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后台,三丘子换了一身表演服,赶忙和四方、五行一起登台,表演彩戏法的七七大阵去了。
后台是间小屋,四个角上各站着一名拿枪的日本兵。牧章桐走到门口,对看守的日本兵打手势,意思是憋得急,想去一趟茅房,方便方便。
那日本兵举起枪,对准牧章桐呜里哇啦地乱吼,丝毫没有允许牧章桐离开的意思。
牧章桐没有办法,只得走回原位,在凳子上坐下。
牧章桐拿出怀表,快戌时二刻了,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要更换衣服。易希川和两位师弟连忙把衣服、棉裤和鞋子递来。牧章桐暗中眨了一下眼,易希川和两位师弟也轻轻地眨眼回应。接过换下来的衣物,易希川和两位师弟各自走到一个角上,把衣物放回事先分开摆放的储物箱中。
牧章桐忽地一声轻咳,咳声未落,四人倏地一齐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捂住日本兵的嘴,右手扣住日本兵的脖子,只听咔嚓四响,这四名日本兵还没来得及呼喊,脖子已被齐齐扭断。这转身、捂嘴、碎颈三个连贯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早就熟练。
牧章桐示意众弟子不要出声,然后命七星去帘幕处偷偷瞧着动静,他和易希川、八门、九霄则迅速地换上日本兵的衣服,又给四个死去的日本兵套上了脱下来的大褂。
换装停当,四人拉开后门,正准备悄悄地溜出去。
忽然,一声爆炸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在这时响了起来。
牧章桐心头咯噔一跳,慌忙掏出怀表一看,此时离约定好的时间还差一刻钟,某位戏主定是弄错了时间,提前引爆了炸药。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会演大厅里立刻乱了套。
松井石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站起身来,连下数道命令,披起大衣,急匆匆地往外走,武藤章和西装日本人也紧随在松井石根的身后,大队日本兵护着三人,小跑而出。
牧章桐和易希川还没来得及溜出去,便听见后台上一阵呼喝声和脚步声。此时四人已经换上了日本兵的衣服,倘若现在溜出去,进来的日本兵发现少了同伴,必定会生乱子。牧章桐一咬牙,将刚刚拉开的门又关了回去。此时后台的帘幕也恰好被掀起,三丘子、四方和五行被三名日本兵呵斥着推了进来。
四名日本兵虽然被换上了大褂,但尸体横躺在地上,太过显眼,众弟子连忙站起来,挡在尸体前,一动不动,神色颇为紧张。三名日本兵见几个戏子站起,连忙举枪,对准众人呵斥,命令众人蹲下去。众弟子只好蹲下,暗中却铆足了劲,只等牧章桐一声令下,便要一齐动手。
这三个日本兵急着赶去增援,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四个穿大褂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站着的四个“日本兵”连模样都变了,三个日本兵竟没有瞧出破绽。
领头的日本兵指了一下牧章桐,又指了一下易希川,哇啦说了两句,又冲八门和九霄呼喝了两声。
众人听不懂这日本兵在说什么,全都愣住了,暗暗焦急,不知该如何应对。
易希川见牧章桐和两位师弟愣在原地,情急之下,连忙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壮着胆子大声应道:“嗨!”他虽然不懂日语,但方才进国术馆的途中,听日本兵应答时几乎都只说一个“嗨”字,此时只能心胆一横赌上一把。
那日本兵又冲易希川和牧章桐哇啦了两句,忽地向外一指。易希川见了手势,立马明白过来,这日本兵多半是命令自己和师父出去增援,让八门和九霄留下来看守后台。
可是易希川和牧章桐身负盗图重任,怎能离开国术馆?易希川微一犹豫,正在思索对策,却见那日本兵忽然皱起眉头,盯住地上躺着不动的四个人,迈步走了过来。
易希川离那日本兵很近,见他走来,生怕他认出自己,连忙把头埋低。
身后的牧章桐暗暗焦急,一旦这日本兵发现地上的四具尸体,事情就糟糕了。此时若出手击杀这日本兵,自然轻而易举,可站在帘幕处的两个日本兵却离得太远,没办法立时击杀,那两个日本兵定会大声呼喊,到时候外面还没走的日本兵一起扑进来,就万事休矣。情急之下,他心里忽生一计,对站在身边的六顺小声说道:“六顺,打我。”
六顺一愣,盯着师父,大为不解。
牧章桐咬牙急道:“快打!”
六顺见师父如此起急,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不敢违拗,提起钵大的拳头,照准牧章桐的肩头给了一拳。
牧章桐立刻面露凶相,哇啦乱吼,将六顺推倒在地,抬起枪杆在六顺的身上狠狠打了一下。六顺躺在地上,瞪着身穿日本兵衣服的牧章桐,吓得脸都绿了。
牧章桐本想以此来转移那名日本兵的注意力,但那日本兵瞧见六顺打了牧章桐一拳,以为是这戏子作乱,虽然没有再理会地上躺着的四个人,却大喊了一声“八嘎”,挺枪就朝六顺扣动了扳机。六顺腹部中弹,惨呼一声,手脚抽搐,渐渐没了动弹。
三丘子等人面容惊动,身子刚刚一蹭,站在帘幕处的两个日本兵立马举起枪,大声呵斥。三丘子等人按住不发,盯着中弹的六顺,双目发红,人人都攥紧了拳头。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外面十几名没走远的日本兵听见了枪响,连忙折返回来,冲进后台,挺枪对准了房间里的所有戏子。
那日本兵还没出够气,又接连叫了三声“八嘎”,对准六顺的尸体又连开了三枪,这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
易希川瞧见这一幕,胸中悲愤交织,心头如若滴血,握枪的手都颤抖起来,但他心知大局为重,咬紧牙关,一动不动。三丘子等人同样满面怒色,却不得不强行忍住,克制不发。
五行却是个火暴脾气,眼睁睁地看着六顺接连挨了四枪,每挨一枪身子就抖动一下,一股热血立时冲上脑门,大吼道:“你个狗娘养的!”脚掌一蹬,身子如离弦之箭般笔直蹿出,将那日本兵扑翻在地,双臂箍住他的头,狠狠一掰,只听咔嚓一声,那日本兵立时口涌鲜血,两腿蹬了几蹬,没了动弹。
与此同时,十几声砰砰枪响,五行浑身中弹,脑袋被打穿,脑浆迸裂,仰倒在地,满面怒容,带着悲愤而亡。
五行一死,身后的众弟子再也按捺不住,三丘子、四方等人哐啷敲碎变彩戏法用的瓷盘,飞身扑上。后台原本就小,众日本兵还没来得及掉转枪头,已被三丘子等人欺近身来。一旦近身,日本兵的步枪便没了用武之地。牧章桐、易希川、八门和九霄都换了日本兵的装备,见众人动手,当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举枪便射。四人虽然没用过枪,但照着日本兵的方法上膛开枪,距离又如此之近,目标如此之众,登时有几个日本兵中弹倒地。
须臾过后,十几个日本兵全都被杀死在地,几名弟子当中,七星和十月身死,多人受伤。三丘子、四方等人将手中滴血的瓷片一扔,抱住五行、六顺、七星和十月的尸体,大声呼唤,失声恸哭。四名弟子双目圆睁,再也不能回答。
会演大厅中又响起一大片脚步声,一队负责留守在国术馆外的日本兵被这一连串的枪声所惊,急匆匆地扑了进来。
牧章桐拉开后门,对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众弟子喝道:“走啊!”
三丘子和四方抹去了眼泪,搀扶起受伤的几位师弟,众人鱼贯而出。
出了后门,便是国术馆的一条走廊。牧章桐一边带头奔行,一边展开变彩戏法用的毯子。毯子是红色底,黑色边,上面绿线、黄线和白线混杂在一起,绣成了各种喜庆的图案,但若只看黄线,就会发现,所有黄线其实构成了一幅简易的地图。这毯子本是牧章桐的物事,昨晚罗盖穹命人把黄线绣了上去,所有黄线所构成的地图,正是国术馆内所有房间和路线的布局图。
牧章桐找到此刻所处的方位,叫道:“走这边!”推开左侧一扇门,穿过一间房,进入了另一条走廊。
后方那队日本兵扑入后台,见了十几个日本兵的尸体,叫骂声中,追出后门,只见地上滴有血迹,众戏子逃遁的路线一览无余。
牧章桐手握地图,很快将众弟子带到国术馆的后门。他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向外瞧了一眼,没见到把守的日本兵。不远处一幢建筑燃起冲天大火,那方向上传来混杂的人声,想来包围国术馆的日本兵离出事地点最近,都赶过去增援了。
牧章桐拉开门道:“快走!”三丘子、四方等人慌忙冲出后门。易希川见师父没有出门的意思,知道师父还要留下来盗图,于是也站在门内一动不动。
三丘子、四方等人跑出几步,忽见牧章桐和易希川没有跟来,回头叫道:“师父,大师哥,快走啊!”八门和九霄知道牧章桐还要留下来盗图,想要冲回来帮忙。
牧章桐却道:“八门,九霄,你们跟着三丘子一起走。三丘子,众位师弟就交给你了,你护住大家,一定要平安返回租界!”
不等三丘子应答,牧章桐便将后门关上,从内扣上了锁。身后脚步声逼近,牧章桐展开地图,瞧了一眼,说道:“希川,走左边!”两人飞快地奔入左边的通道。
牧章桐奔跑时,故意把脚步踏得响亮,唯恐身后追来的日本兵听不见。
这队日本兵追到后门,急匆匆地瞥了一眼,见后门从内反锁,只道这群戏子没来得及逃出去,又听见左边通道里传出响亮的脚步声,连忙大声叫骂着追赶而去。
爆炸声响起后,会演大厅中的日本兵几乎全都冲到了国术馆外。
细雨之中,只见东北方向上一幢建筑燃起冲天大火。这幢建筑是日军进驻上海后,屯放后勤物资的地方。日军攻陷了上海,准备趁势攻打南京,后勤保障本就是最为头疼的问题,眼见屯放后勤物资的建筑着火,松井石根不由得勃然大怒,推测是潜伏在城内的中国军人所为。此时攻打南京的军事行动已定好在明天进行,兵力都已调集城外,如此重要的时刻,怎能有任何差池?他当即命令把守国术馆的两个步兵大队飞速赴援,一方面要全歼爆炸纵火的中国军人,另一方面要以最快的速度扑灭大火,抢救物资。
穿黑色西装的日本人站在门口,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小队日本兵留下来负责保护他,那名黑衣武士也站在他的身侧,一脸肃杀。
西装日本人望着不远处的大火,沉思片刻,忽然微微一笑,用日语对旁边的黑衣武士说道:“支那人想调虎离山,我守住正门,你杀回去,保护久美子小姐,务必杀光作乱的支那人。”
黑衣武士点了一下头,按住黑色忍刀的刀柄,身子一晃,便消失在了正门的门口。
过了一阵,国术馆内忽地响起一大片枪声,这一小队留守的日本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征求了西装日本人的意见后,快步奔入馆中查看。
西装日本人仍旧站在正门外,擦燃一根火柴,点了一支香烟,叼在嘴边,仰头望着细密的雨丝,脸上带着看风景般的悠闲神情,微微怔忡出神。
忽然,雨幕深处传来了一声极为轻细的响动。
西装日本人定睛望去,只见十余丈开外,雨幕深处透出一道黑影,站立着一动不动。
西装日本人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缓缓地吐出烟雾,左手则摸向腰侧,抽出一根筷子长短的钢扦来。
西装日本人用还算流利的汉话说道:“来了,就不要站在那里。”他嘴上的香烟随着说话声而上下抖动。
那道黑影仍是一动不动,“嗖”的一响,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忽然从雨幕深处疾飞而至。
西装日本人举起钢扦一拨,那东西“啪”地掉在地上,竟是一只臭烘烘的布鞋,一股脚臭味儿立刻泛哄起来。
西装日本人的两笔细眉向鼻梁间靠拢,鼻孔里哼了一声,皮鞋向后一蹭,忽地飞身蹿入雨幕之中,钢扦刺出,那道黑影立时被洞穿了胸膛。
这一击如离弦之箭,势不可挡,可是钢扦一刺入黑影的胸膛,西装日本人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时,身后忽地响起一声尖兮兮的“哈哈”笑声,西装日本人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瘦小的人影在国术馆的正门前一闪而入。
西装日本人刚才还望着远处的大火嘲笑调虎离山,此刻便中了此计,低声骂道:“八嘎!”旋即转身追入国术馆内。身后那道被他刺中的黑影啪地倒地,露出了支撑在衣服里的几截竹竿。
大批日本兵朝牧章桐和易希川追去后,一道黑影忽然出现在了后门处,正是那额带刀疤的黑衣武士。他低头瞧了瞧地上的血迹,那是春秋彩戏派几名受伤的弟子留下的,血迹延伸到后门便消失不见,于是他拉开后门朝外望去,只见远处有几道摇摇晃晃的黑影正在奔逃。黑衣武士嘴角一笑,拔出黑色忍刀,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后门门口。
牧章桐手握地图,再复杂的布局也是迎刃而解,没过多久,他和易希川就来到了荟萃室的门口。
牧章桐取出怀表,轻轻按下表壳上的一个按钮,怀表底部忽地弹出一枚薄薄的铁片来。这枚铁片只有半截拇指长,牧章桐将它插入门上的锁孔里,轻轻拧了几下,门锁便“咔”地开了。
牧章桐说道:“你先进去,墙壁上有暗门,把它找出来。”
易希川说道:“师父,那你呢?”
牧章桐深知身后的大批日本兵若是追来荟萃室,今天就别想盗图了,再加上四名弟子死在日本兵的枪下,这笔血仇就摆在眼前,一向斯文隐忍的他,眼中竟透出了一抹令人胆寒的杀气,说道:“我去去就回。”将红毯子往肩上一搭,转身沿来路奔去。
易希川心中万分担心牧章桐的安危,可他知道此时时间紧迫,半点时间都浪费不得,于是把荟萃室的门掀开一条缝,闪身钻入荟萃室内。
荟萃室内一片漆黑,易希川轻轻关门,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将电灯拍亮了,一眼望去,顿时大吃了一惊。
荟萃室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架子,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国术珍藏,可谓琳琅满目。但这些对易希川完全没有吸引力,真正吸引住他的,是左侧的墙脚处,躺着一个身穿粉色和服的日本女子。这和服女子手脚被捆,嘴里塞了一团麻布,正吃力地仰起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易希川。
漆黑的荟萃室里竟然有一个被捆绑起来的日本女子,这令易希川大感意外。这和服女子瞧起来年纪不大,大约十六七岁,容颜清秀,纯美干净,手腕上戴着一串蓝色的贝壳手链,但她脸色苍白,如患重病,眼角挂着泪痕,脸上满是惊恐之色。易希川疑惑地看着和服女子,朝和服女子走近了一步,忽地发现和服女子惊恐无比的目光并非盯着自己,而是盯着自己的身后。
易希川顿觉不妙,赶紧回头,只见两道又高又壮的黑影已飞扑到了眼前。
匆忙之中,易希川下意识地抡起右臂,向右边那人打出一拳。右边那人急忙抬臂抵挡,只听咔嚓一响,易希川的臂力奇大,这一拳使足了劲道,右边那人失声惨叫,倒飞出去,摔倒在地。此时左边那人已经扑到,一拳打在易希川胸肋之间,易希川连退数步,跌倒在和服女子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