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听来,易希川说的只是一个真假不明的故事,然而对于秋本久美子,这却是人生中一段永难忘记的时光。凝水成冰,是她为他表演的第一个幻术;对着握拳的手吹一口气,则是他为她表演第一个幻戏时所提出的请求。时隔多日,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往昔,一切又重新经历了一遍。秋本久美子想起二人在圣三一堂朝夕相处的十日时光,又想到如今已对易希川身心相许,心中顿时满是感动,眼中竟略微噙泪。她凑近易希川的右手,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如同当日那般,易希川立刻摇起了头,微笑着说道:“秋小姐,你这口气太轻了,一定要用力吹出来才行。”
秋本久美子微微一笑,也如当日那般,果真认认真真地、用力地吹了一口气。
易希川说道:“有秋小姐的这一口仙气,我手里的水,已经变成冰啦!”他慢慢摊开手掌,只见一块薄薄的冰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拈起冰片,展示给全场观众看。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之下,冰片晶莹剔透,光芒闪耀,令现场观众惊叹不已。
秋本久美子不禁嫣然一笑。她一下子就看了出来,易希川并非像她那样,是真的用手将水凝成了冰,而是提前准备好了冰片,用快如闪电的手法,在握拳的时候,就已经将冰片握在了掌心之中。即便如此,她仍是感动不已,开心至极。
易希川的“凝水成冰术”还没有结束。
他将冰片放进秋本久美子手捧的那碗清水之中,然后拿起桌上的红布,平摊开来,说道:“秋小姐,请你将碗里的水,全部倒在这块红布上。”
秋本久美子依言将水倒在了红布上,明明倒出的都是水,可是一接触红布,却纷纷凝结,全都变成了冰屑。这一下是货真价实的凝水成冰了。一碗水倒完,红布上的冰屑积聚在一起,宛如一座小山。这时易希川将红布一裹,裹成了一团,用力地抛向空中。
秋本久美子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红布在空中展了开来,原本被包裹起来的冰屑,竟全都变成了纯白色的雪花,漫天飞舞,翩翩飘落。灯光暗了下来,飘飞的雪花却散发出了辉光,璀璨如星,一颗颗地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脚边,落在她的身子周围,白茫茫、亮闪闪的一片,好看到了极致。
整个演厅寂静无声,目睹着如此美轮美奂的场景,没有一个观众愿意去打破这如梦似幻的美好氛围。
秋本久美子的目光越过飘飞的雪花,痴痴地望着站在身前的易希川。
明明早已相识,甚至已经身心互许,此时却假装不认识对方,仿佛初次见面一般,他给她变了一个如此梦幻浪漫的幻戏。他的这个幻戏,虽然有那么多人目睹,却是只为了她一人而演。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么对待过她。她以往遇到神奇的幻戏,总会在第一时间去思考背后的秘诀,但这一次,她什么也不愿去想。对她而言,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幻戏了。她万般惊喜,又万般感动,倘若不是有这么多现场观众看着,她一定早已扑了上去,投入了他的怀中。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她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他,泪水慢慢地流了下来。
灯光缓缓亮起,易希川的首场驻台演出,至此结束。全场观众直到此时方才纷纷站立起来,为易希川献上了最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在漫天的掌声之中,易希川上前扶起秋本久美子,送她走下舞台,轻声说了一句:“等着我。”
秋本久美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易希川大步返回了舞台之上,面向全场观众鞠躬谢礼。首场驻台演出能够如此成功,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演出结束后,易希川回到后台,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所有人,包括鲁鸿儒在内,全都拥上前来,向他道喜祝贺。但他知道秋本久美子还在演厅里等他,于是心不在焉地草草应付了,飞快地收拾好各种幻戏道具,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又戴上了一顶帽子。等他从后台走出来时,演厅里的观众已经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小部分观众还在慢慢退场。
秋本久美子正默默地等候在演厅的厅门旁边。
易希川压低帽檐,以免被正在退场的观众认出。他走上前去,与秋本久美子相视一笑。两人暂不说话,轻轻地牵了手,并肩而行,随在散场的人流之中,穿过长长的通道,走出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
易希川有帽子遮面,又换了一身衣服,一路上都低着头,总算没有被散场的观众认出。他像做了一回贼似的,长吁了一口气。
抬眼望去,爱多亚路霓虹璀璨,车水马龙,正是情人约会的最好时候。
可是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刚走到街边,脸上的笑容便骤然凝住了。
就在两人的身前,就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大门外,就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一身白衣的斋藤骏立在那里,目光阴沉,直直地看着两人。
秋本久美子原本微红的脸,刹那间变得一片苍白。她下意识地松开了与易希川相互牵着的手,往旁边挪开一步,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斋藤骏。
易希川根本没想到斋藤骏会在此时此地突然出现,一时之间惊惶无措,僵立在了原地。
斋藤骏冷声命令道:“带小姐回去。”
“嗨!”身后几个扮作市民模样的日本武士,立即上前,强行带秋本久美子离开。
“师父,”秋本久美子被迫挪动脚步,心急之下说道,“你不要为难他,好吗?”
斋藤骏看见了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相互牵手的场景,又听见秋本久美子说话维护易希川,自然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你背着我偷跑出来,原来是为了这个支那人。”他失望地看了秋本久美子一眼,随即对几个日本武士说道,“你们保护好小姐,以后没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国术馆半步。”
几个日本武士齐声应了,强行护送秋本久美子离开万国千彩大剧院,往上海国术馆的方向而行。
易希川想要上前阻拦,但只踏出了一只脚,便被斋藤骏横身拦住了去路。
两人四目相对,易希川的目光极为复杂,斋藤骏的目光却阴冷至极,充满了敌意。
“你没有死,很好。”斋藤骏说道,“久美子让我不要为难你,我今天就暂且放过你。以后离久美子远点,再敢纠缠久美子,我绝不饶你性命!”说完这话,转身便走。
易希川热血沸涌,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我和久美子是真心相爱,哪怕不要这条性命,我这辈子也要和她在一起!”
斋藤骏骤然停下脚步,说道:“支那人没有一个是好人,我不会把久美子交给一个支那人,你死了这条心。龙图在你的手上,我早晚会来找你。”话音一落,再不停留,往走远的秋本久美子去了。
易希川立在原地,视线穿过茫茫人海,望着去远的秋本久美子和斋藤骏,心潮翻涌,思绪混乱。
眼看秋本久美子和斋藤骏先后转入远处的巷口,消失在一幢洋房背后,他猛地咬了咬牙,快步追了过去。他必须向斋藤骏说清楚一切,必须用尽全力去争取,哪怕豁出了性命,也不能错过这一时一刻。有时候一时一刻的错过,便是一生一世的遗憾,他不想像斋藤骏在码头错过秋娘那样,为之抱憾终身。
易希川追出去的同时,在万国千彩大剧院的门口,金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正悄无声息地站着,一只右眼目光阴鸷,冷冷地望着易希川远去的背影。
易希川追进了那条巷子,望见斋藤骏正好向左一转,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
他急忙追赶过去,快到巷子尽头时,忽然听见不远处“啊呀”之声大作,似是一群乌鸦啼鸣,声音极其嘶哑苍凉。
易希川没工夫理会这阵奇怪的乌鸦叫声,飞奔到巷子尽头,往左一转,立刻心头一惊,戛然止步,缩回身来。
就在前方十余丈开外,斋藤骏一动不动地立在一处三岔巷口,头部微微向右侧着,举止十分怪异,像是在聆听这阵乌鸦啼鸣之声。乌鸦啼鸣之声,正是从他右侧的一条狭窄巷子里传出。
忽然之间,所有的“啊呀”之声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沉的“呜呜”之声,仿佛许多女人同时低声哭泣,在这黑乌乌的巷子深处,听起来尤为阴森恐怖。易希川手臂一阵发麻,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斋藤骏转身面朝右侧那条狭窄巷子,忽然开口说道:“是你。”
“呜呜”的哭泣声立时中断,一声“嘿嘿”阴笑,从黑暗的巷子深处传来。
斋藤骏立刻双掌一翻,燃起一团碧绿色的火焰,动若疾风迅雷,追入了右侧那条狭窄巷子。
易希川听见这声“嘿嘿”阴笑,刹那间想起一人,浑身汗毛不由自主地倒竖了起来。他紧跟着冲到三岔巷口,抬眼向前方望去,隐约可见极远处有几道黑影正在疾行,那是几个日本武士护着秋本久美子在快步而走。斋藤骏已经追进了右侧的狭窄巷子,没人再来阻拦他靠近秋本久美子,但他想起了那声“嘿嘿”阴笑,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往右一转,继斋藤骏之后,也追入了那条狭窄巷子。
狭窄巷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时有其他巷道纵横交错,前方的斋藤骏速度奇快无比,若非有那团碧绿色火焰在远处闪现,只怕片刻之间,易希川便会追丢方向。
一路向前追赶,穿街过巷,很快出了法租界,进入上海城区,最终追进了一处废弃厂房。
废弃厂房内极为空旷,易希川刚一踏足其中,立刻缩身藏在几个废弃铁桶的后面,从铁桶上绣烂的破洞中偷偷窥望。只见前方绿火凝动,斋藤骏已经停下追赶的脚步,伫立在空旷开阔的废弃厂房中央。在斋藤骏的身前,十六道黑影状若人形,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如同上吊而死的死人,没有半点生气。
斋藤骏用汉话说道:“别再装神弄鬼,出来。”
伴随着“嘿嘿”一声阴笑,在火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一道极为高大的人影慢慢立了起来,一字字地说道:“奶奶的,好久不见了啊,臭日本!”
这句话一出,易希川的心里再无半点怀疑。这样的嗓音和语调,尤其是那句“奶奶的”,只可能出自一个人之口,那就是嘴老。初次听到那声“嘿嘿”阴笑时,易希川便想到了嘴老,也只有嘴老那出神入化的口技,才能将乌鸦啼鸣之声和女人哭泣之声模仿得那么逼真。虽然对嘴老的声音再无怀疑,但易希川却暗觉奇怪,嘴老明明身形单薄瘦小,可是角落里站起来的那道人影,身形却魁梧高大,两者全然对不上。
斋藤骏早就辨认出是嘴老的声音,这才一路追赶至此。他说道:“你当真命大,居然没有死。”说话之时,心中略感诧异,当日他明明将嘴老的手脚全部斩断,然而眼前的这道人影,有手有脚,四肢健全,身形也全然不同,偏偏说话的嗓音又和嘴老一模一样。
那人影又发出了一声阴笑,说道:“奶奶的,老头子洪福齐天,自然福大命大,你区区一个臭日本,就想杀了老头子?倒是你这个臭日本,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很快就要做个短命鬼了。”
“想要报仇,”斋藤骏沉声说道,“你的本事还不够。”
“奶奶的,你杀了老头子的师弟,又断了老头子的手脚,这等深仇大恨,那是一定要报的。只不过为了报仇,老头子在巷子里直接动手便是,何必这么大动干戈,把你引来这里?”那人影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迈步,每走一步,地上都是哐啷一响,渐渐走入了绿火光照的范围之内。只见来人尖嘴小眼,细眉相连,确是嘴老无疑,但他手长脚长,与身躯格格不入,竟然不是真的四肢,而是铁铸的假手假脚。
嘴老阴恻恻地一笑,说道:“臭日本,要见你的人,就在这里。”话音一落,在他高大的身影背后,两个人缓步转了过来。
易希川在暗处偷眼瞧见了,登时大吃一惊,原来从嘴老背后转出来的两个人,一个是有眼无珠、双目俱瞎的老头,另一个是眉清目秀、面含笑意的少年,竟是当日在公共租界街边表演过“画骨术”的徐鬼手爷孙二人。
徐鬼手爷孙二人行踪诡秘,销声匿迹多日,突然现身于此,易希川不禁大感疑惑,完全猜不透这爷孙二人是什么来路,见斋藤骏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那少年搀扶着徐鬼手,将耳朵挨近徐鬼手的嘴边,听徐鬼手低语了几句,抬起头来对斋藤骏说道:“日本人,爷爷让我代他向你问一声好,随便再问你一句,幻戏界三大圣物之一的云机诀,是不是在你的手上?”
斋藤骏不予答复,反问道:“你们是谁?”
少年应道:“我爷爷姓徐,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徐鬼手。至于我嘛,无名小卒一个,不提不提。”语气微微一扬,说道:“日本人,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云机诀?”斋藤骏说道,“没听说过。”
少年说道:“你在擂台上破尽幻戏,任何幻戏一看便会,怕是神仙也没这本事。我爷爷说了,你多半早就学会了所有幻戏。能学会所有幻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云机诀在手。你若不是靠着云机诀学会了中国的所有幻戏,岂敢在外滩摆下擂台,扬言挑战全中国的幻戏师?”
斋藤骏说道:“除了‘神仙索’,其他支那幻戏在我眼中,都是雕虫小技,不堪一击。”
徐鬼手低声说话,言语含混。少年附耳听了,对斋藤骏说道:“日本人,我把一切都说破了,你居然还不承认。也罢,爷爷让我再问你,你可认识这里是什么地方?”说罢抬起手来,指了指所处的这间废弃厂房。
斋藤骏环眼一望,心中顿时一动。夜色太过漆黑,一路追赶至此,倒没有注意这里是什么地方,此时仔细一瞧,他立刻认了出来。但他不作回答,只是目光阴寒,冷冷地看着徐鬼手爷孙二人。
少年面露微笑,说道:“这里是曾经名震上海的幻画门。十八年前,有一个名叫秋娘的女人,曾经住在这里。”
斋藤骏的脸色陡然一变,喝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易希川在暗处听见了,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四周,各种废弃杂物东倒西歪,灰尘蛛网四处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泛酸的霉味,心里暗道:“原来这里就是幻画门秋家的府邸。听久美子说,秋娘死后,这里被云机社变卖,变成了一处印染厂,想不到如今破败至此,竟是这般荒废景象。”
少年尚未应话,一旁的嘴老忍不住插嘴说道:“秋娘么,老头子倒是记得这个女人。这女人长得水灵,她出嫁那会儿,老头子赶巧正在上海,还去云机社喝过她的喜酒。喜酒一喝完,接着就跑去幻画门喝秋成海那老儿的丧酒。不错,老头子那天喝丧酒,就是在这个地方。”说着扬起头来,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频频点头。
少年说道:“日本人,你默不作声,想必已经认出了这地方,那就好。十五年前,云机社曾与一个日本幻术团进行过一场生死斗戏,而你,便是当年那个日本幻术团的领头人。听说你当年是为了一个名叫秋娘的女人,才不惜一切与云机社一战。那一战过后,云机社就此销声匿迹,云机诀也不知所踪。你亲历了当年的生死斗戏,又得到了云机诀,想必也应该知道云机社的下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