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维克多。
维克多迟到了三十分钟,却显得一点也不着急,昂首挺身,步履优雅,不紧不慢地走向戏台。
维克多登上戏台,灯光立刻转了过来,照在了他的身上。他整理了一下燕尾服,摘下黑色高帽,面向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各位观众,实在抱歉,我已经尽快赶来,但还是来晚了。”他举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三十分,不多不少,我正好迟到了三十分钟。”
随身携带了钟表的观众,包括后台的易希川,都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的确是七点三十整,维克多迟到了整整三十分钟。
维克多重新戴上黑色高帽,说道:“今晚的比赛对我个人而言,可以说是非常重要,因此我早在下午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一切准备妥当后,因为离比赛时间还早,我就独自一人去巴黎魔术馆看了看。过去的四年时间,巴黎魔术馆一直是我表演魔术的地方,只可惜昨晚一场大火,将它烧成了废墟。我出生在法国巴黎,年少时求学魔术,足迹踏遍了欧洲,在欧洲的各大剧院都表演过魔术,算是闯出了一些小小的名声。四年前,贝特朗先生亲自回法国找到我,邀请我来到上海,从此以后,我就成了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
“接下来的四年时间,我在巴黎魔术馆演出了上百场魔术表演,与巴黎魔术馆结下了深厚的情缘,我也深深地爱上了上海,爱上了中国。原本我以为,我会一直在这里表演下去,可是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毁掉了这一切。”
维克多在戏台上徐徐踱步,说道:“我一个人去到巴黎魔术馆外面,围着巴黎魔术馆的废墟走了一圈又一圈,寻找着我居住的房间,寻找着我表演魔术的舞台,只可惜它们都变成了灰烬,再也找不到了。我的情绪因此变得非常低落,一个人坐在街边,静静地面对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巴黎魔术馆。
“我回忆着过去四年之中,我在巴黎魔术馆度过的那些时光,越是回忆,越是伤感,以至于沉浸在这种悲伤的心情里,竟然忘记了时间,竟然忘记了今晚还有比赛。
“直到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有路过的行人看见我,问我今晚不是有比赛吗、为什么还在这里时,我才一下子想了起来,今晚万国魔术大赛的半决赛是在大世界举行。而我呢?我居然把这么多观众忘在脑后,一个人坐在街边发呆。”
全场观众不再议论和骚动,全都安静了下来,听着维克多的讲述。只不过聆听之时,每个人的心里都忍不住暗想:“维克多讲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他怎么还不表演魔术?”
“我该这么做呢?当然是赶紧往大世界赶啊。我穿着燕尾服,实在不适合跑步,只好把衣摆提了起来,一路飞奔,那模样啊,真是狼狈极了。”维克多笑了一笑。
现场观众想象维克多提着衣摆赶路的样子,也禁不住发出了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就在这阵笑声响起之时,戏台上的灯光微微跳动了一下,光线隐约变暗了几分。
维克多继续说道:“虽然我的样子非常狼狈,但想到有许多观众在大世界等着我,我哪里还能顾得上自己的形象?我拼尽全力往这里赶,祈祷着在如此重要的比赛当中,自己可千万不要迟到。”
说到这里,他又举起手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还好还好,一分钟也没有耽误,现在是七点整,我正好赶上了,总算没迟到。”
全场观众听闻此言,大感疑惑,不知道维克多为什么胡说八道。带了钟表的观众纷纷低头去看时间,没有带钟表的观众纷纷凑近身旁带了钟表的观众,想看看时间是几点。转瞬之间,全场惊嘘四起,只因现场所有钟表上的时间,不是七点半甚至更晚,竟然全都变成了七点整,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
易希川迅速拨开怀表,双鱼和袁木火凑了过来,三人定睛一看,怀表上的指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七点。
易希川大惊失色,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暗暗奇道:“这是怎么回事?”双鱼和袁木火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询问易希川,易希川摇了摇头,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过了七点三十分,怀表上的时间却突然回到了七点整。
易希川回想刚才维克多讲述的过程,想起戏台上的灯光曾微微跳动了一下,接着灯光似乎变暗了些许。
“莫非是灯光的缘故?”他暗暗纳闷,“可即便是灯光变动,又怎么能改变怀表上的时间呢?”
此起彼伏的惊嘘声中,维克多却异常平静,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待现场嘈杂的声音稍微安静了一些,他便继续踱步,往下说道:“我一生痴迷魔术,为了见识新的魔术,到过许多国家。在众多国家中,中国的魔术最令我着迷。四年前我来到上海后,走遍了大大小小的戏苑和剧院,见识过谭素琴的击听魔术、罗家戏苑的彩戏法、刘老仙那近似于魔法的魔术,还有诸如傀儡戏、灯影戏、口技、杂技和手彩等一系列神奇魔术。
“我甚至还听说,在过去的上千年里,这片土地上还流传着许多更为神奇的古老魔术。这些魔术在欧洲是见不到的,是中国所独有的,它们深深地震撼了我。
“我通过研究这些魔术,把所得的奥秘加入到我自己的魔术当中,再在巴黎魔术馆的舞台上表演出来,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增长了见识,创新了自己的魔术,表演得到了观众的喜爱,赢得了名声和财富,所以过去的四年,我在巴黎魔术馆度过的时光非常愉快。正因为如此,我在面对巴黎魔术馆的废墟时,才会感到那么悲伤。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它们全都付之一炬,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街边,忘记了时间和比赛,直到有行人提醒我。于是我用尽全力往大世界赶,我提起了燕尾服一路飞奔,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是怎样的狼狈,只想着如此重要的比赛,有这么多观众等着我,我可千万不能迟到。我默默地向上帝祈祷,一定要让我赶上比赛,不要错过时间。”
维克多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戏台上的灯光再次微微跳动了一下,光线隐约变得明亮了一些。
易希川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戏台正上方的两盏灯。
维克多又一次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微笑着说道:“只可惜事与愿违,上帝没有听见我的祈祷,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来这里,然而还是来晚了。现在是七点三十分,我整整迟到了三十分钟,为此我感到万分抱歉,希望在座的各位观众能够谅解。”说到这里,他整理了一下燕尾服,再次摘下黑色高帽,冲全场观众深深鞠躬,一切宛如他刚刚登台时的那一幕。
观众们纷纷低头看表,随即全场愕然,长时间鸦雀无声,只因表上的时间清清楚楚,的确是七点三十分。易希川急忙拿起怀表看了一眼,指针已经越过了七点,来到了七点三十分。他抬眼看着戏台上的维克多,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维克多手拿黑色高帽,横在胸前,向全场观众施礼,说道:“我的时间魔术结束了,谢谢各位。”
全场观众懵懵懂懂,仿佛做了一场梦,又像是置身于云雾之中。好一阵子的寂静过后,突然间掌声雷鸣,所有观众都自发起立,一边匪夷所思地摇头,一边用力地鼓掌喝彩。
伊莎贝拉露出了迷人的笑容,贝特朗的神情更是极为满意,两人同样起身鼓掌。蒋白丁挤着眉头,望着戏台上的维克多,一脸的诧异和迷惑。鲁鸿儒则神色平静,看不出来内心有什么变化。
谢场过后,维克多退入幕后。走向后台时,他看见了站在另一侧幕后的易希川、双鱼和袁木火,便朝易希川礼貌微笑了一下。易希川点了点头,轻轻鼓了两下掌,以示对维克多的祝贺。
维克多的这一手时间魔术,易希川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个中诀窍。倘若在之前暗中较量的一个月里,维克多曾表演了这个魔术的话,易希川只怕难以破解。
戏台上响起了司仪的声音:“接下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出春秋彩戏派戏主、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幻戏师——易希川易先生!有请易先生登台,为我们献上精彩绝伦的幻戏演出!”
一阵热烈无比的掌声随即传来。
“师哥,该我们上场了。”双鱼说道。
易希川回头看了一眼双鱼和袁木火,两人已经回后台换好了衣服,戴上了假发。他即将表演的幻戏,需要双鱼和袁木火协助。他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走。”他一只手握着怀表,另一只手提起道具箱子,从幕后走出,大步登上了戏台。
现场顿时掌声雷动。看过了维克多匪夷所思的时间魔术,观众们对接下来易希川的幻戏表演,可谓充满了期待。
易希川穿着一身墨黑色的修长大褂,站在了灯光照射下的戏台正中央,显得气定神闲。
在易希川的身后,双鱼和袁木火快步登上戏台。两人先在易希川的身前摆放了一条长桌,接着在戏台上放置了一方围棋棋盘,又在棋盘的左右两侧摆放了两个蒲团,然后各自在蒲团上盘腿而坐,一个执黑,一个执白,交替落子,竟然旁若无人地下起了围棋。
观众们看见这一幕,对易希川即将表演的幻戏越发好奇,掌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易希川将道具箱子放在桌上,面朝全场观众作揖,说道:“今晚比赛的题目是时间。说起与时间相关的幻戏,想必在座诸位都以为那是洋人才会表演的魔术,其实我们中国人的先辈,早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便创造出了各式各样的能改变时间的幻戏。幻戏界五祖之一的陈抟老祖,能在睡觉时大眠三十六载,小睡一十八春,那便是模糊时间的幻戏。在更久远的年代,术士徐光能在须臾之间种瓜结实,也是让时间流逝得更快的幻戏。
“先辈们的这些神奇幻戏,是我师父讲与我知道的,虽然我未曾习得这些幻戏,但师父离世之前,给我留下了一只怀表。就是这只怀表,让我可以将先辈们的神奇幻戏,再现给诸位共赏。”
话音一落,他慢慢地摊开左手,牧章桐的那只怀表,正静静地躺在掌心之中。
“啪嗒”一声轻响,表盖拨开了。易希川凝视着怀表上的指针,道:“这只怀表并不是凡间俗物,它拥有改变时间的神力,只需我轻轻拨动指针,便可任意掌控时间的快慢。”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道具箱子,取出一支白色的蜡烛,立在桌上。
他将手心和手背展示给全场观众看,明明什么也没有的手,只需指尖轻轻一弹,便跳起了一束火苗。他将火苗对准蜡烛弹出,火苗立刻飞到蜡烛的顶端,一下子点燃了烛芯。
烛火轻轻跳动了几下,笔直地立了起来,寂静无声地燃烧。戏台上的灯光调暗了些许,烛火的光芒变得明亮起来。
易希川拿起怀表,指尖拈住可以调节指针的表冠,慢慢地拧动起来。指针沿着顺时针的方向转动,怀表上的时间很快走过了数个小时。只见烛火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火焰足足变大了一倍,整支蜡烛迅速燃烧,发出了“嗞嗞嗞”的响声。
顷刻之间,一支完好的蜡烛便燃至根部,融化的蜡油在桌面上凝结成了一大块。
观众们发出了惊呼声,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但鼓了几下便突然停住,只因戏台上的易希川又从道具箱子里拿出了另一件道具——漏斗。
易希川摊开手掌,向全场观众展示,以示他手中空无一物。只见他伸手往空中一抓,随即把抓紧的拳头伸至漏斗上方,拳眼微微打开,竟有沙子凭空出现,从拳眼里流出,落入漏斗之中,再经过漏斗的嘴口,撒落在桌上。
易希川拿起怀表,轻轻摁了一下表冠,指针立刻停止走动,怀表上的时间静止下来。与此同时,一直从漏斗嘴口流出的沙子,一下子断了,不再流出,仿佛一瞬之间,一切都凝固了一般。
在全场观众目不转睛地注视之下,易希川重新摁了一下表冠,指针恢复了走动,漏斗里的沙子又开始流出嘴口,撒落在桌上。待沙子流完后,他再次展示了空无一物的手掌,然后伸掌按在桌上。
他的手背慢慢拱起,等他提起手掌时,桌上已多了一只装有清水的碗。
易希川将碗中的清水倒入漏斗,随即将碗放在漏斗的正下方,只见清水流成一线,沿着漏斗的嘴口注入碗中。他依葫芦画瓢,摁了一下表冠,怀表上的时间顿时停止走动,只见漏斗嘴口的水流一下子断了。
这一次他等待的时间稍长,有意让全场观众看得更加清楚,然后才摁下表冠,恢复了走动的时间,清水立刻又从漏斗的嘴口流出。
观众们一边难以置信地摇头,一边送上了掌声和喝彩声。
易希川继续幻戏表演,从道具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花盆,花盆里装有半盆泥土。他展示了什么也没有的手掌后,手腕一翻,一颗小小的金橘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中。他将金橘送入口中,咀嚼起来,很快吐出了一颗籽。
他将金橘籽放进花盆,按压进泥土里,然后拿起刚刚表演用过的那碗水,慢慢地浇入花盆之中。
浇完水后,易希川拿起怀表,拧动表冠,让指针沿着顺时针方向加速转动。
时间仿佛变快了许多,只见花盆之中,一株小苗突然破土而出,须臾之间长高长大,变成了一株半人高的小树。
易希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再拧动表冠。
时间仿佛恢复了原本的速度,小树停止了快速生长。
全场观众盯着花盆里的小树,全神贯注,鸦雀无声。
易希川停顿了一小会儿,又开始拧动起了表冠。时间再一次加速流逝,小树的枝条上出现了许多白点,白点纷纷绽开,竟是一朵朵小小的白花。
眨眼之间,满树的白花谢落,一颗颗果实出现了。这些果实迅速长大,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全都是熟透的金橘果实。
易希川随手摘下几颗金橘,抛向观众席。几个观众伸手接住了,将金橘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又放进嘴里品尝,果然是金橘的味道,不由得频频点头。全场观众看见了这一幕,顿时惊叹连连。
易希川一刻也不停歇,刚刚表演完金橘瞬间生长的幻戏,便将手伸进道具箱子,拿出来了一柄斧头。
斧柄是明黄色的实木,斧子打磨得亮光闪闪,显然这是一把崭新的斧头。
易希川举起斧头,对准桌角劈了下去。“啪”的一响,桌角顿时被劈落了一块。这把斧头不仅是新的,而且货真价实,极为锋利。
易希川转头看了一眼双鱼和袁木火。他突然迈开脚步,提着斧头,向两人走去。
自打易希川登台以来,双鱼和袁木火便一直面对面地下棋,既不关心易希川的幻戏表演,也不关心现场观众的各种反应。两人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空间,眼里只有棋局,再没有其他东西。
双鱼和袁木火穿着类似道袍的宽大长袍,戴着长长的假发,一个挽起发髻插上了发簪,另一个任由长发披散开来。如此衣着打扮,大有仙风道骨之感,便如同两个仙人,正在坐着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