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光亮出现了,几个大世界的工作人员拿着手电赶到了戏台片区,为客人们照明,以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
光线明亮了起来,蒋白丁仍然看不见徐鬼手身处何地。阿潘带着一群青帮混混在人群之中来回寻找,始终没有发现徐鬼手的踪影。
“这瞎子的幻戏失败了,于是趁乱溜走,免得当众出丑,当真奸猾。”蒋白丁想到徐鬼手的幻戏,视线立刻一转,盯住了戏台中央的铁箱子。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原来铁箱子上虽然挂着锁,可是锁扣不知何时竟已开了。
现场有眼尖的观众,瞧见了铁箱子上的锁已经打开,于是窃声议论起来。这一消息迅速在观众之中传了个遍,人人都把目光投向铁箱子,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那幻戏师果然没有说谎,蒋白丁的最后一把钥匙当真打开了箱子上的锁。只是不知道这口箱子之中,是不是当真装满了金条?”
蒋白丁听见了四面八方的议论声,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大步走近铁箱子,一只手拿起蜡烛,另一只手取下锁扔在地上,顺手掀起了箱盖,只见箱子里装满了条状的物事。他将蜡烛凑近铁箱子,烛光之下,只见那些条状物事并不是金条,而是一根根木棍。
“好你个徐鬼手,溜走之时,竟然还留了一手来戏弄我。”蒋白丁暗自骂咧。他将一箱子的木棍全都倒在了地上,好让台下的观众看个清楚明白,随即向手下的青帮混混下了命令,立刻四处搜查,务必将徐鬼手抓回来。阿潘立即带领一群青帮混混,拿了几只手电,冲出戏台片区,搜寻徐鬼手去了。
徐鬼手的幻戏结束了,铁箱子里装满了木棍,这样的收尾令观众们大为扫兴。在一片叹息声中,观众们开始退场。
大世界的各个片区都断了电,所有娱乐项目没法再继续营业。观众们退出戏台片区后,和其他片区的客人们一起,纷纷离开了大世界。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虽然还未尽兴,但黑灯瞎火的大世界没法继续游玩,两人只好跟着人群,一起走出了大世界。
易希川抬眼望去,街道的两旁亮着路灯,周围的建筑都是霓虹璀璨,唯独大世界这一幢建筑断了电。这一点令他略感奇怪。
停在街边的数十辆黄包车迅速被散场的客人们雇走。没有了黄包车,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只好步行。
两人牵着手,散步一般沿街慢行。一块块霓虹灯投下了亮光,两人的影子挨在一起,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投在了身前,一会儿又藏到了身后。
离大世界越来越远,街道上的行人变得越来越稀少。两人一边漫步,一边聊起了刚才徐鬼手所变的幻戏。
易希川觉得徐鬼手的幻戏太过虎头蛇尾,如此草草收场,连本人也趁乱溜走了,显得颇为奇怪。秋本久美子也是同样的看法,而且她看出了徐鬼手的幻戏虽然号称用神笔画活物,但说到底只是傀儡戏和彩戏法的结合,这与她秋家的“画骨术”全然不同。
易希川讲起了那夜与徐傀儡在废弃厂房的遭遇。经过废弃厂房那一战,他已明白徐鬼手当日在公共租界所变的“画骨术”,不过是依靠骷髅傀儡所变的傀儡戏。他一说到骷髅傀儡,便又忍不住暗自奇怪,心想徐鬼手若是真有其人,那在公共租界和废弃厂房之时,徐傀儡又何必用骷髅傀儡来假扮徐鬼手呢?
易希川忽然念头一动,想到今晚现身的徐鬼手与徐傀儡身高相仿,身形也极为相似,顿时明白了过来,脱口说道:“今晚的徐鬼手,十有八九便是徐傀儡。他易容改装,倒叫人瞧不出来了。”
秋本久美子对徐傀儡假扮徐鬼手一事并不在意。她听易希川讲述了废弃厂房的遭遇,这才明白斋藤骏是如何受了伤,对于易希川拼死救下斋藤骏的举动,不免暗暗感激。但她心绪戚戚,只因废弃厂房乃是当年秋家的祖宅。她幽然一声叹息,轻声说道:“我……我想去秋家看看。”
易希川没有丝毫迟疑,当即应道:“我陪你去。”
两人就地转向,走进了街边一条狭窄的巷道,打算横穿法租界,往位于上海城区内的废弃厂房而去。
巷道里没有路灯,只有两旁高楼窗户洒下的零星亮光,因此昏暗了不少。
就在这条昏暗的巷道里,就在前方一扇窗户洒下的亮光中,一道人影背靠墙壁而立,双手举在胸前,正在把弄着什么东西。瞧见有人来了,那道人影赶忙将双手揣进兜里,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很快。
虽然隔了数丈的距离,光线也颇为昏暗,但易希川还是隐约认出了那人。
“像是那个要求徐鬼手画金条的小个子男人。”易希川心想。
易希川原本就对小个子男人悄无声息离开戏台片区感到疑惑,此时那道像极了小个子男人的人影,见到他和秋本久美子后立刻转身便走,而且走得很快,这令他更加奇怪。
他不作多想,立刻向那道人影追了过去。
见易希川突然追赶,那道人影立即变走为跑,飞奔了起来。或许是心慌意乱,或许是巷道里太过昏暗难以视物,那道人影落脚之时,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坑洼之处,顿时立足不稳,摔翻在地。等到他爬起身时,易希川已经飞步赶到,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果真是你。”近在咫尺,易希川看得清楚,这人的确是那个小个子男人。
小个子男人面有慌乱之色,道:“我不认识你……快放手!”
小个子男人想要挣脱,易希川立刻加大了手劲。易希川的手臂力道极大,虽然在表演“油锅捞物”时受了烫伤,但对付小个子男人已是绰绰有余。小个子男人忍受不了突然加大的力道,顿时“哎哟”叫痛。
直到这时,后面的秋本久美子才追了上来。
“你这人真是奇怪,”易希川道,“为什么见了我们就跑?”
小个子男人道:“你们才奇怪,我又不认识你们,干……干什么抓住我?”
易希川见小个子男人虽然一只手被擒住,另一只手却仍旧揣在衣兜里,显然是在藏掖什么东西。他说道:“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却认得你。刚才戏台上的幻戏还没变完,你怎么就偷偷溜走了?你就不想要箱子里的金条吗?”
话音一落,易希川右手依旧抓紧小个子男人不放,左手却一把抓住对方揣在衣兜里的手,猛地往外一拽。
只听几声清脆的响声,有东西从小个子男人的衣兜里掉了出来,掉落在地上,竟是好几根金条。
小个子男人又惊又急,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始终挣脱不了易希川的抓拿。
易希川瞧见地上的金条,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些金条,是那个幻戏师给你的?老实交代,你和那个幻戏师是什么关系?”
小个子男人道:“什么狗屁幻戏师?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易希川道:“你前脚离开戏台片区,后脚大世界就断了电,我还一直纳闷,现在算是明白了,大世界突然断电,是你动的手脚吧。”
小个子男人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快放开我!”
易希川道:“好,你不肯对我说实话,那我现在就抓你回大世界,交给青帮的人处置。”说着便将小个子男人的手臂反拧过来,拽着他往回走。
大世界是青帮头领黄金荣的地盘,胆敢得罪大世界的人,一旦被青帮的人抓住,轻则暴揍一顿头破血流,重则剁手断脚甚至丢掉性命,总之绝不会有好下场。
小个子男人面有惊吓之色,急忙改口:“小爷,别、别……有话好说,我……我说实话,我说实话!”
易希川停住了脚步,道:“那就快说,你和那个幻戏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对徐傀儡的来历和动向极为关心。徐傀儡不但本事厉害,而且行踪诡秘,他和双鱼与之结下了梁子,若能摸清徐傀儡的底细,自然没有坏处。
小个子男人道:“我压根不认识那个幻戏师,我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那你为什么和他串通了变幻戏?”易希川伸脚踢了踢地上的金条。
“他叫我配合他变戏法,再偷偷剪断大世界的电线,说事成之后会给我五根金条作为酬劳。”小个子男人瞧着地上的金条,眼睛里冒着精光,“这可是黄金啊!他便是叫我杀人放火,叫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照做不误。”
“这么说,你既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大世界变幻戏?”易希川道。
“你问的这些,我真的全都不知道。”小个子男人道。
易希川道:“那他给了你金条后,去了哪里?”
小个子男人道:“我只看见他往南边的小街去了,至于他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大世界南边的小街?那是去往上海城区的方向。徐傀儡到底要做什么?他花了五根金条,就为了在大世界的戏台片区变一场幻戏?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易希川越往深处想,越觉得疑惑。
他看了一眼秋本久美子,但秋本久美子脸色平静,显然在知道徐傀儡的“画骨术”和秋家毫无关系后,便对徐傀儡的事不再关心了。
易希川想弄清楚徐傀儡的底细,只可惜小个子男人对徐傀儡一无所知,他无法再从小个子男人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他放开了手,道:“你走吧。你今晚断了大世界的电,那便是得罪了青帮,往后好自为之。”
小个子男人原本以为易希川是想抢他的金条,没想到易希川问了几个问题后,如此轻易便放了他。他喜出望外,生怕易希川改变主意,急忙捡起地上的金条,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小个子男人去远后,易希川才摇了摇头,叹道:“徐傀儡神出鬼没,行事古怪,他到底想做什么,我真是想不明白。”
秋本久美子握住了易希川的手:“别想那么多了,我们走吧。”
易希川迈开脚步,与秋本久美子并肩而行,心里却忍不住暗想:“徐傀儡站在戏台上时,两只眼睛看起来已经瞎了,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他假装的。倘若他的眼睛真的瞎了,想必是那晚被师妹毒瞎的,说不定他有什么歹毒诡计,会对师妹不利。师妹是为了救我才这么做,徐傀儡若是敢加害师妹,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走出巷道后,迎面是一条还算宽阔的街道。易希川记得废弃厂房的方位,于是带着秋本久美子穿过街道,准备转入另一条巷子。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两道人影疾奔而来,是两个日本武士。
这两个日本武士竟是奉了斋藤骏的命令,四处寻找秋本久美子的踪迹,一直寻到了深夜,正好望见了从巷道里走出来的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虽然换掉了和服,但两个日本武士还是认出了她,于是追了过来。
易希川易容改装较多,两个日本武士没有认出他,见他抓着秋本久美子的手,当即一把推开他,将秋本久美子护在身后。两个日本武士拔刀出鞘,冷眼瞪着易希川,目光中大有敌意。
秋本久美子急忙用日语叫道:“住手!”
两个日本武士没有攻击易希川,但也没有收刀。其中一个日本武士盯着易希川,问道:“小姐,这个支那人冒犯了你,杀不杀?”
“他没有冒犯我。”秋本久美子道,“我已经叫你们住手了,快把刀放下。”
两个日本武士仍未收刀,但脚底下退了一步,不再对易希川逼得那么紧。先前说话的日本武士道:“小姐,大人在国术馆等你,我们这就护送你回去。”
秋本久美子道:“我很安全,你们不用护送我,我晚些时候会自己回国术馆。”
那日本武士道:“大人有过吩咐,一定要我们找到你,护送你回国术馆。小姐的话,请恕我们不能遵从。”
秋本久美子面露为难之色,抬眼望向易希川。
易希川听不懂秋本久美子和日本武士的日语对话,但从秋本久美子的神色变化,他也算明白了个大概。他径直踏步上前,丝毫不理会日本武士的阻拦,拉起秋本久美子的手:“久美子,我们走。”
两个日本武士立即抢步上前,挡住易希川的去路,抬起刀锋,冰冷的刀尖对准了易希川,喝道:“放开小姐!”
易希川听不懂日语,即便听懂了也会充耳不闻,牵着秋本久美子的手便往旁边迈步。
两个日本武士一声喝骂,同时出手,刀尖向易希川刺来。
易希川生怕秋本久美子被误伤,急忙松开秋本久美子的手,弓腰斜蹿,从两把刀之间的缝隙闪了过去。他没有武器在身,却丝毫不惧,转身上前,要以一敌二,空手对付两个日本武士。
秋本久美子知道易希川脚伤未愈,手又在和斯莱迪尼比拼时受了烫伤,一旦和两个日本武士动手,极有可能会再次受伤,急忙冲上前去,挡在易希川的身前,用日语向两个日本武士说道:“你们住手,我跟你们回去!”
两个日本武士暂且停手,没有继续攻击易希川。
秋本久美子转过身来看着易希川,说道:“师父还在国术馆等着我,我今晚就不去秋家了,以后若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吧。”
易希川心中不舍,但秋本久美子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强求。他说道:“罗慕寒认定我们杀了罗盖穹,今晚他报仇不成,一定还会再来。没有我在身边,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秋本久美子轻轻“嗯”了一声,继而脸色微红,低下了头,说道:“今晚我过得很开心。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好好养伤,不要轻易和别人动手。看到你受伤,我心里会……会很难过。”
说完这话,她急急忙忙地转过了身。两个日本武士立即来到她的左右,护着她往巷子里走去。
易希川听了秋本久美子临别前的叮嘱,心里一阵甜蜜,可是看着秋本久美子离开,却又一阵伤感。
他的心绪汹涌起伏,忽然望着秋本久美子的背影,大声说道:“久美子,你等着我,等万国魔术大赛结束了,我便登门拜访你师父,向他提亲!”
秋本久美子一下子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她冲易希川一笑,又轻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这才跟随两个日本武士,往巷子里去了。
望着秋本久美子渐渐走远,到最后看不见了,易希川仍旧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2章 时间
夜已经很深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仍旧敞开着,双鱼仍旧独自一人等在门前。
在此之前,鲁鸿儒和贵叔先后来劝过她回房歇息,但她担心易希川的安危,执意要等易希川回来。
爱多亚路的对面,巴黎魔术馆的大火已经灭了,偌大一幢富丽堂皇的建筑,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残垣断壁的废墟。昏迷的贝特朗已被伊莎贝拉和维克多送去了医院,围观人群也已经散尽。整条街道空空荡荡,只剩下几盏路灯和零星的霓虹灯还亮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