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机社销声匿迹后,上海幻戏界群龙无首,云集上海的幻戏师们纷纷各展幻戏绝学,在各大戏苑轮番斗戏,希望能闯出名堂,在上海占据一席之地。一番较量后,三个最为厉害的幻戏师最终脱颖而出,并称为“上海三魁”,其中一人是法租界万国千彩大剧院的谭素琴,一人是城隍庙老戏台的刘老仙,另一人则是公共租界罗家戏苑的罗盖穹,上海幻戏界从此便由“上海三魁”联手统领。此后十余年间,不断有幻戏师向“上海三魁”发起挑战,希望能一战成名,但无一例外都落败了,也有不少西洋魔术师来到上海闯荡,譬如法租界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维克多,其魔术神奇无比,在上海闯出了极大的名气,但仍然没有影响到“上海三魁”的地位,上海幻戏界的这种局面便一直维持到了现在。十五年前云机社击退日本幻术团一事,易希川早就从牧章桐那里听说过,因此听到牧章桐提及此事时,他不由得心潮澎湃,暗暗对卢重阳生出了无限崇敬之感。
牧章桐继续说道:“卢老师傅此举实在令人敬仰,可是那国术馆的馆主王青霖却令人鄙夷。此人在日本人入城当天,竟然携家眷老小出逃,弃国术馆于不顾。国术馆被日本人占领,里面的各种艺术珍藏,必定难逃被洗劫一空的厄运。”
易希川听得咬牙切齿,提起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
牧章桐说道:“摆在国术馆荟萃室里的那些艺术珍藏,没了也就没了,并不值得拿性命去守护,可是被幻戏界视为圣物的龙图,却藏在国术馆里。好在卢老师傅曾经与罗盖穹私下闲聊时提到过,说龙图藏在国术馆荟萃室里一条极为隐秘的暗道当中,而且有三道叫作‘三重门’的厉害机关守护。罗盖穹说,日本人现在还没有收到消息,所以并没有去寻找,可是时间一长,那就不好说了,因此我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办法把龙图盗出来。”
听到这里,易希川彻底明白了他今晚抽到的“盗”字是何含义。想到即将去日本人占领下的上海国术馆盗取龙图,易希川不由得兴奋不已,可又免不了犯愁,叹道:“国术馆被日本人占领了,要盗取龙图,只怕绝非易事。”
“那是自然。”牧章桐说道,“上海沦陷当天,卢老师傅搅乱了日本人的入城仪式,日本人当然会去查他的来历,这一查,就查到他是上海国术馆的副馆主,是一位鼎鼎有名的擅于变彩戏法的幻戏师。日本人不免感到好奇,一个变彩戏法的,居然敢舍弃性命做出这种事来,于是想看看彩戏法究竟是什么玩意,变彩戏法的又是些什么人。日本人探知罗盖穹是沪皖苏浙彩戏盟会的会长,于是给罗盖穹发了一封邀请函,名义上是邀请,实则与威逼命令没什么两样,要求罗盖穹去一趟国术馆,为日本人表演彩戏法。罗盖穹的彩戏法精彩绝伦,乃是‘上海三魁’之一,但是他几年前就已金盆洗手,早就不再登台表演彩戏法,于是断然回绝了日本人。日本人并不死心,派了一个卫队长前来罗家戏苑,当面邀请罗盖穹。罗盖穹仍是不肯登台,只是答应以彩戏盟会会长的身份,推荐一位厉害的幻戏师,去上海国术馆表演彩戏法。听罗盖穹说,届时日军的几位高级将领和一位日本的幻术大师将到现场观看彩戏法表演。那位幻术大师随日军来到上海,一直住在国术馆里,所以无论白天黑夜,国术馆一直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寻常中国人根本无法靠近。罗盖穹知道表演彩戏法是唯一能进入国术馆的机会,所以他广发生死信令,遍邀沪皖苏浙的彩戏名家齐聚上海,谋划盗图一事。彩戏盟会共有三十三家,最终来了十四家,加上罗盖穹,一共是十五家,今晚一起在罗家戏苑的暗室里密会。一番商议后,大家决定由一家进入国术馆表演,伺机盗图,其余人或放火,或暗杀,总之要将国术馆周围的日本兵尽可能地引开。另有人暗中负责掩护和接应,以确保龙图被盗出来后,能够安全转移。这中间的每一步,有轻重之别和难易之分,以免失掉公允,所以大家决定以抓阄来定。你抓到了‘盗’字,那就是说,入国术馆表演彩戏法和盗图的重任,就落在了我们春秋彩戏派的头上。入馆盗图千难万险,一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牧章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但既然是抓阄所得,那也是天意如此。”
易希川没想到自己那好奇地一抓,竟然抓中了最危险最困难的一步,听出师父的语气有异,便道:“师父,那倒不是什么天意。那阄团藏在瓶壁的暗格子里,我无意间抠破了瓶壁,一时好奇,才把它抓了出来。”
牧章桐顿时皱起了眉头,说道:“瓶壁上有暗格子?”
易希川点头应道:“有一个暗格子,很小,刚好能塞下一个阄团。”
牧章桐稍稍一想,眉宇间便舒展开来,说道:“难怪罗盖穹要最后一个抓……”
易希川也霎时明白过来,罗盖穹事先声称没有在阄团里动手脚,还主动表示最后一个抓,以示公允,实则他早已把包裹“盗”字的阄团藏在暗格子里,未免抠破瓶壁露出马脚,所以才故意留到最后来抓,即便瓶中多出一个阄团,因他是最后一个抓,抓完后即可将瓶口封住,自然不会有人察觉。看来恐怕是罗盖穹暗藏私心,想借机私吞龙图,哪怕铤而走险入国术馆盗图也在所不惜。到时即便他盗得了龙图,但只要跟众位戏主说失败了,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身上。易希川不由得暗想:“难怪罗盖穹要广发生死信令,原来是想让我们替他卖命,我们冒着性命危险去引开国术馆周围的日本兵,他倒好,舒舒服服地盗走龙图据为己有。若不是我无意间发现了瓶壁上的机巧,岂不是让罗盖穹的阴谋得逞?”
牧章桐说道:“不管怎样,‘盗’字终归是我们抓到了,各家戏主看得明白,盗图一事我们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他拨开怀表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希川,你回房去,好好地休息一晚。明晚戌时,你随我一起进入国术馆,我会先表演一段彩戏法,等你三师弟他们表演七七大阵时,你、八门和九霄就随我一起溜出后台,去荟萃室盗取龙图!”牧章桐说到这里,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锋芒,“你回房去吧,记得通知八门和九霄一声。”
易希川暗暗兴奋,应道:“是,师父,我这就回房去休息。”
易希川刚要起身,牧章桐又道:“希川,你在罗家戏苑出手打人,我就不追究了,但上海是藏龙卧虎之地,不比小小的桐城,你别再到处出风头。有些事情,当忍则忍。”
“知道了,师父。”易希川点头应了,向牧章桐道过晚安,走出房间,去通知了八门和九霄,然后自行回房休息。
易希川独自住一间客房,隔壁的房间住着两位师弟,一个叫六顺,一个叫七星,房间不怎么隔音,两位师弟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易希川听着呼噜声,想着明天即将发生的事,心绪翻涌难平,过了许久,才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第3章 盗图
星辰辗转,昼夜更迭,转眼间,一日的光阴便在世人的忙碌当中,静悄悄地成为了过去。十一月最后一天的夜晚,带着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上海。
上海国术馆门前,街道已被雨水润得湿漉漉的,夜风呼呼地吹刮着两旁的行道树,激起了一片“沙沙沙”的脆响声,如同濒死时痛苦的呻吟。
这天晚上,日本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日本华中方面军副参谋长武藤章等重要人物,都将来到国术馆观看彩戏法表演。为此,日军分派了两个步兵大队,总人数超过两千四百人,冒雨将国术馆层层守卫起来。八架探照灯交织成网,让任何企图靠近国术馆的人都望而却步,附近的道路也被彻底阻断,闲杂人等绝不允许靠近。所有日本兵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以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状况发生。
戌时差两刻钟,牧章桐和随行的十名弟子被日军的大卡车拉到了国术馆的正门前。在到达国术馆前,易希川已经看到道路两旁一队队跑步行进的日本兵。抬头望去,雨幕中的国术馆透出一圈模糊的轮廓,一道道探照灯在它身上扫来荡去,透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神秘感。
下车后,一行十一人接受了严密的搜身检查,所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都被仔细搜查了,所有可能伤人的道具诸如假刀假剑之类,也都被截留下来,不准带入馆内。
接受检查时,易希川的心里充斥着紧张感。昨晚他想象过今夜的国术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自认为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见两千多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将国术馆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时,心弦也不由得紧绷起来,仿佛一触便会崩断。他慢慢地调整呼吸,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尽可能显得平静自然。
搜完身后,一小队日本兵负责带路,领着牧章桐、易希川等十一人走进了上海国术馆的大门。
上海国术馆内极为恢宏大气,尤其是进门后迎面而来的大展厅,宽敞明亮中透着富丽堂皇之感,只是大展厅的各个角落和通道口都有日本兵站桩把守,可谓大煞风景。
还没等易希川细细地观望,前方的日本兵已领着十一人拐进了左侧的一条通道。
在这条通道里,几乎每走二十步,就能看见两个日本兵持枪把守在通道的两侧。不多时,通道走完,出现一扇双合的木门,推门而入,便来到国术馆的会演大厅。阶梯状的观赏席向前延伸,连接着一片宽阔的舞台,这片舞台就是今晚将要表演彩戏法的地方。会演大厅里同样站满了日本兵,大概有两个小队,足有上百人,全都以手托枪,站得笔直,在厅中包围成圈,各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瞧见这等戒备森严的场景,牧章桐、易希川等十一人都微微皱起了眉头,手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走在最后面的八门看见这场景,不由得有些发愣。带路的日本兵回头呜里哇啦地喝骂着,八门回过神来,赶紧埋头跟上。
牧章桐等人被带进后台,所有准备过程,都由四名日本兵现场监督,大声说话也被禁止,只能小声地进行交流。日本人见识了入城仪式当天卢重阳等人的疯狂举动,自然会从中吸取教训。
牧章桐掏出怀表看了看,戌时已过,可外面还没有丝毫动静,不免有些担心,暗暗祈祷这些看戏的日军高官们不要迟到太久,否则错过了和众位戏主约定的动手时间,可就麻烦了。
与此同时,国术馆的正门外迎来了两辆黑色轿车,松井石根、武藤章等人已从苏州河以北的驻军区乘车抵达。早有士兵撑伞迎接,将这几位重要人物一一引入会演大厅,入座首席。
坐下后,松井石根倒没有立马吩咐开始表演,而是和邻座的武藤章闲聊起来,想必聊的是某件喜事,两人不时哈哈大笑。
戌时初刻,松井石根终于满意了,冲舞台上点点头,有日本兵立刻用日语宣布表演开始。
灯光没有丝毫变化,依旧通亮,日本人不会傻到给暗杀行动创造条件。
红幕后走出一个穿海蓝色大褂的中年人和一个穿墨黑色大褂的年轻人,正是春秋彩戏派戏主牧章桐和他的徒弟三丘子。
两人步履轻盈,走到舞台的正中央。略懂彩戏法的人,都知道上台这几步极为重要,步履越是轻盈,神态越是自若,就越显得功力精纯。师徒俩心中仇视这群侵略者,没有任何鞠礼,直接开始了说段子。
松井石根、武藤章等人都在陆军学校学过中文,寻常汉话对他们没有丝毫难度,可牧章桐和三丘子说的是桐城方言,他俩听不太懂,偶尔听懂了一两句,也会笑上两声。周围站桩把守的日本兵,一来不懂中文,二来注意力不在舞台上,各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偌大一个会演大厅,死气沉沉,压抑无比,武藤章等人寥寥几声干笑,在空旷的大厅中回来荡去,倒显得有几分怪异。
段子说了一阵,便轮到露真功夫的时间了。只见牧章桐将手中的红面毯子轻轻地垂放在地上,与三丘子各自拈住毯子的一个角,猛地提起来,地上凭空多出了一个大花瓶,花瓶里还插着几束水灵灵的鲜花。他直接扬起毯子,往右肩上一撂,左手忽地从毯子底下快速无比地变出一个斗大海碗,碗里还装着半碗水,轻轻一晃,水面碰撞,荡起一束水花子。
彩戏法讲究“八字真言”,即“捆,绑,藏,掖,撕,携,摘,解”。后台做准备工作时,用捆起、绑好、埋藏、掖夹这四步,舞台上使真活儿时,用撕烂、携带、摘下、解开这四步。方才牧章桐的出海碗,行里人又叫“揪子”,乃是彩戏法中最为基础的技法,但就是这最基础的技法,也需要做足脱勾、揭顶、下幔、回托四步,且要轻盈连贯,吃得上劲,这才显得出真功夫。
不过这最基础的技法,松井石根和武藤章也从没瞧见过,见牧章桐忽地凭空变出一个大花瓶和一个斗大海碗来,不由得一愣,随即频频点头鼓掌。唯独坐在观赏席右首的一个穿黑色西装、约莫三十岁年纪的日本人,叼着一根香烟,嘴角却浮起了一抹轻蔑的笑意。在他的身旁,站立着一个黑衣武士,额头上刻有一道寸长的刀疤,手按一柄黑色忍刀,不动声色。
舞台上,牧章桐的彩戏法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毯子搭在右肩上,左手从毯子底下不停地变出各种彩物,如菜肴、水果、寿桃等。三丘子一一接过,接一件便“嘿”地唱喝一声,全都扔在舞台上。不一会儿,牧章桐竟变出了二十四件之多,转眼之间,整个舞台被大大小小的彩物摆满了。看彩戏法的造诣,最主要就是看出彩的数量,牧章桐这一手“大廿四件”,寻常幻戏师没十年功夫,绝对难以练成。这套彩戏法耍完,松井石根和武藤章忍不住连连鼓掌,连那西装日本人也收起了轻蔑的笑意。
可牧章桐还没有完,忽地在舞台上翻了一个满当的跟头,红毯子一扯,手中托起一个大火盆,盆中冒起足足三尺高的熊熊火焰。
这一下连周围偷瞧的日本兵,也都面露惊色。
牧章桐上台时一身大褂并无异常,谁知竟在大褂里藏了这么多东西,这些东西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可牧章桐无论踏步、取彩、出彩,都显得极为轻巧,动作干净利落,毫无破绽可寻。这等境界,已深谙彩戏法的精髓和要旨。
彩戏法表演结束,师徒俩连谢场也免了,神情冷漠地往后台走去。虽说是给日本人表演彩戏法,但牧章桐仍然完成得十分成功,他可不愿在日本人面前丢中国幻戏师的脸。师徒二人下台后,几名弟子连忙走上舞台,收捡地上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