爷耳朵不好使,还请鲁老板见谅。”
鲁鸿儒微微点了点头。
贝特朗朝戏台上望了一眼,望见了坐在戏台左侧椅子上的袁木火。他回头看着鲁鸿儒,道:“鲁老板,不知万国千彩大剧院今晚派哪位幻戏师出战?”
鲁鸿儒道:“人已在台上。”
贝特朗立刻笑了起来:“这不是那个在大世界输给易希川的年轻人吗?鲁老板,你派这人出战,是打算主动认输吗?”
鲁鸿儒咳嗽了几声,道:“挑战还没开始,输赢如何,尚未可知。”
贝特朗收起了笑容,说道:“那好,我们走着瞧。徐先生,我巴黎魔术馆能否保住往日的名声,就全看你今晚的表现了。”说完这话,便在预留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伊莎贝拉和维克多在贝特朗的身旁落座。
徐鬼手依然面无表情,即便是贝特朗说话,他既不点头,亦不回应。他由徐傀儡搀扶着,慢慢地走上台阶,登上了戏台。
鲁鸿儒望着徐鬼手的背影,想到这样一个神秘至极的幻戏师突然出现,不由得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今晚的挑战一定不会这么简单。
徐鬼手登上戏台,坐进了戏台右侧的椅子。徐傀儡左手提着箱子,立在徐鬼手的身旁,右手依旧扶着徐鬼手的后背。
袁木火与徐鬼手隔台相对。他以前没有见过徐鬼手,甚至连徐鬼手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此时见徐鬼手一张死气沉沉的脸略微仰起,两只黑洞洞的眼窝直直地对着他,不由得生出了些许瘆人之感。
七点已到,司仪大步登上戏台,当众宣布挑战规则,由两位幻戏师轮流表演,表演结束之后,交给现场观众来决定最终的胜负。观众更喜欢谁的表演,便在司仪念出此人的名字时,站起身来表示支持。获得更多观众支持的那位幻戏师,便是今晚挑战的胜者。
司仪讲明规则后,拿出两个信封,让袁木火挑选出战顺序。袁木火挑到了写有“一”的信封,将由他率先登台表演。
司仪大声宣布挑战开始,随即退下了戏台。
袁木火离开左侧的椅子,昂首挺身,走到了戏台的正中央。他面朝观众席,向到场观战的上百位观众团团拱手,随即手掌一翻,掌心里凭空变出了一个茶碗。他轻轻地摇晃手掌,茶碗里溅起了水花,显然装满了水。他用另一只手盖住碗口,对准茶碗吹了一口气,等到他揭开手掌时,茶碗里的水竟然沸腾起来,热气翻腾。这些冒起来的热气,在茶碗的上方凝聚成团,便如云雾一般,经久不散。
现场观众立刻响起了一阵掌声。
袁木火得意地笑了一笑,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团凝聚的云雾顿时散了。他不怕手掌被烫伤,又一次伸手盖住了热气翻腾的碗口。等到他再次将手掌揭开时,茶碗里已不再热气翻腾,而是光亮大作,燃起了明黄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