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道人影从幕布后面走了出来。那人手持一只手电,往身后照明,竟是贵叔。继贵叔之后,幕布背后很快又走出来两人,一人正是鲁鸿儒,另一人却是蒋白丁。
三个人一言不发,默然走下舞台,来到厅门前,期间鲁鸿儒用手帕捂嘴,又咳嗽了两声,正是双鱼方才听见的咳嗽声。
贵叔正要拉开厅门,鲁鸿儒却忽地拦住了他,抬手指了一下厅门,原来厅门没有关严,开着一道缝隙。贵叔低声说道:“怕是我进来时太过匆忙,没有关得严实。”
鲁鸿儒低声说道:“把照明灯打开。”
贵叔走向一旁的电灯开光,将照明用的电灯全部打开了,演厅内顿时一片通明。双鱼急忙缩回头来,不敢再探头窥望。
鲁鸿儒环眼一望,整个演厅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
蒋白丁忽然说道:“哥,你就是疑心病太重了,还怕有人溜进来了不成?”
“白丁,说话别这么大声。”鲁鸿儒微微皱起了眉头。
蒋白丁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声音仍然不知收敛,说道:“一宿没有睡了,我可要回大世界困觉去了。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就别叫我了,这付这种老顽固,什么招都没用。”说着拉开厅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鲁鸿儒对贵叔说道:“下次你就别进来了,把门锁好,回房休息,等天亮之时再来给我开门就行了。”
贵叔点头应道:“是,老爷,我记下了。”
鲁鸿儒咳嗽了两声,缓步走出了厅门。
贵叔关掉电灯,拉拢厅门,锁好铁锁,也跟着离开了。
黑暗之中,双鱼藏在座椅背后,一动也不敢动,心中满是惊疑。等了片刻,确定鲁鸿儒、蒋白丁和贵叔是真的离开了,她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她不知道蒋白丁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起来他们三人似乎在这后台里面待了一宿,至于他们待在后台干什么,她自然一无所知。
她想起蒋白丁对鲁鸿儒说的那句话:“哥,你就是疑心病太重了,还怕有人溜进来了不成?”这句话里,多多少少透着见不得人的意思,似乎他们三人去后台这件事,不希望被任何外人知道。
双鱼走到厅门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外面毫无声响后,她才伸手去拉门。然而厅门竟从外面上了锁,根本无法打开。她放弃了开门,往演厅里环眼一望,并没有其他出口。她忽然心头一动:“他们三人是从后台出来的,反正眼下出不去,我何不去一趟后台,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双鱼立刻走上舞台,转进幕布背后,推开了后台的门。
双鱼怕鲁鸿儒或贵叔去而复返,因此没有打开电灯,从梳妆台上取来一只烛台,用火柴点燃了,用来照明。她擎着烛台,走到后台的角落里,拉开了一扇小小的木门。木门内是一条暗道,斜通向下,直抵舞台的正下方。
任何一家戏苑和剧院,舞台底下都会修建这样一条暗道,用于表演幻戏中的遁术,这在中国幻戏界和欧美魔术界,几乎是人人皆知的规则。之前易希川和维克多暗中较量,曾各自变过“入壶舞”幻戏和双箱魔术,都用到了舞台底下的暗道。双鱼来万国千彩大剧院已有一个月的时间,在易希川彩排的时候,她曾经多次来过这条暗道,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此时她再次踏入这条暗道,从头到尾极为仔细地寻找了一遍,仍是没有任何发现。
“这条暗道只有十几丈长,什么东西也没有,鲁前辈他们不大可能在这里待上一宿。”双鱼退出暗道,环顾整个后台,暗暗揣测起来,“说不定这里还有其他机关……”
于是她开始在后台搜寻起来。
双鱼搜寻得十分仔细。她拉开了梳妆台下的每一个柜子,检查了每一块地板,敲打了每一寸墙壁,仍是毫无发现。她暗自奇怪,转头瞧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镜子,正巧看见了镜子中一脸疑惑的自己。
“镜子!”她忽然心头一动,急忙把身子一转,对准了门口右侧的一面大镜子。这面大镜子用于表演者登台之前,对照镜子检查自己全身的装扮是否齐整。但寻常的大镜子,是以木脚支撑,靠墙壁而立,但这面大镜子却有些特别,没有使用木脚支撑,而是整个嵌进了墙壁之中。寻常的大镜子,若是不小心打碎了,直接重买一块新的即可,但这种嵌在墙壁里的大镜子一旦打碎,想要买到一块形状和大小一模一样的镜子重新嵌入墙壁,却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双鱼这些年去过不少戏苑剧院,还是头一回见到嵌入墙壁的镜子。她初次看到这面大镜子时,觉得很是新奇,但此时再看,却总觉得有些怪异。
她擎着烛台挨近,仔细地观察这面大镜子。大镜子四四方方,周围镶嵌了一圈铜镜框,再整体嵌入墙壁之中。在铜镜框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铜楔子从墙壁中伸出来,将铜镜框固定住。双鱼先是伸手摸了摸铜镜框,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摸了摸左下角的铜楔子。她的手指略微用劲,铜楔子竟一下子被按进了墙壁之中。她又试了另外三个铜楔子,发现左上角的铜楔子也可以缩入墙壁,右侧的两个铜楔子则固定死了,纹丝不动。
左侧的两个铜楔子可以按进墙壁,右侧的两个铜楔子却固定死了,这和门的道理是一样的,一侧保持活动,另一侧则固定不动。
双鱼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她扣住铜镜框的左侧边缘,用力地往外扳,但不起作用。她又试了多种方法,最终按了一下镜面,整个大镜子顿时被按进去了一寸,等到她手上的劲力一松,大镜子连带着铜镜框,顿时反弹回来,好似一扇自动门一般,竟自行打开了。
“果然是一道暗门!”双鱼暗暗惊讶,却又隐隐有些兴奋。
镜子暗门打开了,出现在双鱼眼前的,却并不是暗道,而是又一扇门,一扇铜铸的门。
双鱼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铜门的右侧,那里开有锁孔。寻常的门,锁孔只有一个,然而这扇铜门的锁孔,却横三纵四地排布,总共有十二个之多。
“十二方锁?”双鱼念头一转,心中大吃一惊。
十二方锁是孔明锁的一种,原本只是益智的木玩,但唐代的民间匠人将它改造成了锁具。这种锁的机簧分为十二块,每一块之间都有齿轮勾连,打开一块便会牵动另一块,必须把十二个锁孔按顺序依次打开,才能将十二方锁完全解除,若是开错了锁孔的顺序,或是打开某个锁孔失败,所有的齿轮便会重置,恢复到最初的模样,又必须重头再开一遍。这种锁最适合用来防盗,盗贼要将十二把钥匙全部弄到手,已是极难办到的事,哪怕得到了十二把钥匙,也必须知道锁孔开启的顺序,否则仍是无法将锁打开。但这种锁制造起来极为复杂,需要极高的制锁工艺,一般的锁具匠人根本打造不出来,因此这种锁在民间极为罕见,通常是皇家重地,才会用它来防盗。十二方锁还不是孔明锁中最复杂的锁具,更复杂的还有十八插钩锁和二十四连环锁,最为复杂的则是三十六阎罗天王锁。
双鱼之所以知道十二方锁,是因为牧章桐曾给弟子们讲述过孔明锁的来历。牧章桐虽是变彩戏法的幻戏师,但一生修文练武,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博览群书,见识广博,正因为他将很大一部分时间花在了与幻戏不相干的文武修为上,他的彩戏法技艺才算不上绝顶,比卢重阳和罗盖穹等人差了一截,甚至连易希川也比不上。但牧章桐在教导弟子们习练彩戏法的同时,偶尔也会讲一些江湖轶事和民间趣闻,丰富弟子们的见识,孔明锁的来历便是从他口中讲出,双鱼从此便记在了心里。
双鱼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十二方锁是什么模样,但此时看见十二个锁孔,便猜到这是孔明锁中的十二方锁。
“鲁鸿儒他们三人,极有可能是在这扇铜门背后待了一宿,只是不知这扇铜门背后到底有什么。”双鱼试了几下,铜门浇筑牢固,纹丝不动,想来只有得到十二把钥匙,并且知道锁孔的开启顺序,才能将这扇铜门打开。她虽然不知道铜门后面有什么,但十二方锁如此罕见,竟出现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后台,想必被锁在铜门后面的东西,定是极为贵重之物。
双鱼忽然想起蒋白丁离开演厅之前,曾提到了对付什么老顽固。“老顽固?”她暗暗心想,“莫非这扇铜门背后,不是藏了什么东西,而是关着什么人?”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惊骇。
“不管是藏了什么东西,还是关了什么人,总之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师哥对鲁鸿儒极为信任,我必须赶紧出去,把这件事告诉师哥才行。”双鱼这么一想,立即关上镜子暗门,将按进去的铜楔子扯出来,再将烛台熄灭,放回梳妆台上。在将一切还原之后,她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马脚,这才关上后台的门,回到演厅之中。
她在演厅里走了一圈,除了厅门之外,再没有别的出口。通常来讲,戏苑和剧院的演厅,会有多个出口,像巴黎魔术馆的演厅,便有三个出口,分别开在一层观众席的左右两侧,以及二层观众席的后侧,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可以尽快疏散观众。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演厅,不仅只有厅门这一个出口,连换气的气窗,都开在数丈高的高处。气窗一共有数十个,排成了三排,但每个气窗只有碗口大小,哪怕是身形瘦小的孩童,也无法从中钻过去。其实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演厅最初并不是这样。万国千彩大剧院以前叫刘家戏苑,二十年前被鲁鸿儒买下之后,不仅将戏苑更了名,还对演厅进行了改建,更换了气窗,又将两个出口改成了如今的一个出口。
“这么大的演厅,却只有一扇门,看来这里面的确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双鱼环望整个演厅,心中暗暗想道。
作为唯一的出口,厅门早已从外面上了锁,双鱼被困在演厅之中,无法离开。她不会傻到大声呼喊外面的人,因为钥匙在鲁鸿儒和贵叔的手上,无论是谁在外面听见了,哪怕是易希川听见了,也必须告知鲁鸿儒或贵叔,才能拿来钥匙打开厅门放她出去。可这样一来,她偷偷溜入演厅一事,就会被鲁鸿儒和贵叔知道。为今之计,只有耐着性子等待,等到下次彩排或驻台演出,当厅门再次打开时,她才有机会溜出去。
双鱼在先前藏匿过的那排座椅上坐了下来,一边揣测那道被十二方锁锁住的铜门背后到底有什么,一边耐心地等待。
她没有等多久,就听见演厅外传来了易希川的声音。她长时间没有回去,易希川担心她出事,于是四处寻她,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师妹”。
双鱼急忙起身,来到厅门前。她怕易希川的身边还有别人,于是趴在地上,从最底下的门缝往外望,望见门外有且只有一双脚经过。她知道门外只有易希川一个人,因此便低声叫道:“师哥。”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去。
易希川听到了声音,转头望着厅门,语气一扬:“师妹?”
“师哥,”双鱼低声说道,“我在演厅里。”
易希川急忙奔到厅门前,发现厅门已经上锁,说道:“你怎么被锁在里面了?我这就去找贵叔拿钥匙,你等着。”说着便要离开。
“师哥,你回来!”双鱼急忙叫住了易希川,问道,“没人跟着你来吧?”
“只有我一个人。”易希川应道。
“那就好。”双鱼说道,“我被锁在演厅里这件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更别去找鲁鸿儒和贵叔拿钥匙。别人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我在上海还有亲戚,一早就出去找亲戚了。”
易希川大为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双鱼说道:“我一时之间没法跟你解释清楚。总之我在演厅一事,只能你一人知道,对外人绝不能提起,尤其不能让鲁鸿儒和贵叔知道。”
易希川更加疑惑,再一次追问原因。
双鱼有些急了,说道:“你别再问了,只管按我说的做便是。等到你下午彩排之时,演厅的门就会打开,你进来后别找我,也别让任何人知道我在里面,到时候我会趁所有人不注意时,悄悄地溜出去。你赶紧离开这里,别再来这里找我。”
双鱼既然一再这么要求,易希川虽然满脑子疑问,却也不再多问。他知道双鱼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他低声说道:“好,等中午一过我就来彩排。我会把所有人引去后台,到时候你找机会悄悄开溜。”
“太好了,师哥。”双鱼喜道,“你快走吧。”
易希川不再迟疑,当即快步离开了演厅。
等易希川的脚步声逐渐去远,到最后听不见了,双鱼这才起身,重新回到观众席坐下,继续耐心等待。
就这样,整个上午在双鱼的等待中成为了过去。待到中午一过,厅门外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随即有开锁的声音传来,易希川果然提前来彩排了,随他一同前来彩排的,还有贵叔、金童和几个杂工。
双鱼藏身在一排座椅背后,等到易希川将所有人叫去了后台,她才偷偷起身,趁机溜出了演厅。她没敢回房间,而是悄悄从后门出了万国千彩大剧院。既然说了是出去找亲戚,她自然要装得像一点。她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四处转悠,等到了傍晚时分,方才重新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
进入万国千彩大剧院后,双鱼有意和贵叔等人打了招呼,打招呼的时候,她故意显露出疲惫之态,以示她外出了一整天,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她回到了房间,与易希川碰了头。易希川问起白天的事,她打开门看了看外面,确定没有人,方才小声地讲述了她被锁在演厅里的来龙去脉。
“十二方锁?”易希川奇道,“师父以前讲过这玩意,说是稀有至极,帝王家的人才用得起。你会不会弄错了?”
“决计错不了。”双鱼说道,“师哥,鲁鸿儒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可不能轻易相信他。”
易希川摇了摇头,说道:“鲁前辈是师父的故交好友,过去这段时间,他对我们帮助极大。他为人良善,贵叔也是好人,便是曾经的对手金童,在其落难之时,他们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出手相助,足见他们的为人。我不信他们会做什么坏事。”
“师哥!”双鱼顿时蹙起了秀眉。
“你说后台有一道被十二方锁锁起来的铜门,这个我信。我想那铜门背后,多半只是一口存放财物的地窖。有地窖的人家,天底下可多得是。”易希川说道,“若是说那铜门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我是难以相信的。师妹,鲁前辈当真是一个好人,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双鱼说道:“师哥,我知道一时之间难以说服你,但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多留个心眼。罗盖穹一代宗师,人前有模有样,不也是个卑鄙小人吗?你得到了龙图,又有‘神仙索’幻戏在身,难保他人不打你的主意。”
易希川想了想,说道:“你说得是,我以后会留有戒心,多加提防的。”他顿了一下,又说,“对了,师妹,我已经拿万国魔术大赛的事问过鲁前辈,他说贝特朗只是一个成天想着赚钱的商人,以骷髅傀儡为奖品,无非是想吸引更多的幻戏师前来参赛。他还说,贝特朗应该是看到我驻台演出以来,令万国千彩大剧院声势大噪,这才想出了举办万国魔术大赛这一招,要把风头给抢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