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变的幻戏是个秘密,你若是提前知道,可就没意思了。”双鱼笑容浅露,说道,“你别急,待会儿就能看到了。”
来到后台,双鱼将屏风打开,立在地上,将一些小道具挂在屏风的几个折角上。她忙活之时,易希川的一腔心思,却飞到了后台的另一侧。他知道秋本久美子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他很想走出去,绕到后台的另一侧去看看,但想到今晚是陪双鱼前来比赛,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帮双鱼把屏风抬到舞台的幕布后放好,然后退到舞台的角落里,耐心地等待司仪宣布比赛开始。
在昨晚的抽签仪式上,双鱼的名字比秋本久美子先一步抽出,所以按照抽签顺序,双鱼将率先登台表演。
当司仪宣布比赛开始,幕布缓缓拉升,灯光直射而下,一页屏风出现在了舞台之上。屏风上彩墨勾连,绘有一幅溪云初起、双鱼戏水的山水图画。忽然之间,图画中的两条鱼竟然动了,从溪水中一跃而起,消失在了水面上的云雾之中。就在全场观众惊讶之时,舞台上黑影晃动,身穿黑衣、面戴黑色脸谱的双鱼从屏风背后转了出来,出现在了舞台之上。
现场观众知道双鱼是一位女幻戏师,而且在双鱼进入巴黎魔术馆时,不少观众曾亲眼见到过她,知道她容貌姣好,然而她这般穿着打扮出场,着实出人意料,尤其是她脸上的那张黑色脸谱,绘着黑面獠牙,凶恶可怖。这场比赛的题目是变容,一些对幻戏有所了解的观众,眼见双鱼面戴脸谱,不禁猜测双鱼是不是要表演川剧中的变脸幻戏。
双鱼在舞台上游走了一圈,右手忽然从腰间抹过,手中多了一把撑开的黑色纸伞。她将黑色纸伞举在身前,旋转了几下,只见伞面猛然一抖,原本黑色的纸伞,刹那间变成了白色。不仅纸伞突然变了颜色,她脸上的黑脸谱也变成了白脸谱,连她身上的黑色衣服,也变成了一套白色衣服。电光火石之间,伞、脸、衣三者齐变,惊得全场观众一阵惊呼。许多洋人从未见过这种戏法,不禁双手抱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连评委席上除了张慧冲之外的四位洋人评委,也全都流露出了惊讶之色。
变脸、变伞和变衣合而为一,组成了一套名叫“巴蜀三变”的幻戏,乃是川剧变脸幻戏的最高境界。寻常的川剧幻戏师,通常只会变脸,能表演“巴蜀三变”者,少之又少。双鱼的这套幻戏一使出来,后续变化便源源不断,手中的纸伞瞬间又从白色变成了红色,脸谱和衣服也在刹那间变成了红色。红色之后,紧接着便是绿色、黄色、蓝色、褐色和紫色,每一次变化,都会引来全场观众的一阵惊呼。
易希川站在舞台的角落里,躲在收拢的幕布后面,看着双鱼的一次次变化,也不禁暗暗惊叹。他与双鱼从小一块儿长大,竟不知道她何时学会了“巴蜀三变”。这套幻戏原理简单,变脸是一层层地扯掉脸谱,变伞是从伞顶的小洞之中一层层地扯走带有颜色的伞面,变衣也是一层层地扯走衣服表面带有颜色的布料,扯走三者的丝线要么藏在左手衣袖之中,要么藏在后背之上,表演之时只需将左手背在身后,暗中一扯,变化即生。原理虽然简单,却鲜有人知晓,而且这套幻戏表演出来,效果极为震撼,自然引得全场惊叫连连。
等到全身变成了紫色,双鱼的“巴蜀三变”便结束了。“巴蜀三变”的巅峰是九次变色,叫作“九变化身”,双鱼虽然总共只有七次变色,未至巅峰,却已足够惊艳全场。
“巴蜀三变”虽然结束了,但双鱼今晚的表演却才刚刚开始。
她将紫色纸伞收拢,轻轻地挂在屏风上,身子忽然往右侧一转,藏到了屏风背后。眨眼之间,她又从屏风的左侧走了出来,脸上的紫色脸谱已经消失,露出了原本的容貌,身上的紫色衣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天蓝色的斜襟衫。
在一阵掌声之中,双鱼伸出右手,掌心朝下,以示掌中空无一物,忽然间她手腕扭动,翻转朝上的掌心之中,已多了一块天蓝色的绢丝手帕。她将左手摊开,手中同样空无一物,然后将手帕覆盖在左手之上,又立马揭开,左手中已多了一把精致小巧的红木梳子。她拿起红木梳子,微微侧过身子,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之下,轻轻地梳起了头发,好似大家闺秀清晨梳妆一般,显得端庄而又秀美。
双鱼的这一手变化,乃是小型的彩戏法,以手帕代替红布,在一掌之内出彩,最适合女子进行表演。她梳了几下头发,将红木梳子放在左手掌心,覆盖手帕并再次揭开,红木梳子便不见了踪影,变成了一朵小小的红花。她将红花送到鼻前,轻嗅花香,微微一笑,然后将红花插在发间,原本的端庄秀美,顿时平添了一分娇俏。
看到这里,许多观众仍不明白双鱼要变什么幻戏,但站在舞台角落里的易希川,却明白了过来。他面带微笑,心中想道:“师妹这是要变着彩戏法来为自己梳妆打扮,如此变容,当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双鱼款款抬起左手,抚摸发间的红花,轻轻摘下了一片花瓣。她将花瓣拈在指尖,纤细的手指微微一错,花瓣顿时一分为二,由一片变成了两片。她将两片花瓣放在手帕上,轻轻地包裹起来,等到再次展开手帕时,两片花瓣已经变成了两朵红花。她将两朵红花插在鞋尖上,原本普普通通的布鞋,顿时变成了一双绣花鞋。
那张绢丝手帕如同拥有魔力一般,在双鱼的手上一过,立刻多了一对精美别致的鱼饰耳坠。她将鱼饰耳坠戴在耳垂上,便如两条小鱼贴着侧脸游弋,双鱼双鱼,当真是人如其名。随后手帕再一次揭起,她的手中已多了一片鲜红色的胭脂纸。她拿起胭脂纸,轻轻含在唇间,双唇微微一抿。她面含浅笑,唇红齿白,被明亮的灯光一映,顿时光彩夺目,引得台下惊叹连连。
易希川看到这里,脸上除了微笑,更多了一丝惊讶,心中想着:“与师妹相处这么多年,从没认真看过她,原来她竟生得这么好看。先是‘巴蜀三变’,又是彩戏法变妆,师妹表演得这么好,久美子要想在变容这个题目上胜过师妹,只怕也不容易。”一想到秋本久美子,他嘴角的微笑便立刻消失了。
双鱼的幻戏还在继续,又从手帕里变出一只翠玉手镯,戴在了手腕上,接着又用手帕变出一条鱼纹玉坠项链,挂在了胸前,最后变出一把绘有游鱼图案的团扇,遮住了半侧容颜,显露出了闺阁少女娇羞的一面。
这时双鱼缓缓转动屏风,将屏风的背面转到了正前方,只见整页屏风以红色打底,绘有大红花轿的图案。她走入屏风背后,忽然又露出半边身子来,花容带笑,显得颇为俏皮。正当全场观众发出笑声之时,她忽地收回身子,整个人藏到了屏风背后,随即又从屏风的另一侧现身。演厅里的笑声顿时变成了潮水般的惊叹声,只见眨眼之前还是身穿天蓝色斜襟衫的双鱼,此时已然凤冠霞帔,一身新娘子的穿着打扮。她拿起手中那块天蓝色的绢丝手帕,轻轻一抖,天蓝色幻化成了大红色,竟变成了一块红盖头。她将红盖头盖在了凤冠上,遮住了自己的容颜。灯光就此变暗,双鱼的幻戏至此结束。
双鱼表演的幻戏虽然原理简单,但切题至极,效果极佳。表演刚一结束,全场观众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都自发起立为她鼓掌喝彩;五位评委一边点头鼓掌,一边小声交流;一些参赛的魔术师也来到现场观战,同样为之惊叹。现场的所有人,都被双鱼的精彩幻戏给震撼到了。
趁着灯光暗淡下来,易希川走上舞台,冲双鱼咧嘴一笑,竖起了大拇指。两人把屏风折叠起来,将所有道具收捡好了,一并搬离舞台,放到了后台。双鱼将凤冠霞帔脱下,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天蓝色斜襟衫。她和易希川一起走出后台,重新来到幕布遮掩的舞台角落,等着观看秋本久美子的表演。
尽管自己的表演惊艳了全场,但双鱼听说秋本久美子是斋藤骏的传人,又是最年轻的日本幻术大赛冠军获得者,心中不禁暗觉紧张。站在双鱼身边的易希川同样心情忐忑,只不过不是因为担心比赛的胜负,而是因为很快就能见到秋本久美子了。
“来了。”双鱼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在舞台对侧的幕布背后,斋藤骏当先出场,几个日本武士护着秋本久美子,出现在他的身旁。
隔着一片舞台,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相互望见了对方。易希川顿时露出了笑容,秋本久美子却脸蛋一红,低下了头。斋藤骏对易希川毫不理会,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便低声说道:“久美子,不要分神。”秋本久美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司仪走上舞台,大声宣布接下来将由秋本久美子进行魔术表演。
舞台上的灯光全部熄灭,陷入了一片漆黑。几个日本武士趁机搬起四个支架走上舞台,每个支架上都立有一个灯罩,原来是四盏灯。四盏灯呈口字形摆放在舞台之上,形成了一块三丈见方的空间,在这块空间的正中心,又摆放了一个支架,上面立有一面镜子。除此之外,还有一页纯白色的画屏放在这块空间之中,在画屏的边角上,悬挂了一条薄薄的纱巾和一支洁白干净的紫毫笔。
几个日本武士快步退下,秋本久美子则缓步走上舞台,在放置镜子的支架和画屏之间站定。
秋本久美子双手微抬,忽然之间黑暗驱散,四个支架上的灯同时亮了起来,发出淡黄色的光芒,代替了舞台上的灯光,照亮了站在正中心的她。她身穿粉色和服,轻挽发髻,妆容淡雅,微微低眉垂首,被淡黄色的灯光一映,当真万般纯美,不可方物。
易希川霎时间看入了迷,哪怕秋本久美子不变幻戏,就那么往舞台上一站,他亦是戏不醉人人自醉。双鱼一心关注秋本久美子将要变什么幻戏,丝毫没注意到身旁的易希川此时已是怔怔地望着秋本久美子,望得目醉神痴。
四个支架上的灯罩绘有云纹,云纹是镂空的,当灯光亮起后,便有淡淡的青烟从镂空的云纹中缓缓飘出,若有若无地弥漫在舞台上。青烟缭绕之中,秋本久美子从画屏边角上取下紫毫笔,直接在白色的画屏上轻轻作画。紫毫笔干净洁白,没有蘸任何墨水,自然什么也画不出来,画屏上空无一物,保持着一片空白。这时秋本久美子放下紫毫笔,取下那条薄薄的纱巾,覆盖在画屏上,随即揭开纱巾,画屏上赫然多了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另有一只蝴蝶在牡丹旁边作飞舞状。
现场观众顿时响起了一阵掌声。
秋本久美子伸出纤纤细手,从画屏中的牡丹上轻拂而过,竟将牡丹从画中摘了下来,只剩那只蝴蝶留在画屏上,显得形单影只。现场的掌声顿时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惊呼。秋本久美子将牡丹凑近鼻尖,浅浅一嗅,仿佛闻到了醉人的花香,不禁嫣然一笑。她将牡丹放在镜子前,然后将画屏轻轻地一扳,画屏的底部嵌有滑轮,当即原地转动起来。只见转动的画屏之中,一只蝴蝶振翅飞出,围着秋本久美子盘旋飞舞。等到画屏缓缓停下,上面已是纯白一片,什么也没有留下。
秋本久美子抬手轻挥,那只围绕她飞舞的蝴蝶,立刻向台下的观众席飞去。蝴蝶在观众的头顶来回飞动,引得人人抬头仰望。忽然间翅膀一收,那只蝴蝶从空中缓缓坠落,轻飘飘地左飘右摆,最终飘落在了一位观众的肩膀上。周围的观众定睛一看,那只蝴蝶竟不是真的蝴蝶,而是纸做的,刹那之间,惊呼声和掌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这时秋本久美子向舞台边角上的司仪轻轻点了一下头。司仪立即大声说道:“有请接住纸蝶的这位观众上台!”
那位观众是一个中国女人,年龄看起来在三十左右,浓妆艳抹,一身富家太太打扮。她被灯光照住,顿时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整理了一下鬓角,又摸了摸头上的金饰簪子,生怕自己打扮得不好看似的。她收起手中的折扇,放入提包之中,将提包交给身旁的丈夫看管,随即走出观众席,款步登上舞台。她脚下穿的是高跟鞋,顿时踏得台阶咚咚作响。
秋本久美子并不说话,只是冲那富家太太微微一笑,向画屏的旁边轻轻一抬手,示意她站到画屏的旁边。那富家太太照做了,在画屏旁边站住,面对台下成百上千的观众,更加觉得尴尬,脸上露出了颇为僵硬的笑容。
秋本久美子拿起紫毫笔,在画屏上轻描淡写了一阵,用纱巾轻轻盖住,随即再揭开纱巾,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画屏上,竟出现了一幅女子的画像。画像中的女子身姿曼妙,穿着一身艳美的旗袍,斜倚台阶而坐,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嘴角浅笑,百媚皆来。
观众席中顿时议论声起,不少人出声叫道:“是阮玲玉……”
画像中的女子,正是前些年上海最为著名的女影星阮玲玉,因为情感上的纠葛和打击,她在三年前服药自尽,年仅二十五岁。阮玲玉生前名满天下,在她香消玉殒之后,她的灵车从殡仪馆移往墓地,沿途竟有多达三十万上海市民走上街头,自发为她送葬,甚至有五位影迷,听闻她离世的消息,哀痛之下竟选择了自杀,追随自己的偶像而去。阮玲玉去世三年之后,上海仍有许多市民怀念她,难以忘却她的音容笑貌,此时她的画像一出现在画屏上,顿时被不少观众认了出来。
就在众多观众窃声议论画像中的阮玲玉之时,秋本久美子转动画屏,带起了弥漫在空中的淡淡青烟,顿时烟雾涌动。她挥动纱巾,带起一阵风,将青烟往那台上的富家太太脸上吹送过去,那富家太太的脸顿时被青烟笼罩住了。等到画屏停止转动,上面已是空无一物,阮玲玉的画像消失无踪。就在这时,青烟也迅速四散开去,只见那富家太太的脸已然幻变,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啊!阮……阮玲玉!”
“阮玲玉活了!”
现场许多观众倏地站起身来,惊叫声如滚滚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
那富家太太的身形和穿着毫无变化,发型和首饰也是一如先前,但她的脸却变成了画像中阮玲玉的模样。那富家太太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到秋本久美子示意她照一下身旁支架上的镜子,她急忙转过头去,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这才吓得捂住嘴巴,惊声尖叫起来。
就在所有人万般惊诧之际,秋本久美子又提手落笔,在画屏上描绘了几下。她用纱巾盖住画屏,再揭开时,画屏上又出现了一位女子的画像。
“胡蝶!是胡蝶!”不少观众惊呼起来。
画像中的女子,同样是一位名闻天下的女影星,名叫胡蝶。秋本久美子再次转动画屏,挥动纱巾,带起一阵青烟裹住了那富家太太的脸。画屏上的胡蝶消失了,那富家太太的脸再次发生幻变,由阮玲玉变成了胡蝶。这一次对照镜子时,那富家太太虽然没有再惊叫出声,但脸上仍是写满了难以置信。
此后秋本久美子数次变幻,艾霞、英茵、李绮年等女影星的容貌,相继出现在那富家太太的脸上。这些女影星,个个都是红极一时的美人,可谓倾国倾城,迷倒了万千众生,甚至是现场部分观众心中爱慕的对象,是以每次变幻,都能引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惊叹声。那富家太太一开始惊讶万分,到后来照镜子时,脸上的惊讶之色渐渐消失,变作了顾盼含笑。她的笑容不再显得僵硬别扭,反而显得十分自然,也极为自信,神情更是沉醉无比,显然十分享受这样的变幻,更觉得台下的阵阵惊呼,与那些女影星毫无关系,而是全部送给她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