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易希川才看清,偷袭他的人,竟是两个戴着黑色面罩的日本兵。
左边的日本兵击倒易希川后,连忙扑到摔倒在地的同伴身边。摔倒在地的日本兵挨了易希川的重拳,两眼圆瞪,脸上肌肉抽搐,额头青筋爆出,左手颤抖着将面罩摘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右臂挡了易希川这一拳,胳膊肘竟然折断,白森森的断骨刺破皮肤露了出来,鲜血直流。
那日本兵将受伤的同伴轻轻放在地上,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易希川,猛地扯下面罩,露出满是匪气的脸来,容貌面目,竟和受伤的同伴长得颇为相像,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大声叫道:“小日本鬼子,干你娘的,看老子不宰了你!”抓起旁边架子上的沪剧大刀,便朝易希川当头砍来。
易希川一愣,惊觉此人开口却是江西一带的方言。只是此刻情势紧张,易希川无暇多想,着地一滚,刀锋贴背而过,结结实实地砍在地上。这大刀本是清代上海一家剧团唱戏所用的道具,后来剧团解散,这大刀就被国术馆买来作为藏品,区区一柄道具刀,哪经得起这般大力砍斫,立时“啪”的一响,折为两截。
刀锋虽折,可那日本兵怒意更盛,抡起剩下的半截棍棒,向易希川扫落。易希川身子一闪,藏到一面牛皮鼓的后面。那日本兵追击易希川,刚一挨近牛皮鼓,便听见“咚”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耳膜鼓胀,手中的半截棍棒竟被吓得掉在了地上。易希川手持鼓槌,跳开两步,冲丑态百出的日本兵嘿嘿一笑。
那日本兵哇哇怒叫,提起一把表演“七圣法”的虎头大刀,追着易希川一通狂砍。这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真刀,易希川不敢怠慢,收起轻蔑之意,依靠灵活的脚步,在木架子之间东躲西藏。两人你追我赶,翻翻滚滚,在荟萃室里兜了好几个圈子。那日本兵没能砍死易希川,但好些国术珍藏,却都被他一通扫荡,砍得稀巴烂碎。
忽听门口“吱呀”一响,两人一起回头,只见门外又钻入了一个日本兵。
易希川瞧得清楚,从一排木架子后面探出脑袋,大声叫道:“师父!”
那日本兵回手便是一刀,易希川连忙缩头,一阵凉风从头顶扫过,险些被削去了一层头皮。
钻进荟萃室的“日本兵”正是牧章桐,他的右手提着毯子,鲜血顺着毯尖不停地往下滴落。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额前青筋迸出,满脸杀气,朝那手握虎头大刀的日本兵大步走来。
那日本兵见来者不善,抡起大刀,就朝牧章桐砍去。
牧章桐既不闪也不避,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撩,红毯子将大刀层层裹住,左爪倏地探出,已扣住了那日本兵的脖子。
那日本兵一招就被制服,脸色大变,奋力挣扎,喉咙里冒出声音道:“我干你娘的……”
牧章桐原本杀气蒸腾,可扣住日本兵脖子的手却不发力,反而眉头一皱,嘴里吐出了一个名字:“宁默息?”伴随着这三个字,他的手劲儿也霎时松了。
那日本兵正在极力挣扎,听了此言,立时僵住,盯了牧章桐好一阵,忽地叫道:“牧……牧前辈?怎……怎地是你?”
一旁的易希川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日本兵也是假扮的,难怪刚才出口不是日语,而是江西一带的方言。易希川转眼望着那重伤在地的“日本兵”,心想他必定也是自己的同胞了,却让自己一拳打成了这样,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丝愧疚。
牧章桐收回毯子,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们是来……”宁默息的嘴巴刚刚张开,却猛地闭拢,想来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踟蹰了片刻,猛地一跺脚,朝躺在地上的同伴奔去。
牧章桐转头看见受伤之人,惊声道:“谁把默声伤成了这样?”
宁默息怒目圆睁,瞪着易希川道:“都是这臭小子干的!”他虽恼怒,可却清清楚楚地听见易希川喊牧章桐师父,只是适才早已杀红了眼,此时只好暂且忍住这口气。
牧章桐看过宁默声的伤势,担忧道:“伤势太过严重,必须立刻找大夫医治,否则这条胳膊就废了,你赶快带他出去找大夫。”
宁默息急道:“可是我们还要找龙……”话一出口,连忙捂嘴,神色间透出惊惶之色。
牧章桐问道:“你们也是为了龙图而来?”
宁默息见牧章桐原来知晓此事,神情便释然了,点头说道:“小半个月前,老师哥去刘开峰戏主家做客,回来时说得到了可靠消息,失踪数百年的龙图就藏在上海国术馆的荟萃室里。可是上海被日本人占了,老师哥担心龙图的安危,就带着我和默声从江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上海。我们探知日本人今晚要在国术馆里观看彩戏法表演,所以我和默声提前去弄了两套日本兵的衣服。老师哥去炸了日本人屯放物资的地方,把馆外的日本兵引走,我和默声就趁乱从后门混入,进了荟萃室。可一进门,就看见这个日本小娘们儿在欣赏字画,于是就把她捆了起来。正打算找龙图,却听见门外在撬锁,只好关了灯,藏在门后,接着就看到这个小日本……看到他溜进来了。我们当他是日本鬼子,就从背后偷袭,没想到他转身一拳……他娘的,就一拳,便把默声打成了这样!嘿,真他娘的倒霉!”说完这话,他连连摇头叹气,脸上满是愤慨之色。
牧章桐听完宁默息的这番话,才算明白过来,无怪乎和众位戏主约定好戌时三刻动手,可戌时二刻就传来爆炸声,原来并非是自己这边的人干的,而是宁默息和宁默声的老师哥干的。
“先别说这些了,”牧章桐说道,“你快带默声出去治伤,龙图的事,交给我们便是!”
宁默息见宁默声痛得死去活来,一咬牙道:“只能这样了!龙图的事,就拜托牧前辈了。对了,我老师哥很快就会赶过来。”说罢背起宁默声,飞步冲出了荟萃室。
等到宁默息的脚步声去远,易希川才说道:“师父,我以为他俩是日本人,所以才……”
牧章桐摆手说道:“别说这些了,赶紧找龙图。”说罢便往一面墙壁走去。
易希川见牧章桐满身都是鲜血,担忧道:“师父,你受伤了吗?”
牧章桐看了一眼满身的鲜血,说道:“我没受伤,这全都是日本人的血。”瞧了一眼躺在墙角的和服女子,见她浑身被捆,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便不予理会,说道:“抓紧时间,寻找暗门。”
两人分别冲到一堵墙壁前,伸手去敲。易希川敲完东面的墙壁,没有发现暗门,便来到了北面的墙壁下。
北面墙壁偏左一丈的位置,挂着一幅画像,上面画着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貌若仙翁,旁书正楷“陈抟像”三字。易希川暗道:“原来这就是陈抟老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发现在陈抟画像的脚边,还书有一列小楷:“播为九流出龙图”。易希川看见龙图二字,顿时兴奋异常,掀起画像敲击其后的墙壁,顿时空空作响。易希川回头叫道:“师父,在这里!”
牧章桐飞步赶来,一抬头瞧见是陈抟老祖的画像,连忙将双臂交叉于胸前,向画像鞠了一礼,这才将画像取下,毕恭毕敬地放在一旁,敲了敲墙壁,果然是中空的。
这堵墙壁一片雪白,没有丝毫缝隙,既无暗门,也无机关。牧章桐看了看室内的各种藏品,一时之间没有找到趁手的砸墙工具。他眼珠子一转,说道:“没时间了,希川,你冲墙壁打一拳。”
易希川虽然身形瘦削,但自幼锻炼双手,手臂的劲力极为惊人,用拳头击穿中空的墙壁,并非不可能的事。易希川敲了敲墙壁,根据敲击声的响亮程度来估摸墙壁的厚度,心里暗道:“这般厚度,或许能成。”
易希川捏了捏拳头,然后站住脚跟,把拳头裹进衣袖里,随即运足了力道,闭上眼睛,照准墙壁一拳打了过去。
“咔嚓”声响,墙壁虽未打穿,却出现了几道裂纹。
易希川的右手疼痛不已,揉了几下,又握成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击出。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墙壁登时被打出一个大洞来,露出了一条黑乎乎的暗道。“成了!”易希川兴奋不已,手掌的疼痛也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暗道口被打穿,一股潮湿的霉味儿立刻扑鼻而来。牧章桐和易希川把暗道口的碎砖块清理干净,然后捡起地上散落的木棍,脱下衣服裹住,拿火折子点燃了,算是一支简易的火把。
两人正打算钻入暗道,忽听背后“嘭”的一响,荟萃室的门竟被踢开了。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宁默息背着受伤的宁默声,又从门外退了回来。一个黑衣武士,右手握着一柄黑色忍刀,左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出现在了荟萃室的门口。
牧章桐将火把交到易希川的手里,说道:“你先进去,当心点,看看是什么机关。”他没有忘记罗盖穹曾说过,龙图藏在荟萃室的暗道里,由三道叫作三重门的厉害机关守护着。
叮嘱完这句话,牧章桐将肩上的毯子取下,提在手中,阴沉着脸,朝黑衣武士走去。
易希川看了一眼出现在荟萃室门口的黑衣武士,知道此人必定是个狠角色,叫道:“师父,你当心!”说罢一咬牙,举起火把钻进了暗道。
暗道四四方方,极为狭窄,身处其中,只能俯下身子往前爬行。昨晚牧章桐曾说过,龙图有三道厉害的机关守护,易希川不敢贸然乱闯,进入暗道之前已抓了一把碎砖块在手里,此时一边扔出砖块投石问路,一边谨慎爬行。
缓缓爬了两丈左右,在火光的照射范围内,两侧石壁上各有一个机括逐渐清晰起来,机括上分别嵌有十组并列的圆形刀片,横隔在暗道中央。这总共二十组圆形刀片卡断了暗道的通行,若是轮转起来,任何人靠近,定然截截寸断。
易希川朝圆形刀片丢出碎砖块。只听咔咔声响,一阵机括声响过,刀片忽地飞速转动起来,呜呜声尖啸不止。易希川神色一凛,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二十组圆形刀片的确可以转动。
躺在角落里的和服女子看见黑衣武士走进了荟萃室,立刻发出了“呜呜”的呻吟声。黑衣武士斜过眼去,看见和服女子浑身被捆,目光立刻变得阴狠起来。他盯着宁默息身后走来的牧章桐,右手一撩,血淋淋的人头抛了出去。人头在地上翻滚数圈,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停在牧章桐的脚边。牧章桐猛然色变,这颗血淋淋的人头留着长发,口鼻宽阔,眉目细长,赫然便是三丘子。
牧章桐双拳紧握,面色冷峻如刀,忽地红影一闪,毯子舞起,平整似刀,朝黑衣武士的咽喉削去。
黑衣武士避开毯子,手持黑色忍刀,横竖两连斩,快如闪电。
牧章桐将毯子卷出,在一片幻漫的刀光之中,竟准确地将忍刀裹住了。
这第一招,黑衣武士便算是败了。他面色冷峻,急抖刀身,想把毯子割破,可那毯子不知是何质地,锋利的刀口竟割之不破。牧章桐冷喝一声,双臂掼劲,欲要震得黑衣武士忍刀脱手。黑衣武士却顺势一送,刀尖直刺牧章桐的咽喉。牧章桐被迫后跃一步,黑衣武士趁机收力,倏地将忍刀抽了出来。
这时却听“哎哟”一声叫唤,一道灰扑扑的人影忽地从门外跌了进来,连滚带爬地往里翻滚。
宁默息看清来人,惊声叫道:“老师哥!”
那人爬起身来,却是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的老头,身穿灰色小袄,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穿着布鞋,眼睛细小,两笔细眉几乎连在一起,模样甚是好笑。老头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瞧清室内的形势,摸着脑袋大声叫道:“奶奶的,两个臭日本打架,有意思,有意思!”缓缓地从黑衣武士的身边绕过。黑衣武士盯着牧章桐,全然没有理会这个突然出现的古怪老头。
老头忽地认出牧章桐来,惊声叫道:“呀,姓牧的!奶奶的,你啥时候变成臭日本了?”他从牧章桐的左边转到了右边,又从右边转到了左边,吹胡子瞪眼地不停骂咧。
宁默息连忙说道:“老师哥,你快过来看看,默声受伤了!”
老头走过去,说道:“让老头子瞧瞧。啊呀,伤得这么重!奶奶的,默声这回没得救咯!”
宁默息急得直跺脚,说道:“老师哥,你就别说风凉话啦,赶紧想想办法啊!”
老头道:“想办法?都这样了还想什么办法?默声不是明摆着要完蛋了嘛。”
宁默息气急败坏地“嘿”了一声。宁默声原本就已经失血过多,这时听老师哥一番胡言乱语,顿时急火攻心,当场晕了过去。
牧章桐目光不动,沉声说道:“嘴老,这时候就别疯癫了。”
话刚说完,荟萃室门外又响起皮鞋击地的踢踏声,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日本人,口叼香烟,缓步走了进来。
嘴老瞧见西装日本人,立时破口大骂道:“你这奶奶的臭日本,怎么又跟来了?老头子都说了打不过你,不跟你打,你怎么还追着老头子不放?”
西装日本人嘴角冷冷一斜,用还算流利的汉语说道:“老头,你引我跑了五圈,看你还能往哪里跑?”伸手推出,荟萃室的门被缓缓关上了。
牧章桐瞧了一眼西装日本人,说道:“嘴老,我对付这个拿刀的,你对付那个穿洋装的。”
嘴老连忙摇头,说道:“不不不,这怎么成?老头子打不过他,你和老头子换换!不不不,老头子不要换,两个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牧章桐喝道:“现在不是装疯卖傻的时候!”
嘴老反嘴道:“奶奶的,老头子什么时候装疯卖傻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老头子又不是傻子,打不过别人,干吗要去送命?”
牧章桐懒得跟他纠缠,毯子一旋,又朝黑衣武士卷去。
墙角忽然传来呜呜的叫声,西装日本人转过头去,瞧见了和服女子。和服女子的脸上挂着泪痕,满脸惊恐和委屈。西装日本人顿时面色铁青,怒道:“支那人,你们竟敢这般对待久美子小姐!”说着便匆忙奔到墙角,替和服女子松绑。
牧章桐疾声喝道:“宁默息,还不快走?”宁默息急着救宁默声的性命,可是刚才冲出去,却被黑衣武士拦回,此时黑衣武士被牧章桐缠住,西装日本人赶去墙角解救和服女子,门口无人阻拦,宁默息当即背起宁默声朝门口冲去。西装日本人只管解救和服女子,丝毫不与理睬。黑衣武士又是一个两连斩,逼开牧章桐,返身一刀朝宁默息的后背砍去。牧章桐未及落稳脚跟,便抢攻一招。黑衣武士脑后生风,只得回刀自救。宁默息得此空当,飞快地拉开门,背着宁默声冲出了荟萃室。
嘴老慢慢地往后退,躲得老远,摆明了架势要袖手旁观,忽地一扭头,瞧见墙壁上破了个大洞,惊奇地“咦”了一声,又见洞中透出火光,凑近一瞧,叉腰骂道:“嘿,这里面还躲着个小臭日本!奶奶的,你给老头子出来!”钻了进去,抓住易希川的脚后跟,将易希川拖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