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暗自揣测之时,维克多手拿权杖,大步走到舞台的正前方,环顾上下两层观众席,再次问道:“现场有没有观众,自愿上台一试?”
和先前无人响应的局面不同,这次维克多话音刚落,一层观众席的后排便站起来一人,举手说道:“我。”声音低沉有力。
维克多看见了那位自告奋勇的观众,说道:“后排那位先生,有请!”
一束灯光移照到那位站起来的观众身上,乃是一个身高偏矮、身形肥胖的中国男人,剃了一头寸发,生得满脸横肉,观其五官长相,应当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沿着台阶大步走下了观众席,又沿着台阶大步登上了舞台,每走一步,都踩得地板咚咚作响,体重之沉,实属罕见。
维克多走回法阵的后方,抬起权杖,指着法阵的左侧,说道:“先生,请你站到这个位置来。”
那胖子依言走到法阵的左侧,站住了不动。
“先生,在你逝去的亲友当中,一定有一个人,是你最想见到的。”维克多说道,“请你闭上双眼,用心去回想这个人。”
那胖子当即闭眼,沉心回想,身体稳若大山,纹丝不动。
维克多也闭上了眼睛,微微侧着头,似乎在感应那胖子心中所想。
现场极为寂静,寂静到连每个观众的呼吸声都显得那么清晰。
片刻之后,维克多眼皮一翻,说道:“好了,先生,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已经知道你最想见的人是谁了。”说话之时,他慢慢地挥动权杖,法阵中的火焰由小变大,片刻之间,便燃烧成了熊熊大火。
那胖子睁开一对细长的小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法阵的中心。
维克多拖长了嗓音,缓慢地念道:“伟大的黑暗之神啊,死亡既然是生命的延续,那么枉死的灵魂,怎能断尽心中的怨恨?所以,请你归来吧!所以,枉死的灵魂,请你穿越生死,出现在我的面前吧!”他的权杖猛然指住了法阵的中心,一道白影,从权杖所指之处慢慢钻出,向空中飘升而起。
那胖子登台之后,一直表现得极为冷静,直到看见升起的亡灵,刹那间身躯一震,情不自禁地往前踏了一步,脱口叫道:“爹!”短短的一个字,声音里既有惊疑,又有高兴,还有掩藏不住的悲痛之情。
全场观众尽皆惊讶,易希川惊讶得尤为厉害,一对眼睛鼓瞪起来,若非右脚受伤,只怕他早已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
只因他认得那道升起的亡灵。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一缕长长的胡须缀在下巴,一颗大大的肉痣凸在嘴角,法阵中出现的那道亡灵,竟然是罗盖穹!
震惊之余,易希川转眼向那胖子望去。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胖子对着罗盖穹的亡灵叫了一声“爹”。那胖子满脸横肉,比罗盖穹胖了何止一圈,但五官神态,竟与罗盖穹有许多相似之处。
易希川猛然想了起来,从上海国术馆里盗出龙图的那天晚上,罗盖穹在老西门接应他和牧章桐时,曾要求亲眼看一下龙图,当时罗盖穹言语之间,提到让儿子带着一家老小提前回了杭州老家。此时看着这个把罗盖穹的亡灵叫作“爹”的胖子,易希川暗暗心想:“罗盖穹的确有一个儿子。此人的长相与罗盖穹颇为神似,无论是那一声‘爹’,还是神情的变化,都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罗盖穹已经被我杀死,倘若此人真是罗盖穹的儿子,那他从杭州来到上海,只怕是为了替罗盖穹报仇。若真是如此,那可就麻烦了。”
易希川刚刚这样猜想,那胖子便对着罗盖穹的亡灵问道:“爹,我寻了你这么久,却毫无音讯,原来你当真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告诉我,是谁害死了你?”问话之时,他全身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果真是为了报仇而来。”易希川暗暗心道。
罗盖穹的亡灵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抬起双眼,静静地看着那胖子。
“爹,你为什么不说话?”那胖子说道,“几位门人赶来杭州找到了我,说你在外滩码头上了船,就一去不回,他们还告诉我那艘船上除你之外,还有些什么人。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我只要你告诉我,是那臭小子害了你,还是那些日本人害了你?”
罗盖穹的亡灵仍旧不说话,只是凝视那胖子之时,露出了一抹慈祥的微笑。
那胖子转头看着维克多,问道:“方才那小女孩明明说话了,我爹为什么不说话?”
维克多说道:“先生,我只能召唤出亡灵,其他的事,不是我所能掌控的。”
那胖子又回头盯着罗盖穹的亡灵,忽然膝盖一曲,“咚”的一声跪在了舞台上,用恳求的口吻说道:“爹,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儿子说吗?”
这一次罗盖穹的亡灵终于开口了。它面带着微笑,声音极为平静:“有你在,我可安心离去。一家之业,以后就靠你了。”
易希川尚未听完,已经难以置信地摇起了头。亡灵说起话来虽然平静,但嗓音与罗盖穹竟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那胖子听见罗盖穹的声音,顿时眼睛泛红,几乎流下泪来。他强忍泪水,竖起右手,三指朝天,大声说道:“我罗慕寒指天发誓,有生之年,一定会照顾好家人,一定会重振罗家戏苑。爹,你不肯告诉我凶手是谁,但我终有一天会查到的。我一定会替你报此大仇!爹,你安心地去吧。”说罢伏地而拜,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原来他叫罗慕寒。”易希川暗道,“世间的仇恨,全都是冤冤相报。我虽然杀了他爹,但那是他爹行不义之事在先,他若要找我报仇,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舞台之上,维克多挥动权杖,罗盖穹的亡灵渐渐消失在了法阵之中。
直到罗盖穹的亡灵彻底消失,罗慕寒才站起身来。他冲维克多拱手抱拳,留下一声“谢了”,转身快步走下舞台。他神色冷峻,大步而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演厅。
现场观众之中,虽然没有人认识罗慕寒,但认识罗盖穹的人却不在少数,纷纷认出了那亡灵便是罗盖穹。先前维克多召唤出小女孩的亡灵,还可以说是与那金发女人串通演戏,毕竟那小女孩和金发女人,都是现场观众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召唤出罗盖穹的亡灵,这可是“上海三魁”之一的幻戏大家,租界里几乎人人都认识,再有罗慕寒认父下跪,指天起誓,怎么看都不像是演出来的。
现场有不少观众看到这里,心里已经信了,信了维克多拥有神力,信了他召唤出来的亡灵都是真的。
易希川虽然知道维克多的亡灵魔术只是障眼法,但对于刚才召唤出罗盖穹亡灵的那一幕,他始终觉得难以置信。他对于幻戏可谓痴迷至深,方才还在为罗慕寒报仇一事而担忧,此时却又把全部心思投入到亡灵魔术之中,苦思维克多是如何在不串通罗慕寒的前提下,知道罗慕寒想见的人便是罗盖穹,并且将罗盖穹的亡灵变出来。他暗暗想道:“维克多若是就此停手,不再继续表演亡灵魔术,那也就罢了,若是他还要继续表演,再问现场有谁愿意登台,那我须亲身一试才行。离得越近,越能看出究竟,这样的机会,我可不能错过。我还要看看他在不串通我的前提下,是不是当真能变出我想见的人来。”
易希川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果然维克多又一次走到舞台的正前方,面向全场观众,问道:“我会再表演一次亡灵魔术,这将是今晚的最后一次。还有没有哪位观众,愿意上台来试一试?”
易希川要的便是这句话,不等司仪把话翻译完,便高高地举起了右手,生怕被他人抢了先。双鱼坐在易希川的身边,急忙拉扯易希川的衣服,压低声音说道:“师哥,你的伤还没有……”
易希川淡淡一笑,说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右手仍旧高高地举在空中。
现场除了易希川之外,还有好几位观众也举起了手。维克多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易希川的身上,说道:“第三排的这位先生最先举手,有请。”
一束灯光照定在了易希川的身上,全场观众纷纷向他投来目光。他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因为脸上粘了胡须,一时之间倒没有观众认出他来。双鱼知道易希川痴迷幻戏的性子,于是不再劝阻,起身搀扶着他。两人走上台阶,一起登上了舞台。
“先生,请你站到这个位置来。”维克多走到法阵的后方,抬起权杖,指向罗慕寒先前站立过的地方。
易希川在双鱼的搀扶下,依言走到法阵的左侧,站住了不动。
维克多说道:“先生,请你闭上眼睛,在你逝去的亲友之中,用心去回想你最想见到的人。”
易希川点了点头,闭上了双眼。他从小便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在他还未记事之时,牧章桐便收留了他,将他抚养长大。在这世上,除了师父和师弟外,他再没有别的亲友。师父和多位师弟在盗图过程中牺牲了性命,这些人里他最想见到的,自然是师父牧章桐。他按照维克多所言,开始用心去回想牧章桐的样子,回想与牧章桐有关的种种往事。
维克多也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感应易希川心中所想。片刻之后,他翻开眼皮,说道:“先生,我已经知道你最想见的人是谁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易希川当即睁开眼睛,心中不禁大感诧异。他和维克多素不相识,而且刻意乔装打扮了一番,也没有说出自己最想见的人是谁,甚至连半点线索都没有透露,维克多却声称已经知道他最想见的人是谁了。“难道他当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可能,这压根便不可能。”他情不自禁地暗想,“他与我师父从没见过面,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师父长什么模样,难道这样他也能把我师父变出来吗?”
维克多慢慢地挥动权杖,法阵中的火焰徐徐燃烧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为缓慢的语速念道:“伟大的黑暗之神啊,死亡既然是生命的回照,那么不甘死去的亡灵,又怎么能断去复活的念头?所以,请你归来吧!所以,不甘死去的亡灵,请你穿越生死,出现在我的面前吧!”
易希川压根没去听维克多念的是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法阵的中心。恍惚之间,他竟隐隐有些期待,期待维克多的亡灵魔术是真的,期待师父真的能够出现,期待还能与师父再见一面,还能再说上几句话。
在易希川的注视之下,一道白影从舞台的地板下缓缓钻出,出现在了法阵的中心。
如同烟雾一般,这道白影缓慢升起,左右飘转,渐渐在空中凝聚成形,最终幻化成了一个人。
易希川的眼睛瞪大了,嘴巴张了开来,身边的双鱼也露出了惊讶之色,只因出现在法阵中心的亡灵,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师父牧章桐!
眼前的这一幕犹如幻觉,易希川仿佛置身于梦境当中,忍不住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感受到了清晰无比的疼痛,方知眼睛看到的这一幕并非幻觉,而是现实。他多少次深夜梦回,梦到师父的音容笑貌,从没想过,竟能在现实生活当中,再次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
“师父……”两个字一出口,易希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的手一松,任由拐杖摔在舞台上,双膝一曲,“咚”的一声跪下了。
双鱼急忙弯下腰来,架住易希川的胳膊,说道:“师哥,那不是真的。”她看见观众席里有不少观众站了起来,正密切注视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于是低声说道,“师哥,你别再跪着了。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你快些起来。”
易希川已经听不见双鱼在说什么了,只是痴痴地望着牧章桐的亡灵,声音不断地发颤:“师父,你……你还好吗?”
牧章桐的亡灵面露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易希川又道:“师父,你叮嘱我的事,我一直牢记在心,从不敢忘。我已经承继了戏主之位,师妹也从桐城赶来帮我了,还有鲁前辈也在支持我。我和师妹一定会将师门发扬光大,决不会让你失望的。可是……你若是还在我们身边,那该多好啊……”
牧章桐的亡灵说话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和蔼亲切:“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一切安好。记住了,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易希川流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应道:“我记住了。”
双鱼却站在易希川的身旁,盯着牧章桐的亡灵,一言不发。她知道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幕,乃是维克多制造出来的魔术幻象。她斜眼向维克多看去,只见维克多正望着跪在地上的易希川,嘴角隐隐带着一丝笑意。她心中暗道:“你拿死去的师父来捉弄我师哥,还在那样洋洋自得。这等羞辱,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悉数奉还!”
维克多抬起头来,与双鱼的目光对上了。他感受到了双鱼目光中的敌意,于是收起了嘴角的笑意。他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挥动权杖,说道:“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牧章桐的亡灵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手中的怀表,仿佛在看是否已经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他的身形渐渐涣散,慢慢地没入了地下,消失不见了。
看着牧章桐的亡灵缓缓消失,易希川伤痛至极,双手交叉于胸前,伏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双鱼低声说道:“好了,师哥,快起来吧。”手臂用力,好歹将易希川搀扶了起来。
维克多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易希川的肩膀。在台下的观众看来,维克多这是在安慰易希川,但维克多轻拍易希川的肩膀时,却微动嘴唇,用轻细到极致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易先生,你还好吧?”
易希川一愣,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维克多。
维克多微微一笑,不再理会易希川。他径直从易希川的身旁经过,走到舞台的正前方,向观众挥手致意。全场观众起立鼓掌,维克多享受着漫天而至的掌声,右手横在身前,极为绅士地鞠躬谢礼。
易希川看着维克多的背影,心里暗道:“他能叫出我的姓,显然早就认出了我。我为了替师父报仇,与罗盖穹斗戏赌生死一事,上海有不少人都知道,他只需一打听,便能知晓。难怪不用我说,他便知道我最想见的人就是师父。只是他从来没见过我师父,如何能变得出我师父的模样?甚至连师父翻看怀表的习惯,他竟也知道。若非熟知师父的生活习性,岂能知道这一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双鱼捡起拐杖,塞到正在出神的易希川手中,说道:“师哥,我们走。”
双鱼搀扶着易希川,走下舞台,步出演厅,离开了掌声喧天的巴黎魔术馆。
在穿过街道,向万国千彩大剧院走去的途中,双鱼忽然说道:“师哥,刚才那洋鬼子是在故意捉弄你。”
易希川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知道。但他的魔术是真的厉害,对光影和烟雾的掌控已到了极致,对声音的模仿更是一绝。我跪地的时候有所留意,他不是用腹语在发声。声音是从地板底下传上来的,至于这声音为什么既可以模仿罗盖穹,又可以模仿师父,而且模仿得如此相像,几乎跟真的一样,我一时之间倒是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