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咱们现在就开始抓阄!”罗盖穹说道,“依照各位抓到的号牌为序,邹戏主,你先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站了起来,脸上苍白无色,身体枯瘦如柴,捂住嘴不停地咳嗽,像是患了痨病一般。他颤巍巍地走到石台前,将一只枯柴般的手臂伸入细口大圆瓶中,抓出一个小小的面粉团,将面粉团捏碎,露出一个纸团,再将纸团展开,上面写着“岩垣启介”四个字,似乎是个日本人的名字。
邹戏主面无表情,拳头抵嘴,连咳数声,又颤巍巍地走回原位坐下。
接着那姓方的丑脸妇人站起,快步走到石台前,从细口大圆瓶中抓出一个面粉团,捏开来,纸上写着“复兴放火”二字。她略显失望地“嘿”了一声,摇摇头,走回石凳上坐下。
接下来又有七个人上前抓阄,各人抓到的纸团上若非写着地名,便是写着人名。
易希川站在牧章桐的身后,瞧得不解,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但如此场合,牧章桐又特意叮嘱过自己别乱出声,所以一直不敢开口发问。
轮到第十个人,乃是罗盖穹自己,他说道:“这阄团儿是我亲手捏制,为免有失公允,我罗某人最后一个抓。陆馆主,到你了。”
一个穿功夫衫的长髯老人站了起来,正是易希川在罗家戏苑外见过的幻彩馆馆主陆万钧。陆万钧虽然年事已高,脚步却极为矫健,几个大步走到石台前,伸手从细口大圆瓶中抓出一个面粉团,捏碎了,展开纸团,纸上写着“馆外接应”四个字。
又是三人抓过,就只剩下牧章桐和罗盖穹两个人了。
罗盖穹抬手道:“章桐兄,请。”
牧章桐将手中的号牌交与易希川。“希川,你代我去。”牧章桐说道,“只剩下两个阄团儿,你随手抓出一个便是。”
“是,师父。”易希川应了,手持号牌走到石台前,说道:“罗世伯。”
罗盖穹微微一笑,说道:“易贤侄,请。”
易希川低头看着细口大圆瓶,瓶口细窄,只容一只手臂伸入,里头黑乎乎的,看不见底。他将右手慢慢地伸入瓶中,手掌左右摸索,不小心触到了瓶壁。瓶壁十分光滑,他顺着瓶壁往下摸,指尖上忽然有一种粗糙感一滑而过。
易希川平素刻苦练习彩戏法,在十根手指头上下了极大的功夫,指尖的触觉比常人要灵敏得多。一滑而过的粗糙感,令易希川微微皱起了眉头,好奇心驱使他往回摸了几寸,摸到那片粗糙的地方,发现这一小块瓶壁有些刮手。方才电光石火之间的粗糙感,正是由于他的指尖从这一小块瓶壁上摸了过去。
瓶壁光滑无比,唯独这一小块略显粗糙,这引起了易希川的好奇心。他用手指摸索这一小块瓶壁,忽然手指一空,竟将这一小块瓶壁抠破了。原来瓶壁上竟藏了一处暗格子。他将手指头伸进暗格子,摸到里面有一个圆物,似乎是一个圆团儿,于是两指一拈,将这圆团儿抓了出来。
易希川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个面粉团。他手握面粉团,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这面粉团为何会藏在瓶壁上的暗格子里。
罗盖穹见易希川抓出面粉团后木然不动,便说道:“易贤侄,把阄团捏碎了,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易希川的手指微微用劲,面粉团碎成了数瓣,露出一个小小的纸团。易希川将纸团慢慢地展开,一个“盗”字便清晰地显现出来。
众位戏主微微抻长了脖子。当易希川把纸团展开露出“盗”字时,众位戏主几乎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似乎是渴望许久的某件事终于发生了一般。可是这一声“哦”当中,所包含的语气却各不相同,有的是惊讶,有的是失望,有的是担忧,有的是叹息。站在易希川身旁的罗盖穹眉头微皱,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坐在石凳上的牧章桐则是面色铁青。
易希川不明白这个“盗”字是什么意思,见在场诸人神色异常,师父牧章桐更是脸色阴沉,顿时心生不安,慢慢地走回牧章桐的身边,把写有“盗”字的纸条交给牧章桐,小声叫了一声:“师父。”牧章桐接过纸条,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再没有其他任何表示,右手却缓缓把纸条捏成了一团,掌心已出了一片湿汗。
罗盖穹看了易希川一眼,目光中有一道难以察觉的寒光一闪而过。他把手伸入细口大圆瓶内,抓出一个阄团,捏碎了,纸上写着“老西门”三个字。
罗盖穹说道:“各位戏主,纸上所写,就是各位明晚该当负责的事情。各位戏主切记不可错过时间,明晚戌时到位,三刻动手!”
众位戏主站起身来,齐声说道:“罗戏主但请放心,所司之职必不有失!”
罗盖穹取出一红一绿两个烟火筒,走到牧章桐的身前,说道:“章桐兄,明晚之行,切不可小瞧了那三道机关,不管成与不成,一定要想办法脱身,若是得手了,就放红色烟火为号,若是没有得手,就放绿色烟火为号。”
牧章桐接过两个烟火筒,说道:“罗兄放心,各位戏主也请放心,牧某人便是豁出了这条性命,也一定要将东西盗出来!”
众人抱拳道:“那就拜托牧戏主了!”
密会结束,众人都神色凝重地走出石室,相互间再不多说一言一词。
牧章桐和罗盖穹走在最后,出假山洞门时,罗盖穹道:“章桐兄,你肩负重大,倘若人手不够,我立马给你分派。”
牧章桐道:“这就不必了,此次我带了十名弟子同来,人手够用,多了反而误事。”
罗盖穹点了点头,抱拳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就和众位戏主,一起静候章桐兄的佳音了。”
牧章桐抱拳应道:“牧某人定不负重托!”说罢,带着易希川跃离假山,往双水戏台的方向走去。
走了片刻,等到身边终于没有了人,疑惑满肚的易希川再也忍耐不住,问道:“师父,刚才抓的阄团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牧章桐低声道:“你先别问,回旅馆再说。”脚底下加快了三分。
走到双水戏台前,春秋彩戏派的几位弟子看完了幻戏表演,正候在观戏席旁。牧章桐一言不发,领着众弟子,快步走出了罗家戏苑。
第2章 传说
回到瑞丰旅馆,牧章桐把四名弟子叫到了自己的房中,其中除了易希川之外,另外三名弟子分别叫作三丘子、四方和五行。
牧章桐把三丘子、四方和五行叫来,只为了吩咐一件事。“明天要进入国术馆表演彩戏法,”他说道,“你们三人回房去,把表演七七大阵的道具准备好。”
三丘子、四方和五行同时相顾失色,三丘子惊讶道:“国术馆?师父,那……那里不是日占区吗?”
牧章桐平心静气地说道:“那里是日占区,你们没有听错,回房去准备吧。”
三个人面面相觑,愣了片刻,才齐声应道:“是,师父。”相互悄声议论,一起退出房间,只留下易希川一个人在房里。
“师父,明天当真要去国术馆表演彩戏法?”待三位师弟离开后,易希川才向牧章桐发问。
牧章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脸上的平静神色不见了,面色变得铁青,眉目间颇有愁意。
易希川想起在罗家戏苑抓阄一事,当他展开纸团露出“盗”字时,在场诸位戏主反应古怪,牧章桐则是像现在这般脸色铁青,略带愁容。易希川猜想今晚的抓阄,一定与明天去国术馆表演彩戏法有所关联,于是说道:“师父,弟子给您添麻烦了。”
牧章桐抬眼看着易希川,目光中透出慈爱,拍了拍易希川的肩膀,说道:“希川,你是我最为器重的弟子,幻戏技艺早已在我之上,将来光大师门的重任,必定要落在你的肩上,所以有些事情,为师就不必隐瞒你了。”他将那张写有“盗”字的纸条取出,平展开来,放在桌上,“明天去国术馆,表演彩戏法是假,真正要做的,却是这个‘盗’字。”
“师父,这个‘盗’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易希川看了一眼纸条,“是要盗取什么东西吗?”
牧章桐点了点头,说道:“此次罗盖穹广发生死信令,遍邀沪皖苏浙四地的彩戏名家赶来上海密会,正是为了盗取一样东西。”
“是什么东西,竟需要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易希川不无惊奇地问道。
牧章桐叹了一口气,嘴里吐出两个字:“龙图。”
“龙图?”易希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牧章桐神色极为严肃,缓缓说道:“龙图,又称河图,说的是上古之际,黄河南岸的孟津渡,曾有一匹龙马披着一幅异图浮出。据说这幅异图虚幻缥缈,蕴含了天地之数、生存之数、五行之数、大衍之术、天干交合之数、六甲纳音之数,又隐藏了左旋之理、象形之理、五行之理、阴阳之理、先天之理等宇宙至理,因其出现在黄河,所以被称为河图。相传当年伏羲便是通过观察河图,揣摩天地生成之理,绘制出了八卦。可是民间又有一说,当年龙马浮出孟津渡时,背上其实披着一虚一实两幅图,虚者便是伏羲看到的河图,实者则是一幅实实在在的古图。这幅古图绘有真龙飞天的场景,故而又被称为龙图。然而龙图一现世,便流落民间,辗转易手,不知所踪。典籍中只当此为传说,没有予以记载,野史中倒有提及。不过龙马浮图的说法太过玄乎,只怕是以讹传讹,但龙图却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多半不是神物,而是一幅来历不明的古图而已。到了五代末年,这幅龙图几经辗转,最终落到了陈抟老祖的手里。
“陈抟老祖被后世奉为道家高士,可他真正厉害之处却并非道法修为,而是幻戏。陈抟老祖的幻戏可谓神乎其神,后世典籍中记载他睡觉时大眠三十六载,小睡一十八春,实则是一种模糊时间的幻戏,后世不明真相之人,还因此称他为‘睡仙’。正因为幻戏神奇至极,陈抟老祖被幻戏界尊为五祖之一。其实不止陈抟老祖,过往千百年众多高人名士,多的是厉害的幻戏师,什么鬼神传说,不过是蒙蔽世人俗目的幻戏而已。
“陈抟老祖得到龙图后,曾偶遇赵匡胤,那时赵匡胤还没有做皇帝,陈抟老祖用龙图引火,在赵匡胤的面前变了一套幻戏,幻化出真龙绕天之景。赵匡胤大呼神奇,称陈抟老祖为‘戏中皇帝’。陈抟老祖却说:‘将军得真龙萦绕,来日必龙升九鼎。’后来赵匡胤果真做了皇帝,想起陈抟老祖当年的预言,于是派人四处寻访,探知陈抟老祖隐居在华山,便亲自登上华山与陈抟老祖弈棋,还故意将一整座华山输给陈抟老祖以表谢意。赵匡胤去世后,太宗皇帝也曾多次御笔亲书,请陈抟老祖出山为仕,但都被陈抟老祖婉言谢绝。太宗皇帝曾写下一首《赠陈抟》,诗云:‘曾向前朝出白云,后来消息杳无闻。如今若肯随征召,总把三峰乞与君。’以表示恳请陈抟老祖出山之意,但最终还是被陈抟老祖婉言拒绝。”
易希川知道陈抟老祖是幻戏界五祖之一,关于陈抟老祖的故事虽有所了解,但知道得并不精细,此时听牧章桐娓娓道来,不由得惊叹道:“原来陈抟老祖如此厉害,连皇帝都要对他礼敬三分。”心中却暗暗想道:“模糊时间,真龙绕天,想不到世上竟有比‘神仙索’还要神奇的幻戏。”脸上不由得露出痴然向往之色。
牧章桐继续说道:“龙图中藏有真龙绕天的绝世幻戏,因此与骷髅傀儡和云机诀一起被幻戏界尊为三大圣物。然而陈抟老祖仙逝后,龙图却再一次不知所踪,几百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龙图流落何处。可是十天前,我忽然接到罗盖穹派人送来的生死信令,说是龙图危亡,务请在本月二十九日赶到上海罗家戏苑一聚。幻戏界有一条隐秘遗训,‘三大圣物若有存亡之危,幻戏师须倾付性命以救之’,所以我把桐城的事务交给你双鱼师妹打理,带着你们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上海。今晚在罗家戏苑密会,听罗盖穹讲起,才知道原来龙图就藏在上海国术馆里。这个消息是国术馆的副馆主卢重阳亲口告诉罗盖穹的,只是没人知道为什么失踪了几百年的龙图,竟会藏在那里。”
易希川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对于龙图为何会出现在上海国术馆里,他自然也是想不明白的。
牧章桐话锋一转,说道:“十三日那天,日本人在上海外滩举行入城仪式,想耀武扬威一番,却偏偏有几位不怕死的爱国志士,搅乱了他们的入城仪式,还杀死了好几十个日本兵,只可惜这几位志士也……”说着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这几位爱国志士,全都是上海有名的幻戏师,其中带头的,便是上海国术馆的副馆主、有着‘大廿六’之称的卢重阳老师傅。卢老师傅明知斗不过日本人的长枪实炮,却仍然不顾性命安危,带领几名亲近弟子和几位幻戏界同道前去搅乱日本人的入城仪式,凭血肉之躯杀死几十个日本兵,让嚣张的日本人知晓,我中华大地上的每一个平民百姓,决不会听任侵略者宰割。卢老师傅此等大义,如同十五年前云机社击退日本幻术团那般,震天撼地,足照汗青!”说到这里,牧章桐胸臆难舒,猛地提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
牧章桐话语中提到的云机社,是一个存在了数百年之久的幻戏师组织,关于这一组织的来龙去脉,易希川知道得极为清楚。云机社最早创立于南宋年间,起初是在临安府,到明朝时迁至北京,明武宗时曾举行过三次百戏盛会,云机社在三次百戏盛会上全都夺取戏魁,赢得皇帝盛誉,云机社自此名闻遐迩,变得兴盛起来。自那以后的数百年间,每一个幻戏师都渴望能加入云机社,一来云机社声名鼎盛,加入云机社便更容易出人头地,二来云机社有一册云机诀,收录了古往今来几乎所有幻戏的秘诀,乃是幻戏界的三大圣物之一,一旦加入了云机社,就有机会阅览云机诀,那是每一个幻戏师梦寐以求的夙愿。只不过云机社择人甚严,只有幻戏卓绝的幻戏师,方能有机会受邀加入。
到了清末时候,北京城被八国联军攻破,云机社被迫迁出北京,不久后南迁至上海,至此便在上海扎下了根。国内的众多幻戏师追随云机社的脚步,纷纷云集上海,这些幻戏师为了能得到加入云机社的机会,全都在上海各显神通,上海很快戏苑林立,幻戏之风盛极一时。在云机社南迁上海之前,上海幻戏界原本由幻画门的秋家统领,秋家是上海地界的幻戏世家,最为厉害的幻戏是“画骨术”。云机社迁至上海后,曾主动邀请秋家的掌门人加入云机社,秋家的掌门人却根本不买云机社的账,公然与云机社分庭抗衡,这种情况持续了二十年,后来秋家的掌门人去世,秋家后继无人,家道中落,无力与云机社对抗,云机社这才算是正式统领了整个上海幻戏界。彼时云机社势力庞大,不但在国内呼风唤雨,甚至还派遣了不少幻戏师去往海外,一方面了解日本幻术和西洋魔术,另一方面扩大中国幻戏在海外的影响力,云机社的名声也因此传扬到了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