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本久美子大吃一惊,一下子花容失色。她看着斋藤骏,几乎认不出这是她熟悉的那个师父。斋藤骏不再理会她,转身走出房间,“嘭”的一声摔上了门。
秋本久美子的耳畔不断回响着“杀了易希川”这句话,身子阵阵发软,扶着床沿,慢慢坐了下来。
她呆呆地坐了一阵,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远处街角的那株洋槐树,又望着夜色深处万国千彩大剧院所在的方向。她知道斋藤骏行事果决狠辣,一向说到做到,倘若她不能赢得骷髅傀儡,不能从易希川那里骗来龙图,斋藤骏一定会杀了易希川。可是要她做出背叛易希川的事,即便是为了保护易希川,她也难以做到。
她自小长大,心思一向单纯,突然之间,却要面对如此复杂的抉择。她的脑海里思绪万千,一片纷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一切的发生。
在秋本久美子呆立窗前独自眺望时,她所眺望的万国千彩大剧院之中,却是灯光通明,一派热闹气氛。
巴黎魔术馆付之一炬,易希川又当众战胜了维克多,多年来压制万国千彩大剧院的竞争对手突然倒下,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很难再在上海地界东山再起,这让鲁鸿儒大感欣慰。
在离开大世界之前,鲁鸿儒当着易希川的面,在大世界的酒楼片区预订了三天后的酒席,作为决赛的庆功宴。最大的竞争对手维克多已经落败,他如此举动,乃是坚信易希川一定能够在决赛当中战胜秋本久美子,赢得万国魔术大赛的冠军。
鲁鸿儒用蒋白丁的轿车,载着易希川、双鱼和袁木火回到了万国千彩大剧院。他又连夜让附近的饭店送来了酒菜,宴请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所有人,一起为易希川庆贺。
酒桌之上,除了金童孤僻地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其他人都是争先恐后地夸赞着易希川。易希川知道金童素来如此,因此没有放在心上。他听着众人的恭维,嘴上虽然客气,心里却禁不住有些飘飘然。
易希川平时不怎么喝酒,这一晚却喝了不少。双鱼劝他少喝些酒,他不肯听,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最后是被双鱼和袁木火一起搀扶着回了房间。
一觉睡到了几近中午,易希川方才醒来。
他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揉了揉额头和眼角,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扭头看见桌上放了米粥和馒头,知道那是双鱼端来的早饭,却都已经凉透了。
他口干舌燥,拿起水壶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半决赛的胜利已经成为过去,易希川现在需要思考怎么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决赛。
除了他和斋藤骏,再没有其他人知道秋本久美子的身世。全上海的人都认定秋本久美子是日本人,后天的决赛一定会被认为是一场中日对决,在如今日军大肆侵略中国的局势下,这场决赛必定会和当初的中日幻戏擂台赛一样,被赋予更多的意义。
然而这压根不是一场中日对决,秋本久美子本就是中国人,而且又是他心爱的女人,他从一开始便没有抱定要战胜秋本久美子赢得冠军的念头。他所想的,只是准备一个怎样美好的幻戏,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献给秋本久美子。
他甚至想得更远,在决赛结束之后,该如何面对斋藤骏,如何才能娶秋本久美子为妻。
幻戏方面的问题,压根难不倒易希川。他很快就想好了该表演什么,并开始着手准备道具。但是其他方面的问题,却让他大为头疼。如今云机社销声匿迹,林神通不露行踪,他自然不能轻易公开秋本久美子的身世。
他完全可以想象,除了面对斋藤骏的阻挠外,他要娶一个日本女子为妻,一定还会面临无数中国同胞的非议和指责,甚至会成为全上海的公敌。他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才赢来的名利和声望,一定会荡然无存,而他想在上海重振师门的心愿,只怕也会变得愈加遥遥无期。
尽管如此,他的念头依然没有任何改变。无论需要面对多少艰难险阻,哪怕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他也不改初心,这辈子一定要和秋本久美子在一起。
易希川用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才把需要用到的幻戏道具全部准备妥当。在此期间,双鱼来房间里看过他,见他已经睡醒,并且已在准备道具,这才放心。
她见易希川正在忙活,于是端起凉掉的米粥和馒头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又返回房间,为易希川送来了热乎乎的饭菜。易希川飞快地吃了,继续准备道具。
双鱼见易希川在捣弄一面镜子,一时好奇心起,问易希川要在决赛表演什么幻戏。易希川却卖起了关子,不肯透露。
“这么说来,后天晚上的表演,你不需要我协助了?”双鱼说道。之前半决赛时,易希川需要双鱼协助演出,于是提前告诉了她将会表演什么,如今易希川不肯明言,看来决赛是不需要她帮助了。
“这次的幻戏,我一个人便可完成,就不劳师妹了。”易希川说道。
“你怎么对我这般客气起来了……还说什么劳不劳的?”双鱼说道。
一阵扑扑扑的振翅声突然响起,双鱼转头看向窗户旁边的桌子,那里放着一个鸟笼子,小哥正在鸟笼子里拍打着翅膀上蹿下跳,时不时地叫上一声:“师父来啦!”
她一听小哥的语调,便知道小哥是在鸟笼子里待够了,想出来活动一下。她道:“师哥,你先忙着,我带小哥出去放放风。”她见易希川无比专注地做事,怕小哥吵到了易希川,于是提起鸟笼子,轻步离开了房间。
易希川专注做事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实则他根本专注不起来,他一直想着秋本久美子,想着将来该如何是好。双鱼离开后,他继续准备道具,也继续胡思乱想。等到他把所有道具准备好后,手头没了事情可做,脑子里翻来覆去便只想着秋本久美子。
他越想越是烦躁,憋闷得慌,于是简单乔装打扮了一番,趁无人注意之时,悄悄从后门出了万国千彩大剧院。
他决定去一趟上海国术馆。他并不打算去做什么,只是想去看看,哪怕就远远地看一眼秋本久美子卧室的窗户。当然,若是能看到秋本久美子,那就更好了。
当易希川来到上海国术馆外时,大门前依然是两个日本武士在站桩把守。他不敢靠得太近,于是立在街角的洋槐树下,远远地望着国术馆的三楼,望着秋本久美子的卧室。他没有看到秋本久美子的身影,于是打算再多等一会儿,也许运气好,便能看见心上人出现在窗前。
把守大门的两个日本武士,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长时间立在洋槐树下。以前易希川来过多次,每次都会在洋槐树下等上一阵子,虽然他从没忘记乔装打扮,但身形和身高没变,守门的日本武士认出每次来的都是同一个人,因此早就对他上了心——当初中国幻戏师大闹国术馆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如今有人隔三岔五便来国术馆附近鬼鬼祟祟地张望,守门的日本武士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两个日本武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日本武士留下值守,另一个日本武士已迈开脚步,打算去到洋槐树下,抓住易希川审问一番。
就在这时,国术馆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响,向内打开了。
两个日本武士立刻挺身站直。
易希川望见国术馆的大门开了,当即把注意力从三楼的卧室转移到了大门处,盼着能见到秋本久美子走出来。
然而当他看清走出国术馆的人时,禁不住大吃一惊。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用力吸了一口,慢慢悠悠地吐出一大团烟雾,竟是荒川隼人。
易希川知道荒川隼人身受重伤,被送回日本医治了,没想到时隔两个多月,荒川隼人居然已经回到了上海。他和荒川隼人打过不少交道,结下了不少仇怨,此刻怕荒川隼人认出自己,便不敢再作停留,当即转身便走。
守门的日本武士看见易希川急匆匆地走了,对此更加疑惑。荒川隼人是奉命保护斋藤骏和秋本久美子的卫队长,其中一个日本武士便把这一情况告诉了荒川隼人。
荒川隼人原本只是出门活动一下,他腹部的伤口虽已愈合,但长久卧床养伤,身体便如生锈一般,每天必须进行适量的活动,以此来恢复身体机能。他听闻此言,扭头往街角望去。
这时易希川已经离开了,荒川隼人没能看见易希川的身影。
有人三番五次来到洋槐树下,就那么站着,什么也不做,站一阵子便离开,荒川隼人对此颇为好奇,于是带着一个日本武士走到街角,来到了洋槐树下。
“你说那人每次来,都是站在这里张望,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荒川隼人问道。
那日本武士应道:“是,那人每次来都是如此。”
荒川隼人道:“他是往哪个方向张望?”
那日本武士回想易希川眺望的样子,站到了易希川站立的位置,学着易希川那般眺望了一眼,抬手指着远处:“是那个方向。”
荒川隼人顺着日本武士所指望去,见是上海国术馆的最里侧。那里都是供人起居的房间,其中便有秋本久美子的卧室。
荒川隼人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那人就只是这么望着,当真什么也不做?”
那日本武士应道:“是。”顿了一下又说,“那人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着,有时站累了,会蹲下来。”
“站累了会蹲下来?”荒川隼人越发好奇,思索了片刻,站到日本武士所站的位置,膝盖一弯,也蹲了下来。他蹲在那里,又思索了片刻,目光一转,落在了自己身前的地面上,落在了洋槐树的根部。
洋槐树的根部满是泥土,泥土有些蓬松,依稀可见被翻动过的痕迹。
荒川隼人喷出了一团烟雾,向日本武士伸出了手:“刀。”
那日本武士立刻拔出武士刀,递到荒川隼人的手中。
荒川隼人不想被泥土弄脏了手,直接将武士刀插入泥土之中,用力撬动起来。
只不过撬动了几下,泥土底下便显露出了东西。他用武士刀挑出来一看,原来是包裹起来的报纸,显然里面包的有东西。
荒川隼人道:“拆开看看。”
那日本武士走上前去,拾起沾满泥土的报纸团,三两下便拆开了,里面包裹的是戏票和信纸。洋槐树下的泥土之中,还有更多的报纸团,那日本武士一一拾起拆开,无一例外,全都是戏票和信纸。
那些都是易希川写给秋本久美子的信件,以及他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的戏票。他和秋本久美子曾约定在洋槐树下埋物来传递音信,但是只有他第一次埋下的戏票,被秋本久美子取走了,秋本久美子也如约来万国千彩大剧院观看了他的首场驻台演出,只不过随后斋藤骏发觉她偷偷溜出来见易希川,将她软禁在了上海国术馆中,不能单独外出。此后易希川埋在洋槐树下的信件和戏票,她再也没能取走。
此时这些信件和戏票,全都落入了荒川隼人的手中。
荒川隼人看见了戏票上的信息,全都是易希川的驻台演出。他对易希川恨之入骨,脸色顿时变了。
他将信纸一一展开,阅读上面的内容,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看完了所有的信件,抬起极为阴鸷的目光,盯着远处秋本久美子的卧室窗户。他已经明白了,在他离开上海的两个多月里,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之间发生了什么。当初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并肩站在夜船上的那一幕,此时一下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知道将在后天晚上举办的万国魔术大赛的决赛,对阵的双方不是别人,正是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
“很好!”荒川隼人的牙缝里蹦出了这两个字,手一用劲,将信纸捏成了一团,随即嘴角一抽,露出了一抹阴森瘆人的冷笑。
易希川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心绪仍未平复。荒川隼人几度想置他于死地,如今荒川隼人回到上海,也就意味着除了罗慕寒和徐傀儡之外,他又多了一个难缠的敌人。他原本计划万国魔术大赛一结束,便去上海国术馆拜访斋藤骏,求娶秋本久美子为妻,哪知在这种紧要当口,荒川隼人居然回来了。
他还不知道荒川隼人与秋本久美子已有婚约,否则的话,只怕会更加烦乱不安。
易希川看见关着小哥的鸟笼子已经放回到了桌上,显然双鱼已经来过他的房间,他一个人外出的事,双鱼定然知道了。
事实也是如此,在他回来之时,隔壁房间里的双鱼,隔着房门,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双鱼不知道易希川外出是去做什么,她也没有打开门追问易希川,只是暗暗觉得近来易希川的行为有些古怪。
这个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哥,如今已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接下来的两天相安无事,很快便到了举行决赛的日子。
自从半决赛结束之后,大世界的门口便拉起了横幅,张贴起了海报,为万国魔术大赛的决赛宣传造势。上海各大报纸每天都会报道与决赛相关的新闻,大肆渲染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的中日对决。这场决赛的热度,几乎盖过了中日战场上的各种消息,成了全上海最为关注的焦点。
决赛的时间依然定在戌时,也就是晚上七点。
离七点还早,大世界的戏台片区便已坐满了人。蒋白丁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状况,他没有让观众们坐着白等,而是请来了歌舞班子进行表演。决赛尚未开始,气氛便已十分热烈。
观众席的首排一直空着,那是专门为贵宾预留的座位。接近七点时,这些贵宾开始陆陆续续地到来,其中有青帮大佬黄金荣,有法国驻上海总领事,有法租界公董局的长官,有法租界巡捕房的警督,再加上五位评委,这九人拥有最终的投票权,将决定冠军的归属。
为了保护法租界的几位高官,巡捕房专门派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巡警来到现场。除了这几位贵宾,入座首排的还有一些名流富商,也有蒋白丁、鲁鸿儒、贝特朗和伊莎贝拉等人。
戏台片区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决赛的开始。
按照万国魔术大赛的赛制,决赛将不设题目,由对阵双方自由表演,不过上一场半决赛结束之后还是进行了抽签,决定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的登台顺序,结果写有易希川名字的纸球被率先抽出,因此决赛将由易希川先登台表演,然后再是秋本久美子。
七点一到,进行表演的歌舞班子迅速退场,明亮的灯光直照在戏台上。司仪阔步登台,一番感谢现场观众到来的话语之后,请上法国驻上海总领事进行致辞,接着由黄金荣登台致辞。
黄金荣既是青帮大佬,又是大世界的老板,在他致辞之后,司仪便大声宣布决赛开始,高声道:“有请春秋彩戏派戏主、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幻戏师——易希川易先生,为大家献上精彩绝伦的幻戏表演!”
全场欢呼四起,掌声雷鸣。
灯光渐渐变暗,幕布缓缓拉开,然而幕布后面空无一人。
易希川并没有现身登台。
这一幕像极了半决赛时维克多表演时的开场,观众们不由得心生疑惑,刚刚起来的掌声很快便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戏台的正中央忽然冒起了一缕白烟。这缕白烟是从地板上升起来的,一开始很小很细,渐渐变大变粗,最终变成了一团,弥漫在戏台的正中央,长时间凝聚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