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了获胜,他必须冒这个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脚抬起来后,不等勾住夹槽,右脚便猛然一侧,脱离了夹槽。他的两只脚同时离开了悬空木板,然后左脚迅速地向前探出,脚尖触碰到了夹槽。然而重力令他的身体下坠了些许,脚尖虽然触碰到了夹槽,却已是极限,暗钩无法再勾住夹槽,他整个人顿时失去支撑,从空中急坠而下。
现场立刻惊呼四起,许多观众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有的观众则下意识地侧头闭眼,不敢再往下看。
失误的那一刻,易希川心中骤然一凉。他来不及做任何思考,便头朝下疾速坠落,舞台飞快地迎面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易希川的右脚横着一扫,竟堪堪碰到了旁边那架秋千的一根绳索,随即脚尖一勾,脚踝一拧,膝盖一弯,整条右腿盘在了绳索上。他的右脚用尽全力盘紧绳索,脚掌伤口剧痛至极,但好歹止住了下滑的惯性,随即松开右脚,一个凌空翻身,让身子正立过来,双脚朝下,落在了舞台上。右脚一触地,顿时剧痛钻心。他的右脚下意识地收力,整个人往右侧歪斜了一下,好在最终稳住了平衡,没有摔倒在舞台上。
虽然避免了摔伤,最后的落地勉强还算体面,但易希川方才的那个失误,却是众目共睹,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现场观众的反应也说明了一切,没有喝彩,掌声寥寥,甚至有不少唉叹之声,在开阔的演厅之中,听来极为刺耳。
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表演以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还是易希川第一次出现失误,可这次失误,偏偏出现在如此重要的比赛当中,一时间他面如死灰,垂头丧气。他不想面对众多观众冷淡的神情,于是草草地鞠躬谢礼,有些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下了舞台。
双鱼一直等在幕布背后,易希川一走下舞台,她立刻迎上前去,关切地问道:“师哥,你的右脚是不是又伤着了?要不要紧?”
易希川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径直往后台走去。
双鱼急忙上前搀扶着他,一起走回了后台。
双鱼扶易希川在凳子上坐下,然后脱下易希川右脚的鞋子,只见鞋底红了一片,袜子更是被鲜血浸染了大半。
她小心翼翼地替易希川除下了袜子,只见右脚掌心正在流血,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开来。
自打易希川的右脚受伤之后,双鱼便一直把止血的伤药和包扎的布条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这时她急忙打来一盆清水,将易希川右脚掌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取出伤药和布袋,仔细地上药包扎。她叹了口气,说道:“师哥,你的脚伤没好,却偏要强自己所难。最后那个动作,你实在不该冒险尝试的。”
易希川心中却没有一丝后悔,说道:“倘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双鱼摇了摇头,说道:“以前师父在时,常说你入戏太深,让你不要痴迷过了头。这话当真一点也没有说错。”
提及师父,易希川不由得想到今晚表演失误,当真是丢尽了师门的脸面,顿时心情黯然,沉默不言。
双鱼处理好了易希川的伤口,说道:“师哥,你好好待在这里,别四处走动。我出去看看那个洋人魔术师的表演。你不必气馁,比赛尚未结束,胜负还没有定论呢。”她说完这话,便快步走出后台,来到幕布背后,向舞台上望去。
韦恩已经登上舞台,倒行魔术也已经开始表演。因为易希川出现了失误,韦恩显得极为放松。他表演倒行魔术时,脚上穿的鞋子,正是气动靴子。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在悬挂起来的钢板下方随意走动,不时冲着观众席挥手致意,引来许多洋人观众的阵阵欢呼。现场众多中国观众却是低头耷脑,鸦雀无声。
忽然之间,如死水般沉寂的中国观众,一下子喧闹了起来。那些方才还在欢呼的洋人观众,却骤然噤声,面露惊恐之色。
也许是因为太过放松了,韦恩在行将结束表演之时,竟然和易希川一样,也出现了失误。他一只脚踏出,气动靴子没有踩实,靴底凹槽里的空气没有排尽,尚未完全吸附住钢板,他便迈动了另一只脚,气动靴子顿时从钢板上脱落,整个人从半空中倒栽坠落。他不像易希川那样,身边有秋千的绳索可以救急,当即重重地摔在了舞台上。他的脑袋先着地,脖子斜着一扭,身子歪着一横,当场昏死了过去。
一些洋人观众急忙冲上舞台,将韦恩小心翼翼地抬起,送往附近的医院进行紧急救治。好在韦恩伤势虽重,出现了轻微骨折,却没有危及性命,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易希川和韦恩双双出现了失误,但易希川巧妙地化解了失误,韦恩却是直接从空中摔落了下来,并且身受重伤,想来短时间内无法再参加比赛,因此五位评委经过一番商议,一致判定易希川胜出。
胜负结果一出,观众席上有一小部分中国观众显得垂头丧气,觉得这种靠着对手失误而幸运获胜的方式不够光彩,但大部分中国观众还是欢呼雀跃,击掌相庆。
至此,万国魔术大赛的报名期限截止,第一轮的比赛竟不多不少,恰好也在今晚全部结束。司仪当场将写有易希川名字的纸球,投回到签箱之中,由伊莎贝拉进行第二轮比赛的抽签。伊莎贝拉登上舞台,和往常一样,引得一些男性观众热情叫好,口哨连连。她面带微笑,先从一只签箱中抽选出了魔术题目“飞天”,紧跟着从另一只签箱里先后抽出了两个纸球,前一个纸球上写着依山慕丁的名字,后一个纸球上的名字,竟然又是易希川。
依山慕丁在第一轮比赛中表演的苦行术,至今还在许多观众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易希川将和这位印度幻术师展开对决,顿时引来了观众们的一阵热议。
一直等在幕布后面的双鱼,当即将易希川获胜以及与依山慕丁对决的消息带到了后台。颓然坐着的易希川,没有因为自己获胜而显露出丝毫高兴,反而觉得这样的胜利对一个幻戏师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如此获胜,倒不如输了的好……”他叹着气说道。
双鱼却道:“师哥,眼下可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是实力也好,是运气也罢,能够晋级,便是好事。你这场比赛没能表现好,但明天就有第二次弥补的机会。你要在明天的比赛中拿出最好的表现,一举击败那个印度幻术师,才对得起今天这场胜利。”
易希川神色一振,说道:“师妹,你说得是。今天我能晋级,全是运气使然,可谓是极大的耻辱。明晚与依山慕丁的比赛,我必须全力以赴,一雪今日之耻才行!”
双鱼说道:“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顿了一下,又看着易希川的右脚,说道:“只是明天比赛之时,你不可再逞强了,无论如何,一定不要再伤到这只右脚。”
易希川点了点头。他看着双鱼,心中想道:“师妹之前说得更对,我不可小瞧了各路高手。我知道的幻戏虽然多,但世界之大,神奇罕见的幻戏还有很多,总有一些幻戏是我不了解的,甚至是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万国魔术大赛的赛制如此特别,若是抽到不熟悉的题目,那便是极大的挑战。明晚比赛的题目是飞天,能够实现飞天的中国幻戏,怕是只有‘神仙索’了。我明晚若是能击败依山慕丁晋级下一轮,可要抽空多了解一下西洋魔术,多了解一下参赛的各路高手,不可再掉以轻心。”
易希川虽然振作了精神,但还是觉得依靠对手的失误而获胜,显得太过丢人现眼。他不敢面对众多中国观众的目光,等演厅里的观众全部散尽了,才在双鱼的搀扶下走出后台,默默离开了巴黎魔术馆。
出了巴黎魔术馆的大门,两人正要穿过爱多亚路,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叫骂之声。
易希川扭头望去,只见叫骂之声响起的地方就在路边,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散场的观众。过去十多天里,那个位置一直是袁木火耍把戏骗钱的地方。易希川原本不想与散场的观众照面,但听见叫骂声中夹杂了一两声袁木火的惨叫,当即让双鱼扶着他向人群走了过去,想看看袁木火出了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人群之中,袁木火抱着头蜷缩在地,几个流氓模样的男人,正对他恶狠狠地拳打脚踢,其中一人的脖子文有虎纹,正是十多天前被袁木火骗走了三十元法币的那个文身男人。
只听那文身男人叫道:“妈的,老子盯了你十多天,没见一个人猜中过,就知道这里面有鬼。你他妈的出老千,把石子藏在手里,碗底下什么都没有,居然骗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这人最讲道理,你骗老子的钱,老子也不要多了,十倍还来就是!”
袁木火一边挨打,一边说道:“我没钱……一个子儿也没有……”
“那就给我打!”那文身男人厉声叫道,“给我往死里打!”
这伙人殴打得更加凶狠,袁木火虽然惨叫连连,却没有一句讨命求饶,只是不断地重复自己没有钱。他的确没有钱,每晚耍把戏骗的那点钱,只够他勉强糊口度日,有时骗的钱稍微多一点,也都被他拿来买酒喝了。他只要一天不出来骗钱,就得挨一天的饿,身上从来没有一丁点多余的闲钱。
那文身男人哪管这些,只管招呼这伙人大肆殴打,下手越来越重,越来越狠。
围观之人大都是从巴黎魔术馆散场出来的中国观众,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全都事不关己地瞧着热闹。
袁木火很快被打得满脸血污,眼看再打下去,要不了多久,就要出人命了。
易希川实在看不下去了,不顾右脚的伤势,拨开人群冲了进去,一把拽住那文身男人的手,大声叫道:“全都住手!”双鱼紧跟着冲入人群,护在易希川的身侧。
那文身男人转头瞧了易希川一眼,见易希川身单势孤,唯一的帮手还是一个女人,当即骂道:“妈的,哪里冒出来的小杂碎?去你……”他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向易希川的面门挥去,却被易希川一把抓住,反着一拧,手腕顿时剧痛难当。他后面没说完的话,立刻化作了“啊啊啊”的叫痛之声。
其他几人当即向易希川扑了过来。易希川右脚有伤,不便闪避,直接挥拳打出,击在几人挥来的拳脚上。他的臂力极大,几拳下来,这一伙人全都捂着痛处,一时之间不敢再上,但盯着易希川的眼神,仍是凶狠至极。那文身男人指着易希川,喝道:“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他对幻戏毫无兴趣,易希川这一个多月出尽风头,他竟是丝毫不知。也正因为对幻戏一无所知,他才会被袁木火用最常见的“三仙归洞”幻戏戏弄了一番。
易希川看着那文身男人,说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看不惯你们下手如此狠毒。如今世道不堪,人人都有难处,他骗了你的钱是不对,可你们也用不着下手这么狠。”
那文身男人哼了一声,恶狠狠地瞪着袁木火,说道:“有人替你出头,老子拳脚没他厉害,惹不起!可他护得了你今天,护不了你明天后天。你骗了老子的钱,这笔账老子记下了,迟早要你小子连本带利吐出来!”说着招呼几个手下,便要离开。
“他骗了你多少钱?”易希川忽然问道。
“不多,就三十。不过他说了,猜中就返注十倍,老子猜中了石子在他的手上,那他欠的钱就是三百了。”那文身男人斜眼看着易希川,“怎么?你要替他还钱吗?”
易希川从衣兜里摸出一叠法币,数了三百递给那文身男人,说道:“钱你拿去,以后别再来找他麻烦。”
那文身男人在易希川的手底下吃了苦头,原本心里就有些发虚,嘴上放着狠话,那是打肿了脸充胖子。此时见易希川竟然真的肯替袁木火付十倍的钱,他当即眉开眼笑,伸手便来拿钱。
蜷缩在地上的袁木火忽然大声说道:“姓易的,有几个臭钱很了不起吗?把你的臭钱拿走,我不要你来可怜!”
易希川置之不理,对文身男人说道:“拿去。”
那文身男人生怕易希川反悔,当即拿了钱,哈哈一笑,带着几个手下快步去了。
易希川弯下腰来,想要搀扶袁木火起来,却被袁木火一把推开。
双鱼顿时不高兴了,瞪着袁木火,说道:“我师哥好心救你,你却当是驴肝肺,毫不领情,真是莫名其妙。”
袁木火看了一眼双鱼,见她是个容貌姣好的少女,便不予还口,只是瞧着易希川冷冷发笑。
易希川说道:“师妹,算了,我们走吧。”
双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来,搀扶着易希川,往人群外面走去。
两人方才走出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袁木火的声音:“姓易的,我说了不要你来可怜。区区三百法币,我袁木火迟早会靠幻戏出人头地,迟早会把钱还给你,一个子都不会少!”
易希川听了这话,顿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袁木火。袁木火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脑后的小辫已然散开,头发极为凌乱,面部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流出来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了地上,他却不管不顾,只是埋头收拾地上的瓷碗。
易希川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感慨万千。这世上有许多落魄的幻戏师,在生活困顿之时,往往会选择放弃幻戏,要么去学点别的手艺赚钱,要么去找活路卖苦力,能一直坚持幻戏这条道路的,几乎百不足一。正因为幻戏师越来越少,中国幻戏才会日渐式微,反倒是西洋魔术大行其道,长此以往,幻戏一词,怕是迟早要被魔术取代。在如今这个世道,袁木火落魄到这般田地,却不受易希川的恩惠,而且坚守初心不改,一心想着靠幻戏出人头地,倒是令易希川生出了些许敬佩。
易希川说道:“你我之间虽然有过不愉快,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斗戏输赢,那都是幻戏界常有的事。其实那日斗戏,你的酒水幻戏已经很是厉害,你的幻戏技艺早已在许多幻戏师之上,你所缺的,不过是一方舞台。倘若你不嫌弃与我共事,我希望能邀请你来万国千彩大剧院。你我白天切磋技艺,晚上同台演出,相互精进,共同将幻戏发扬光大,如何?”
袁木火听了这番话,收拾瓷碗的双手猛地定住了。他长时间凝住不动,忽然有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混融了血污,一滴滴地落在瓷碗之中。他斗戏落败,被蒋白丁撵走,活得越来越不堪,却从来没有流过一滴泪,此时被易希川的一番话击中内心,一时竟难以自已。
易希川说道:“三百法币,自然不是白送给你,算是提前付给你的酬劳。你若是肯来万国千彩大剧院,先头几天,那是一分钱也没有的。”他知道袁木火将尊严看得极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心中愿意,只怕也会难以启齿,于是说道,“你考虑一下吧,若是愿意,可以随时来万国千彩大剧院找我。”说完这话,他拉了一下双鱼的手臂。双鱼扶着他,缓步穿出围观人群,向万国千彩大剧院去了。
见没有热闹可看,围观人群迅速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