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易希川和双鱼已经走进万国千彩大剧院好一阵子了,袁木火方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他望着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藏在头发后面的眼睛,忽然闪过了一丝狡黠。
他捡起方才挨打时掉落在地上的扁酒壶,那是他被赶出大世界戏台片区后,重新买来的一只涂抹了黑漆的新酒壶。他拧开扁酒壶的盖子,将壶中最后一口烈酒一饮而尽,然后横起手掌,抹了一下嘴巴。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爬上了他刚刚抹去酒水和血污的嘴角。
第9章 尸罗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用‘神仙索’了。”
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易希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思来想去,除了“神仙索”外,能够实现飞天的幻戏,便只有杂技中的飞天术。然而这种飞天术是在几根绳子之间飞来荡去,哪怕是老江湖的杂技幻戏师,没有经年累月的练习,也绝不敢轻易表演。他右脚重伤未愈,今晚表演倒行魔术时,一个看起来并不难的跳跃动作,却出现了致命的失误,更别说杂技中极为困难的飞天术了。是以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别无选择,只能决定表演“神仙索”。
然而“神仙索”已经当众表演过一次,既然要重复表演,那就不能一成不变,总要添加一些新花样才行。易希川在床上翻来覆去,苦思着该如何求变。他脑子里冒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却没有一个是合适的。想着想着,他的思绪渐渐发生偏转,开始去想依山慕丁会怎样演绎飞天这个魔术题目。
依山慕丁自称是古印度尸罗门的传人,对于尸罗门这个流派,易希川不甚了解,但是尸罗这两个字,他却是知道的。
尸罗是一个人名,其人生活在两千多年前,乃是燕昭王时期的一位幻戏师。据说尸罗来自天竺一带的沐骨之国,他带着锡杖和花瓶离开天竺,花费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才来到燕国的都城。他自称已有一百四十岁的高龄,在燕国都城表演幻戏,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尽皆为之震惊。他从嘴里喷出水来,可以立刻化作雾气,使数里之内昏暗不明。顷刻之间,他又吹出一阵疾风,弥漫的雾气便迅速消散。他的手指尖上能够现出三尺高的十层尖塔,天上的各路神仙,纷纷从天而降,显露仙姿,绕着尖塔来回飞舞。这些神仙全都只有五六分长,唱歌的声音如同真人一般。接着,他再冲着尖塔吹一口气,尖塔便飞上天去,钻进云彩消失不见了。随即,他的左耳之中钻出一条青龙,右耳之中钻出一只白虎,青龙和白虎刚钻出来时不过一二寸,一会儿就长到了八九尺。忽然风至云起,他只用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挥了一下,青龙和白虎便又钻回他的耳朵之中。他张开嘴巴向着天空,只见有仙人乘着羽盖,驾着龙和鹤从天而降,钻入他的嘴里,很快又从他的嘴里飞出。他用手按住胸口,可以听见他的肚子里传出轰鸣的雷声。他坐在太阳底下,身形渐渐变小,一会儿变成了老头,一会儿又变成了婴儿,最后呼吸断绝,竟然当场死去。这时,徐徐清风吹来,一股清香随风而至,他渐渐苏醒过来,竟然死而复活,整个人慢慢变大,模样和身形都恢复如初。
尸罗的来历,以及他表演的各种神奇幻戏,在《拾遗记》和《太平广记》等古籍当中都有记载。易希川当然不知道这些古籍的记载,只是听牧章桐讲述过尸罗的故事。空手出塔,可以用彩戏法做到;神仙起舞,可以用傀儡戏做到;腹鼓雷鸣,可以用腹语和口技做到;立兴云雾和吐纳龙鹤,可以用“凝烟术”做到;至于身体变形和死而复活,易希川倒是苦思许久也想不明白。尸罗门是古印度的幻戏流派,离中国万里之隔,除了尸罗来到燕国都城表演的这些幻戏外,这个流派还拥有哪些神奇的幻戏,易希川自然是一概不知,只不过在看过依山慕丁表演的苦行术后,易希川便可以认定,依山慕丁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幻戏高手。这样的劲敌,再加上尸罗门如此神秘,或许还拥有其他飞天幻戏,易希川更是丝毫不敢轻敌。他必须为“神仙索”加入更多的花样,力求更为丰富的变化,方能在与依山慕丁对决之时,拥有更大的胜算。他已经思索了许久,始终想不出合适的点子,直到此时念及尸罗的故事,才猛然间头脑清明,冒出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想法。他暗暗心道:“不错,既然依山慕丁是尸罗门的传人,那我唯有这般变化,才能压得住他。”
想法一定,易希川便放心睡去,一夜无梦,天明而起。
整个白天,易希川一直都在忙碌之中,准备表演“神仙索”所需要的各种道具,仔细地琢磨晚上表演的每一个流程,以免出现破绽,更不能再出现任何失误。
夜幕降临之时,上海的天空黑云密布,下起了绵绵阴雨,冷风刮过大街小巷,一片天寒地冻。
如此糟糕的天气,却丝毫阻却不了观众的热情,巴黎魔术馆门前很快雨伞聚集,彼此挤压,连绵不绝,如同一片波涛涌动的海洋,几乎堵塞了整条爱多亚路。因为下雨打伞的缘故,观众入场变得更加拥挤和困难,巴黎魔术馆甚至增开了后门供观众检票入场,即便如此,也是直到比赛开始前的最后一刻,才勉强让所有购票的观众进入了演厅。
易希川的右脚旧伤撕裂,为避免与观众发生拥挤,早早便和双鱼一起进入了巴黎魔术馆,来到后台等候。
按照昨晚抽签的顺利,依山慕丁将率先进行表演。易希川对依山慕丁的表演大感好奇,于是提上那只刻有“易”字的道具箱子,和双鱼来到了幕布背后。他的右脚有伤,不能长时间站立,于是把道具箱子平放在地上,当作凳子,与双鱼并肩而坐。他望着一步步走到舞台中央的依山慕丁,心中没有半点面对对手时应有的那种剑拔弩张之感,反而像是一个痴迷幻戏的观众,对依山慕丁即将表演的幻戏充满了期待。
依山慕丁盘腿坐在舞台中央一块五彩斑斓的方毯之上,两手合十,双眼紧闭。如此冷的天气,他的下身穿着一条极为单薄的彩纹长裤,头上裹着一条橙色的包头巾,上身竟没有穿任何衣服,只裹了一块宽幅的白布,白布的一端斜着撩起,搭在他的肩上。白亮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他静坐在方毯上,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
片刻之后,依山慕丁的身子忽然动了。
他的身躯和手脚并没有做任何动作,眼睛也没有睁开,身子依然坐在方毯之上,但整个人开始向上抬升。原来他身下的那块方毯,渐渐拱起了最中间的一部分,托着他向上缓缓升起。
升至一尺来高,方毯静止了下来。这时依山慕丁眼皮翻开,露出一对蓝色的眸子,目光迷离,深邃难测。
依山慕丁缓缓地站起身来,抓住方毯的一角,徐徐揭开。只见方毯之下,出现了一个一尺来高的圆形竹篓。先前方毯是平铺在舞台上的,现在却凭空冒出来了一个竹篓,并且竹篓微微晃动着,似乎里面装了什么活物,只是竹篓上方罩了盖子,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
依山慕丁摘下了腰间悬挂的一支笛子,凑到嘴边,轻轻地吹奏了起来。笛声悠扬,煞是好听,只见竹篓的盖子缓缓抬升,仿佛凭空飞起来了一般。一部分观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定睛细看,却见竹篓之中出现了一条纹色鲜艳的巨蛇,巨蛇跟随笛声慢慢地抬起脑袋,顶着盖子向上抬升,吓得一些观众惊声尖叫起来。依山慕丁的笛声忽然一断,巨蛇顿时把头缩回竹篓之中,盖子失去了支撑,重新落下,罩住了竹篓。
依山慕丁竖起食指,冲台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全场观众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他再次吹响笛子,巨蛇听见悠扬的笛声,再次缓缓探头,盖子又一次被顶了起来。笛声渐渐变化,出现了更多的高低起伏,巨蛇扭动着身子,竟跟随笛声的高低起伏跳起了舞蹈。它头上顶着盖子,如同戴了一顶帽子,这顶帽子伴着它的扭动,轻轻地左摇右摆。
依山慕丁的笛声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巨蛇扭动身躯的速度加快,头上的盖子很快倾斜,掉落在了地上。巨蛇仿佛受到了笛声的刺激,不断地吐出信子,身子越探越高,扭动得越来越快,模样也越来越凶厉可怖。
这一幕笛声蛇舞的离奇景象,乃是印度幻术师特有的控蛇术。中国幻戏门类众多,其中也有驭兽幻戏,但大多是虎豹戏、禽鸟戏、马戏、犬戏和鱼戏,很少能见到蛇戏。中国古代那些敢于表演蛇戏的幻戏师,大多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胡人。此时现场上千名观众,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各国洋人,几乎都没有去过印度,是以从来没有见过控蛇术。此时看见巨蛇随着笛声扭动身子,许多观众惊得张大了嘴巴,但因为依山慕丁之前提醒过不要出声,所以不少观众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以免发出惊呼之声。唯有坐在观众席首排的伊莎贝拉,曾经去过印度,并且亲眼见过依山慕丁的幻术,此时非但没有惊色,反而一直面带微笑。
忽然之间,依山慕丁停止了吹奏,笛声中断,巨蛇的身子立刻一屈,缩回到了竹篓之中。
等到依山慕丁第三次吹奏起悠扬的笛声时,竹篓中又一次有东西探了出来,但这次却不再是巨蛇,而是一截手腕粗细的麻绳。麻绳同样跟随笛声轻轻扭动,如同活物一般摇头晃脑,不是巨蛇,却胜似巨蛇。
易希川看到这里,心中的期待顿时变成了惊疑:“难道依山慕丁要表演的幻戏,也是‘神仙索’吗?”
依山慕丁手按笛孔,笛声的音调渐渐拔高。只见竹篓中的那截麻绳,伴随笛声的节奏,不断地向上拔起,片刻之间便高过了依山慕丁。这时依山慕丁停止吹笛,双手抓住竹篓,轻轻举起,只见竹篓底下空空荡荡。许多观众正在怀疑竹篓底部的那片舞台是不是暗藏了机关,怀疑麻绳是不是从舞台底下伸上来的,这一下自然疑虑全消。
依山慕丁将竹篓放回舞台之上,那根麻绳仍旧直立在竹篓里。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抚摸麻绳,原本笔直的麻绳顿时一软,落回到了竹篓之中。
依山慕丁很快第四次吹起了笛子,只见麻绳又一次探出,不断向高处攀升,顷刻之间,便立起了五六丈高。他停止吹笛,伸出右手,抓握住那根麻绳,用力地掰扯。麻绳却像是钢铁铸就的一般,竟然纹丝不动。他抬起右手,凌空弹了一个响指,指尖顿时燃起了一束细小的火苗。他将火苗挨近麻绳,麻绳仿佛用火油浸过一般,竟然一触即燃,火焰沿着麻绳迅速地向上燃烧。
火焰一起,烟雾即生。一股又一股的烟雾向上飘升,升至麻绳的顶端,便凝住不动。烟雾不断地聚集,越聚越浓,越积越厚,最终竟形成了一团黑云,笼罩在舞台的上空。
就在全场观众因这一幕异象而震惊之时,依山慕丁第五次吹奏起了笛子,只不过这次笛声不再悠扬,而是急促至极。
只见竹篓之中,那条巨蛇又一次探出了脑袋,缠绕着麻绳,飞速地向上爬去。麻绳上燃烧着火焰,巨蛇却根本不惧火焰的灼烧,很快爬到了麻绳的顶端,钻进那团黑云,消失不见了。
依山慕丁停止吹奏,伸出右手,握住了火焰翻腾的麻绳。他的手仿佛感觉不到灼烧之痛,又仿佛拥有某种神力,麻绳上的火焰竟然从他触手之处开始熄灭。熄灭之势向麻绳的两端迅速蔓延。眨眼之间,整根麻绳上的火焰便全部熄灭了。这时他松开右手,长时间直立的麻绳顿时出现弯折,从空中掉落下来,砸在了舞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麻绳是掉落了下来,但那条巨蛇却没有跟着落下,全场观众的目光不由得纷纷集中在半空中那团凝聚的黑云之上。
幕布后面的易希川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依山慕丁,心中再无半点怀疑。“果真是‘神仙索’!”他暗暗惊异。依山慕丁虽然没有援绳升天,但是让巨蛇升上了天空,并且没有跟随麻绳掉落下来,这的确是“神仙索”幻戏。
易希川原本以为,这个失传千年的古老幻戏,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会变,想不到居然还有别的人会。实则“神仙索”在中国虽然早已失传,在印度却是一直流传着,千年以来从未断绝。只是这个幻戏是尸罗门一脉单传,其秘诀在千年岁月之中保守严密,从未对外泄露,因此除了尸罗门的传人外,再也没有别的幻术师会这个幻戏。这个幻戏是尸罗门的独门绝学,尸罗门的传人又非常神秘,极少露面演出,因此便是在印度,能有幸目睹“神仙索”幻戏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伊莎贝拉唯一一次去往印度,便在一个小镇上见到了依山慕丁表演的“神仙索”幻戏,实在是幸运之极。
依山慕丁将手中的笛子横举在身前,右掌对准笛身连斩了数下。他的手掌如刀锋一般,笛子顿时断成了五截,噼噼啪啪地掉落在了舞台上。只见半空中那团黑云翻涌起来,有东西扑簌簌地往下掉落,摔在舞台之上,竟是蛇的身躯。蛇身的花色和粗细程度,与先前那条巨蛇一模一样,而且蛇身的腹部有明显可见的灼烧痕迹,确实是那条钻入黑云后消失不见的巨蛇。只不过巨蛇不再是完整的一条,而是如笛子一般,断成了五截,断口平整,像是快刀斩切而成。蛇血溅满了舞台,甚至溅到了依山慕丁的身上和脸上,其状极为恐怖骇人。
在全场观众的惊恐注视之下,依山慕丁也不擦拭血迹,直接弯腰将五截蛇身捡起来,放入竹篓之中,又将烧得一片漆黑的麻绳盘拢起来,同样放进了竹篓。他给竹篓盖上了盖子,然后拾起那块五彩斑斓的方毯,覆盖在竹篓之上,接着盘腿坐了上去。看起来一压便会塌陷的竹篓,却承受住了他整个人的重量。
依山慕丁抬起右手,冲空中那团黑云轻轻一招,那团黑云竟慢慢飘了下来,聚在他的周围。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凝坐不动,身体逐渐被黑云笼罩,彻底看不见了。
待到黑云散去,舞台上空空荡荡,依山慕丁不见了踪影,连竹篓和方毯也消失不见了。
全场观众诧异不已,左顾右盼,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灯光一转,照射到了二层观众席的最高处。只见那里平铺着一块五彩斑斓的方毯,依山慕丁闭眼合十,赫然坐在方毯之上。
全场观众彻底惊呆了,一时之间竟忘记了鼓掌。片刻之后,方才有零零星星的掌声响起,随即所有观众回过神来,霎时间掌声大作,惊呼之声如同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震得整个演厅嗡嗡发颤,好似要被震塌一般。
依山慕丁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他的脸色极为平静,默默将方毯卷起,沿着楼梯走到一层,回到舞台之上,向全场观众合十鞠躬。他走下舞台,在幕布后面铺开方毯,席地而坐,与易希川隔着舞台彼此相对。他看了易希川一眼,随即闭上了眼睛,静坐不动。
轮到易希川登场了。
上一场比赛靠着韦恩的失误侥幸晋级,本场比赛又有依山慕丁神奇的幻戏表演在前,易希川登场之前,不禁倍感压力。双鱼拍了拍他的肩膀,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他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大褂的衣摆,然后深吸一口气,提着那只刻有“易”字的道具箱子,从幕布背后走出,大步登上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