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木火脸色灰败,转身就往外走,走到半途时,从衣兜里摸出扁酒壶,想要灌一口烈酒消愁解恨。可他一看见扁酒壶,便想起方才以酒为题的斗戏,顿时怒从心生,将扁酒壶狠狠地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戏台片区。
易希川仍在戏台上团团拱手,答谢观众。鲁鸿儒趁机走到易希川的身边,举起双手,示意现场观众安静,然后咳嗽两声,大声说道:“各位贵客,这位易希川乃是春秋彩戏派的新任戏主,前几日在外滩擂台上击败斋藤骏的幻戏师,便是他。如今易戏主驻台万国千彩大剧院,首场演出便在明天晚上。我代表万国千彩大剧院,恭请各位贵客明晚大驾光临!”
现场观众看过了易希川今晚的幻戏表演,大都意犹未尽,听到易希川将在明晚驻台演出的消息,顿时欢声雷动,不少人已经定下了决心,明晚一定要带上亲朋好友,一起去万国千彩大剧院,观看易希川的演出。
斗戏结束后,蒋白丁安排了一辆轿车,送鲁鸿儒和易希川回万国千彩大剧院。
轿车驶离大世界后,车内的鲁鸿儒轻咳两声,说道:“易戏主,我已经打点好了几家报社,明早会同时刊登你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演出的消息,再加上你刚才在大世界初露锋芒,震撼了全场观众,想必明晚的首场驻台演出,一定会宾客如流,座无虚席。以易戏主的本事,来日必定名满上海。只是树大招风,你又在外滩擂台上胜了斋藤骏,赢走了龙图,往后少不了会有居心叵测之人前来找你的麻烦。你一定要多加防范,不可轻信他人,切莫着了小人的道。”
“鲁前辈提醒得是,晚辈记下了。”易希川说道,“明晚的首场演出,晚辈一定倾尽所能,让每一个走进剧院的观众,都不会失望而归。”
鲁鸿儒应道:“有你这句话,我尽可放心。”
人流徐徐,车轮滚滚,轿车穿过满街的霓虹光影,向万国千彩大剧院驶去。
第4章 傀儡
翌日天明,易希川起了一个大早,在街边购买了一份报纸,上面果真刊登了他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并将在今晚进行首场演出的消息。
易希川拿着这份报纸,离开法租界,进入上海城区,来到了上海国术馆外。他远远望去,只见秋本久美子的房间窗帘遮挡,想必她还在梦乡之中,尚未醒来。趁着四下里无人,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今晚首场驻台演出的戏票,裹在报纸里,埋在约定好的那棵洋槐树下,算是对秋本久美子的邀请。埋好戏票后,他便回到万国千彩大剧院,在演厅进行了简单的彩排,然后开始等待夜晚的到来。
从早晨埋下戏票起,易希川便一直满怀着期待。
到了入夜时分,万国千彩大剧院灯笼高照,客流如织。宾客们排着队购票入场,一个接一个地走入演厅,寻到戏票上的座位就座。易希川躲在舞台幕布的后面,远远瞧着观众席上的情况。他看着一个个座位等来了自己的主人,可第三排最中间的那个位置,始终空在那里。周围已经坐满了人,那个空着的座位,显得是那么的孤独落寞。
“也许她没去洋槐树下,所以不知道我给她留了戏票……又或许她临时有什么事,所以来不了现场……”易希川低下头来,暗暗宽慰自己,但内心深处,仍不免感到些许失落。
易希川失落神伤之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急忙回头,只见是负责舞台的场工金童。金童一言不发,只是抬手指了一下后台,意思是让他赶紧去后台做好准备,演出就快开始了。
易希川收整情绪,强迫自己不去想秋本久美子没来的事,去往后台准备登场。
司仪宣布今晚的幻戏表演正式开始,幕布缓缓拉升,灯光渐渐明亮,剧院中的几个杂工换上演出服饰,首先登台。几个杂工都会耍弄幻戏,平时负责处理演厅和舞台的各种繁杂事务,演出时则要负责登台进行表演。他们变了几个常见的小幻戏,逗得观众一乐,也为随后登场的易希川热场。
几个杂工完成了热场的任务,迅速走下舞台。幕布降下,灯光调暗,各种幻戏道具趁机摆上了舞台。等到幕布再次拉开时,就轮到易希川登场了。
司仪用汉话大声宣布道:“接下来,有请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幻戏师、春秋彩戏派新任戏主易希川易先生登台,为大家献上精彩的幻戏表演!”
现场观众顿时掌声雷动,一部分观众甚至站起身来鼓掌相迎。
易希川身穿墨黑色的修长大褂,在渐渐明亮的灯光聚焦之下,稳步登上了舞台。
整个演厅几乎座无虚席,可留给秋本久美子的座位仍旧空着。易希川原本不想被秋本久美子没来的事所影响,但登台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情不自禁地先往第三排最中间的位置看了一眼,顿时心情失落。他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调整好了心情,先面向所有观众微笑谢礼,待现场掌声平息之后,忽然大袖一挥,原本空无一物的肩上已多了一块红布。
易希川师出彩戏门派,自然不会忘本,如同挑战斋藤骏时先表演一段彩戏法那般,这一次他也准备了一段彩戏法作为开场幻戏。
寻常的彩戏法,变出的彩物大都是杯盘碗碟,到了精彩之处,便会变出火盆和水缸等大件彩物。这些彩物必须事先藏在大褂之中,可易希川身形清瘦,携带这些彩物,尤其是火盆和水缸这样的大件彩物,会显得太过明显,这是他几乎从未登台表演过彩戏法的原因。这一次他敢在首场驻台演出的一开始就表演彩戏法,是因为他对彩戏法做了一些改变。
只见易希川红布一撩,手上已多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物事,竟是一件用彩纸包好的小礼物。他将小礼物用力地抛向观众席,被一个中年妇女接住了。那中年妇女急不可耐地拆开彩纸,见里面竟是一串五彩斑斓的玻璃彩珠项链,顿时喜笑颜开。易希川再次抖动红布,又变出一个用彩纸包好的小礼物,向左侧的观众席抛去,被观众接住拆开,却是一小盒胭脂水粉。易希川不断地变着彩戏法,变出了一件又一件小礼物,有木梳、书籍、发簪、日历、佩饰、玩具、饼干盒等等。他没有携带任何大件彩物,甚至没有携带各种杯盘碗碟,藏在他大褂里面的彩物,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用彩纸包好的小礼品,既小巧又便于携带,藏在大褂之中根本看不出来,出彩之时比变出火盆和水缸要轻松得多。同时这些小礼品又都很便宜,值不了几个钱,街边店铺随手便可以买到,但作为礼物抛给观众,一是给观众带去了惊喜,二是引得观众争相接抢,令现场变得极为热闹。这样的彩戏法既容易变,又让观众耳目一新,立刻带来了极为火热的现场效果。
易希川对彩戏法的改变收到了如此热烈的反响,令他十分高兴。更让他激动的是,在变彩戏法的过程中,他期盼已久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秋本久美子来到了现场,她身穿中国服饰,打扮成了一个闺阁小姐,好不容易才从情绪高涨的观众群中挤过,在第三排最中间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台下,趁着变彩戏法的间隙,彼此对望一眼,各自一笑。
易希川加快速度,从原来的一次出彩一件礼物,变成了一次出彩数件礼物,全都抛向了观众席,笑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谢过各位了!”随即衣摆一甩,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早就摆放在舞台中央的桌子前,把暂时不用的红布放在桌上,然后打开了桌子上那只刻有“易”字的道具箱子。
易希川从道具箱子里取出一张白纸,拈在手中,展示给现场观众看。
现场观众逐渐安静下来,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易希川手中的白纸上。
易希川展示完白纸后,双手来回交错,将白纸撕成了一条条的碎纸条。他将碎纸条全部塞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将手指伸进嘴里往外拉拽,拽出来的却是一条完整的纸条。纸条非常长,源源不断地往外拽,最终竟拽出了十几丈长。这是一个名叫“口吐百丈”的传统幻戏,立即赢得了现场观众的阵阵掌声。
易希川拿起刚刚拽出来的纸条,揉成了一个纸团。他对准纸团吹了一口气,随即小心翼翼地拆开纸团,里面竟多了一根黑色的丝线和十几枚绣花针,在灯光的照射下星芒点点。他张开嘴巴,拿起绣花针,一枚一枚地放进嘴里,最后拿起那根黑色丝线,卷成一团塞进嘴里。他闭上了嘴巴,再次咀嚼起来。现场观众纷纷面露惊恐之色,生怕易希川咀嚼之时,会被绣花针刺穿了嘴巴。
片刻之后,易希川停止咀嚼,将手指伸进嘴里,拽出来了一截线头。他捏住线头往外拉扯,一根黑色的丝线渐渐又被拽了出来,上面穿着一枚又一枚的绣花针。等到黑色丝线全部拽出后,他拈住丝线的两头,只见十几枚绣花针已经整整齐齐地穿挂在了上面,微微地摇摆晃动。
这一门“口内穿针”幻戏,同样是极为传统的中国幻戏,乃是源自于佛家高僧鸠摩罗什的“吞针术”。当年鸠摩罗什从西域来到后秦译经说法,深得后秦皇帝器重,以国师之礼相待。后秦皇帝认为鸠摩罗什这样的圣僧若是不能留下后代,会是极大的遗憾,竟然赏赐宫女,逼迫鸠摩罗什接纳,并生育了后代。对于佛家而言,娶妻生子乃是破戒之举,鸠摩罗什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是国师圣僧,此事一经传出,顿时四方轰动,无数僧侣争相效仿,竟纷纷娶妻育子。鸠摩罗什大感心痛,于是召集僧侣,来到一口盛满铁针的钵前,说道:“各位若能像我一样,将这钵中铁针尽数吞下,便可破戒婚娶,如若不然,便请谨守戒律,勿再滋生妄念。”说罢,竟将满钵的铁针吃进嘴里,咀嚼吞下,宛如寻常吃饭一般轻松自然。众僧侣目瞪口呆,不敢效仿,于是纷纷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
鸠摩罗什吞针的故事,易希川很早便知道了。坐在观众席里的秋本久美子虽然不知道这个故事,但非常清楚易希川的“口内穿针”幻戏是怎么做到的。将磁石研磨成粉,均匀涂抹在黑色丝线上,绣花针也有机巧,只有针尾是铁制的,将丝线和绣花针一并放进嘴里,如此一来,等到将黑色丝线拉扯出来时,针尾便牢牢地吸附在丝线上,远远看去,就好似穿好的一样。但现场观众并不知道个中秘诀,见易希川只用嘴巴便做到了穿针引线,而且嘴巴没有丝毫受伤,顿时惊呼连连,掌声不断。
易希川将针线放进道具箱子,顺手取出一只瓷碗、一瓶墨水和一把小刀,一一放在桌上。他拿起先前变彩戏法用的红布,罩在瓷碗上,再揭开时,原本空无一物的瓷碗之中,已然盛满了清水。易希川拿起小刀,往瓷碗中竖着一划,再将墨水倒进清水之中。只见一碗水唯有倒入墨水的右半边变黑了,左半边仍是清水,竟然黑白分明,两不相犯,仿佛小刀那一划,已将一碗清水分割成了两半。他又一次拿起小刀,沿着黑白两色的分界线一划而过,这一次黑白互通,整碗水全都变成了黑色。这一手“抽刀断水”之后,他再次用红布罩住瓷碗,等了片刻方才揭开,碗中的黑水竟然恢复如初,又重新变回了清水。
现场观众毫不吝啬地献上了掌声和喝彩。
易希川不太在意现场观众的反应,目光直接落在了秋本久美子的身上。秋本久美子正面带微笑,一边轻轻地鼓掌,一边深情地凝望着他。
易希川冲秋本久美子一笑,大声说道:“接下来的这个幻戏,我需要现场一位观众上台来协助我完成。”抬起手臂,朝舞台侧面招了一下,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司仪,立即抱着一个纸箱子快步走上舞台。易希川指着纸箱子说道:“这里面装着观众席的座位排号,我会任意抽选一位观众,上台来协助我。”说着将手伸入纸箱子,搅动了几下,摸出了一张写有座位排号的纸片,交给司仪。
司仪看着纸片上的排号,大声说道:“第三排十八号座位,有请这位观众上台!”
现场灯光立刻来回扫动,最终照定在秋本久美子的身上。
秋本久美子吃了一惊,随即明白过来,第三排十八号座位是易希川专门给她留的位置,易希川一定在抽取排号时动了手脚,无论如何都会抽到写有这个排号的纸片。想到这里,秋本久美子不禁微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
易希川面带笑容,大声说道:“这位小姐,有请!”
司仪很是时候地招呼现场观众,给秋本久美子送上了热烈的掌声。
秋本久美子不知道易希川要她上台协助什么,只知道他既然希望她上台,那她依从了便是。她站起身来,第三排的观众纷纷侧身收脚,给她让出了过道。她走出观众席,通往舞台的台阶出现在了眼前。她是日本国内最年轻的幻术大赛冠军,早就有过多次登上舞台的经历,即便现场观众再多上数倍,她也不会觉得紧张。然而此时的她,心却一直怦怦跳个不停。她在全场观众的注视之下,在易希川炽热的目光之中,微微低着头,一步步地登上了舞台。
易希川望着一身中国闺阁小姐打扮的秋本久美子,望着她柔美的身姿,望着她微红的脸颊,在灯光的映照下,是那么的纯美恬静,不可方物。
司仪快步退台离场,将舞台交给了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
“这位小姐,您贵姓?”易希川微笑着问道。
秋本久美子没想到易希川会突然这样发问,不由得愣了一下,回答了一个字:“秋。”
“秋小姐,你好。”易希川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身前,“请你在这里坐下。”
秋本久美子不知道易希川要变什么幻戏。她依言坐了下来,一双大大的眼睛满含期待,目不转睛地望着易希川。
易希川端起桌子上的那碗清水,放在秋本久美子的手中,说道:“秋小姐,请你拿好这碗水,然后洒些水在我的手心。”说着伸出右手,摊开在秋本久美子的面前。秋本久美子一只手拿碗,另一只手掬了些许清水,淋洒在易希川的右手手心。
易希川立即右手握拳,将手心里的清水握住,一滴也没有洒漏出来。他将右拳高高地举在空中,被灯光直直地照着,让秋本久美子和现场的每一个观众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以示他绝不可能在这只握紧的拳头上动手脚。
这时,他面向观众席,大声说道:“在中国幻戏的‘左道三十六术’之中,有一门早在元朝年间就已失传的幻戏,名叫‘凝水成冰术’。然而不久之前,我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就在我的眼前,她握住一点水,只用她的双手,便将水凝结成了冰。这一幕让我永生难忘。从那以后,我一有空闲,便会自己琢磨这门幻戏,琢磨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只用手,便将水凝结成冰。”说到这里,他转回身来,将举起的右拳垂放下来,停在秋本久美子的眼前,说道:“秋小姐,请你对准我的右手,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