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易希川拿着斧头走向对弈的两人,现场观众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紧张感,不知道易希川究竟要对两人做什么。
来到棋盘旁边,易希川并没有什么惊人的举动,只是将斧头靠在棋盘上,然后席地而坐,观看棋局。双鱼和袁木火没有任何反应,对易希川的到来视若无睹。
易希川看了一会儿棋局,拿出怀表瞧了一眼时间。他拧动表冠,动作比之前几次都快,使得指针飞速旋转。然后他收起怀表,用手支撑着下巴,继续盯着棋局,就此一动不动,看入了神。
双鱼和袁木火各自按有一子,却不再往棋盘上落子,仿佛在沉思下一步该怎么走。
三个人就这样纹丝不动,戏台上的一切仿佛静止了下来。
全场观众看得莫名其妙,一时之间无人作声,偌大一个戏台片区,寂静至极。
忽然之间,有观众惊呼了起来,接着是成片的惊叫声:“快看,快看!”“变了,变了!”
戏台之上,双鱼和袁木火的头发渐渐泛白,从最初的纯黑色,变成了全白如雪,仿佛片刻间便度过了数十载光阴,从年轻一下子变得苍老。易希川的头发虽然没有变化,但靠放在棋盘旁边的那柄斧头,原本是崭新的,发出亮闪闪的光泽,但光泽渐渐消失,斧子慢慢泛红,竟长满了锈迹。
就在满场惊呼之时,易希川的身子忽然动了。他站起身来,顺带拿起了斧头。
然而斧头刚刚拿起,却又掉落在了地上。
掉在地上的只是布满锈迹的斧子,斧柄依然握在易希川手中,只不过原本好端端的木制斧柄,已经烂成了一团齑粉,从易希川的手中洒落在地。
观众席上坐了成百上千的观众,绝大部分都惊得站立了起来。其中一些中国观众颇有见识,已瞧出了易希川的这段幻戏表演的是什么,禁不住叫出声来:“这是烂柯人的故事!”
易希川的这一出幻戏,表演的的确是烂柯人的故事。这故事说的是晋朝时候,有一个名叫王质的人,去山里砍柴时,看见两个人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对弈,于是把砍柴用的斧头放在地上,在旁边观看棋局。看了多时,下棋之人提醒王质该回家了,于是王质起身去拿斧头,一看斧柄已经腐朽,磨得锋利的斧子也锈蚀得凸凹不平。王质感到非常奇怪,然而更惊异的事还在后面。等王质回到家后,发现家人都不在了,家乡已经大变样,没有人认得他,他提起的事,家乡的人都说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原来王质入山砍柴误入仙境,遇见了神仙,只不过一局棋的时间,人间已过了数百年。斧柄又称斧柯,王质观棋烂柯,从此成为后世所说的烂柯人。
光阴飞逝,片刻之间,时间便流逝了百年。易希川竟然将这样一个神话故事,演绎成了一出幻戏。观众们看得惊讶万分,却又意犹未尽,只可惜观棋烂柯的故事一结束,意味着幻戏也跟着结束了,观众们只好为易希川送上热烈的掌声。
然而让全场观众意外的是,双鱼和袁木火并没有起身,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两侧,易希川也并没有谢礼退场,而是拨开怀表,反向拧动表冠,让怀表上的时间往回倒着走动。
观众们颇感讶异,不由自主地停止了鼓掌。
怀表上的指针转动了数圈,最终回到了七点三十分。
这时易希川收起怀表,俯下身子,将洒落在地的齑粉聚拢成了一团。只见他对着齑粉吹了一口气,齑粉并没有被吹散,依然聚在一起。他抓住齑粉拿了起来,齑粉并不洒落,而是变成了一截实木。他拿起锈蚀的斧子,将实木穿入,重新拼成了一把斧头。
他对着斧头吹了一口气,明明已经锈烂的斧头,刹那间锈迹尽去,焕然一新,变成了一把崭新的斧头。
不仅斧头变回了原样,坐在棋盘两侧的双鱼和袁木火,原本一片雪白的头发,竟渐渐泛黑,最终变回了纯黑色。长时间静止不动的两人,忽然间又举棋落子,重新对弈了起来。
易希川的幻戏还没有结束。他拿着斧头走回桌前,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一块木头,那是之前被斧头劈断的桌角。他将桌角放回本来的位置,轻轻吹了一口气,桌角便拼接到了桌子上。他用力地拍打桌角,桌角并不掉落,显然和整个桌面已经融为了一体。
易希川目光一转,看着桌上那盆结满了果实的金橘树。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金橘树的树梢,只见满树的果实一下子消失不见了,金橘树迅速缩回了花盆之中。他将手指伸入泥土,拈出了一颗金橘籽,随即指尖一晃,金橘籽便凭空消失了。
观众们纷纷张大了嘴巴,惊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类似金橘瞬间结果的幻戏,有的观众早就见过了。那是在中日幻戏擂台赛上,“上海三魁”之一的刘老仙用戏曹十术挑战斋藤骏时,曾表演过一个名为“牡丹开花”的幻戏,当时刘老仙往花盆里浇水之后,立刻便有苗子长出,迅速长成了一株牡丹,还开出了两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易希川的金橘结果幻戏,与刘老仙的“牡丹开花”颇为相似,但是金橘突然缩回泥土之中,这一手却是刘老仙没有表演过的。
还没等全场观众回过神来,戏台上的易希川已经将花盆放回道具箱子,拿起了桌上的碗。他将碗口倒过来,向观众展示了一下,以示碗中没有水,随即碗口一翻,清水便出现在了碗中,接着再一翻,碗中的清水又消失不见了。他将碗放回道具箱子,接着捧起桌上的沙子,握在手掌之中。他的手晃了一下,再摊开时,沙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易希川将漏斗放入道具箱子,紧接着便举起两只手掌,按在了桌上那块融化凝结的蜡油上。
他对准双手吹了一口气,随即慢慢地抬起双手,只见桌上的蜡油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完整的白色蜡烛,烛芯上正跳动着耀眼的火焰。
易希川伸出两根指头,夹住烛火,将火苗拈了起来。他的指尖轻轻一弹,烛火顿时消失,化为了一缕白烟。他将蜡烛放回道具箱子,扣上了箱盖。
仿佛时间回流一般,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
直到此时,易希川才再一次拿出怀表,轻轻摁了一下表冠。指针恢复了走动,时间恢复了原本的流逝速度,不再变快或变慢,也不再回溯倒流。
易希川作揖谢礼,他的幻戏至此结束。
全场观众惊愕了好一阵子,如梦方醒一般,一下子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掌声。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富贵贱,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全都站立了起来,都在点头欢呼,也都在摇头惊叹。
易希川和维克多的这一场关于中国幻戏和西洋魔术之间的对决,无论谁胜谁负,已然令在场的所有人大饱眼福。
双鱼和袁木火将各种道具搬去了后台,司仪走上了戏台,易希川和维克多也都来到戏台的正前方,等待着五位评委最终的评定。
五位评委激烈地讨论着,长时间没有做出决定。
维克多立在戏台上,平心静气地等待着。相比之下,台下的贝特朗却是挤皱着眉头,时不时地搓动满脸的络腮胡子,显得又是着急又是担忧。
巴黎魔术馆已经烧毁,贝特朗如今所能指望的,便是维克多摘下万国魔术大赛的桂冠,然后依靠维克多这块世界冠军的招牌东山再起。他原本以为维克多凭借今晚匪夷所思的时间魔术,晋级决赛已是十拿九稳,没想到易希川表演的时间幻戏同样匪夷所思,精彩绝伦,而且比起维克多的魔术,易希川的幻戏不仅展示了时间的快慢和倒流,还是以一种更具观赏性的方式,内容也更加丰富,隐隐然压过了维克多一头。
五位评委讨论了很长时间,还是没能统一意见,最终只能各自投票。
戴·弗农和哈利·布拉克斯通选择了易希川,瑟维斯·罗伊和约翰·斯卡耐选择了维克多,两人各得两票,暂且打成平手。最后一票掌握在张慧冲的手中。
这位从中国走向海外的著名幻戏师,在投出决定性的一票之前,伸出双手,向易希川和维克多同时竖起了大拇指,说道:“今晚你们两位的表演都非常精彩,你们的魔术技巧,其实已经远远在我之上,无论是维克多先生改变所有钟表的奥秘,还是易戏主让事物的运行加速和回转的诀窍,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想明白。你们是当之无愧的世界顶级魔术大师,只可惜今晚的比赛必须要分出胜负。我个人认为,你们在技巧方面难分高下,但在呈现给观众的舞台效果方面,易戏主略胜一筹。我这一票,投给易戏主!”
话音一落,在场的中国观众大声叫好,一时间喧声震天,整个戏台片区沸腾了起来。
一片喧嚣之中,司仪高声宣布易希川获胜晋级。
贝特朗原本站立了起来,紧张地捏着双手,这时一下子坐回了座位上,嘴里暗自骂出了一连串的法语脏话。伊莎贝拉虽然为维克多感到遗憾,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但也为易希川送上了掌声。
蒋白丁咧嘴一笑,对身边的鲁鸿儒低声道:“哥,姓易的小子果然厉害。”鲁鸿儒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望着易希川。
胜负揭晓的那一刻,维克多转过了身,向易希川走去。暗自较量了一个月难分胜负,直到今晚的比赛终于分出高下,虽然输给了易希川,但维克多并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他摘下黑色高帽,向易希川友好地伸出手,面带微笑,用生硬的汉语说道:“祝贺你,朋友!”
与维克多长时间较量下来,易希川早已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他与维克多握了手,说道:“希望你能留在上海,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同台切磋。”
维克多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点了点头,戴上黑色高帽,转身离开,将整个戏台留给了易希川。
易希川站在戏台上,面对着众多报社记者的拍照,享受着现场观众的掌声和喝彩,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先是在外滩的擂台赛上击败了斋藤骏,如今又在万国魔术大赛上战胜了维克多,两位分别来自日本和欧洲的劲敌,都在如此万众瞩目的场合败给了他,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他便从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一下子变成了名动上海的风云人物,这令他心绪激荡,感慨万千。
他睁开眼睛,抬头望着上方,暗暗心想:“倘若师父还在人世,能亲眼看见我今天的成就,那该多好……”
双鱼素来冷静,此时却难抑兴奋之情,冲到了戏台的正前方,拍打易希川的肩膀,笑道:“师哥,你真厉害!”袁木火则站在戏台边缘,望着灯光下光彩夺目的易希川,眼睛里满是艳羡之色,更流露出了一丝阴冷的嫉妒。
易希川看着双鱼,笑着道:“瞧把你乐的,好像我已经夺冠了似的。万国魔术大赛还没有结束,还有一场决赛……”
一提到决赛,他立刻想起了秋本久美子。决赛的对手正是秋本久美子,他念及此事,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师哥,你怎么了?”双鱼看见了易希川的神情变化。
“没什么……”易希川立刻恢复了笑容,“我在想……想决赛该怎么应对……先不说这些了,决赛的事,等回了万国千彩大剧院再去考虑。”
说完这话,易希川走到戏台的最前端,向为他鼓掌喝彩的观众们作揖谢礼。


第3章 决赛
比赛结果宣布的那一刻,观众席上的众多观众之中,有一个人快速挤出人群,离开了戏台片区。这人出了大世界,一路疾步而行,过街穿巷,向南而去,进入上海城区,来到了上海国术馆。
把守在大门外的两个日本武士,立刻打开大门,让这人进入了上海国术馆。
这人直奔三楼,来到一扇房门外,轻轻叩响了房门,随即后退一步,恭声说道:“大人。”
房门很快打开,斋藤骏出现在门内,冷冷地看着这人。这人是个日本武士,奉了斋藤骏的命令,换了一身便服,去大世界观看维克多和易希川的比赛,第一时间将比赛结果带了回来。
那日本武士不敢直视斋藤骏的目光,垂首说道:“大人,比赛已经结束,是那个支那人胜了。”
斋藤骏道:“退下吧。”
“嗨!”那日本武士立刻转身去了。
斋藤骏关上房门,走回到房间里。
这是秋本久美子的房间,此时秋本久美子正站在窗前。
“你说他一定会获胜,”斋藤骏说道,“现在如你所愿了。”
秋本久美子原本望着窗外,这时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喜悦,随即脸蛋微红,低下了头。再过三天,便是万国魔术大赛的决赛,她很快又能和易希川见面了,而且决赛结束之后,易希川还会来国术馆拜访斋藤骏,并亲自提亲。
斋藤骏道:“你是我斋藤骏的传人,是日本新一届幻术大赛的冠军,我不管你的对手是谁,你必须赢下三天后的决赛。听见了吗?久美子。”
秋本久美子依旧低着头,轻声说道:“师父,他的幻戏很厉害,我赢不了他……我……我也不想赢他。”
斋藤骏说道:“你与荒川隼人有婚约在身,今天荒川隼人已从日本赶来了上海,你就不要再有其他想法了。昨晚你擅自和易希川私会,我没有追究,已是最大的容忍……你以后不要再和他有任何来往。”
秋本久美子抬起头来,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斋藤骏说道,“荒川隼人是因为你才受的伤,他为了赶上你的决赛演出,伤未痊愈便从日本赶来,你作为他的未婚妻,该去看望一下他。”
秋本久美子把脸偏向了一边,说道:“我不去。”
斋藤骏道:“不去也要去,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秋本久美子道:“我不想见到他。我一点也不愿意,我心里已经……已经有人了……师父,我不会嫁给他的。”
斋藤骏道:“你还想着那个易希川?他是支那人,支那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们之间绝无可能。”
秋本久美子心里暗想:“支那人又怎么了?我也是支那人,我娘亲也是支那人。”
但她没有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她轻轻摇头,说道:“可是他对我很好。他不顾性命地救过我,他也救过你,他不是坏人……”
斋藤骏听见“他也救过你”这五个字,脸色顿时一沉。他心高气傲,十余年来战无不胜,却在外滩擂台上败给了易希川,后来又在废弃厂房败于徐傀儡之手,最终被易希川出手相救,这才侥幸捡回了性命,此事被他视为奇耻大辱,深深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此时秋本久美子提及此事,显然这是易希川告诉她的,斋藤骏顿时不悦,说道:“我带你来上海,是为了替你死去的母亲报仇,不是要你和支那人谈情说爱。你趁早死心,绝了其他念头。三天后的决赛,你就用我教你的冰幻术,战胜易希川,赢得骷髅傀儡,再从易希川的手上把龙图骗过来。有三大圣物在手,云机社必会现身。你如果得不到骷髅傀儡和龙图,那我唯有亲自动手,杀了易希川,把圣物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