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们催促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大师哥,既然你不想找这爷孙俩算账,那咱们就赶紧走吧,师父只怕早就在罗家戏苑门口等着了。”
易希川这才想起,今晚还有要紧之事,暗叫一声“糟糕”,急忙带着几位师弟,往罗家戏苑赶去。
转过两条街,便到了罗家戏苑的地界,远远望去,只见戏苑门口灯火璀璨,人流如织。
易希川一眼便望见了站在戏苑门口的一位中年男人,急忙带着几位师弟快步跑去,在那中年男人面前站好,毕恭毕敬地叫道:“师父。”
那中年男人身穿一袭崭新的海蓝色大褂,头戴圆弧小帽,光颚无须,左手中捏着一只怀表。他脸色严肃,拨开怀表看了一眼,目光向众弟子一一扫去,最终看着易希川,问道:“我说的是几时在此会合?”
易希川应道:“戌时初刻。”
中年男人问道:“为何迟到了一刻钟?”
易希川如实答道:“我和师弟们过来之时,在街边遇到变幻戏的,我一不小心看入了神。师弟们多次催促我走,是我一直不肯走,这才误了时辰。不关师弟们的事,是我一个人的错,请师父责罚。”
中年男人见易希川衣衫不整,当即抓住易希川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扳过来,见他后背上墨迹斑斑,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语气中隐隐有责备之意。
易希川正要回答,忽听一阵车轮扎扎之声由远及近,一辆马车快速驶来,在他的身前骤然停住。车伙计撩起帘幕,一个长髯老人从车厢内走下地来。这长髯老人身穿纯白色的功夫衫,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他一扭头便看见了中年男人,立刻迎上前来,拱手执礼,豪爽地笑道:“原来是春秋彩戏派的牧戏主!多年不见,牧戏主别来无恙啊!”
中年男人名叫牧章桐,乃是桐城春秋彩戏派的戏主,人送外号“安徽彩戏王”。牧章桐认出了长髯老人,拱手回礼,说道:“陆馆主有礼了!多年不见,甚是想念!”随即对几位弟子介绍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幻彩馆馆主陆万钧,还不快过来见过陆师伯。”
易希川与几位师弟走上几步,毕恭毕敬地拜见了陆万钧,齐声叫道:“见过陆师伯!”
陆万钧笑道:“各个都是青年才俊,了不起。牧戏主弟子盈门,当真是好福气啊!”
牧章桐微微一笑,说道:“陆馆主也是来此间赴约的吗?”
陆万钧收起了笑容,点头说道:“我收到罗戏主的生死信令,第一时间便赶来了,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牧章桐拨开怀表看了一眼,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进去便知。”他右手一抬,“陆馆主,请!”
“牧戏主,请!”陆万钧也做了一个请势,举步走向罗家戏苑的大门。
“赶紧去换一身衣服。”牧章桐看了一眼易希川的后背,低声叮嘱道,“可别失了体面。”说完,他便和陆万钧有说有笑,拾级而上。两人走到罗家戏苑的大门前,早有门丁上前迎住,查看了生死信令,将两人迎入戏苑之内。春秋彩戏派的几位弟子,紧跟在牧章桐的身后,走进了罗家戏苑。
易希川的长袍马褂墨迹斑斑,画着一副骨架,显得极为古怪,往来路人无不侧目而视。作为春秋彩戏派的大弟子,他这般进入罗家戏苑,的确有失师门的脸面。
牧章桐此番来到上海,带了门下弟子十人,投宿于租界内的瑞丰旅馆,与罗家戏苑之间隔了三条街。易希川向瑞丰旅馆快步跑去,一路之上还在暗自琢磨徐鬼手的“画骨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赶回瑞丰旅馆,换了一身青灰色的长袍马褂,重新跑回罗家戏苑,一来一去,花去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
此时的罗家戏苑大门半敞,门口立着两个门丁,一左一右地负责把门。易希川走上台阶,却被两个门丁伸手拦住。
“今儿个夜里不排戏,贵客请回吧。”一个门丁做了一个向外请的手势。
“我不是来看戏的。”易希川拱手说道,“我师父在里面,劳烦两位小哥让我进去。”
那门丁问道:“敢问尊师是哪位?”
易希川答道:“春秋彩戏派戏主牧章桐。”
那门丁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了易希川一番,说道:“牧戏主早就带着徒弟进去了,你请回吧。”
易希川听出了那门丁的言下之意,是说他假冒牧章桐的徒弟,想以此混进罗家戏苑。“我师父当真是牧章桐,”易希川说道,“还请小哥容我入内。”
那门丁想起了管家的吩咐,除非有生死信令为凭证,否则今晚不可放任何人进入罗家戏苑。“今儿个戏苑子里有事,双水戏台不排戏,”那门丁的语气开始变得难听起来,“当家的吩咐过,闲杂人等,通通不得入内。”
易希川没想到这门丁如此不通情理,说道:“是贵苑的罗戏主发来生死信令相请,师父才带着我与众位师弟赶来上海,现在你却拦住我不让进,好生不讲道理。”
那门丁将手一摊,说道:“那你把生死信令拿出来给我瞧瞧?”
易希川说道:“生死信令在我师父身上,我怎么拿得出来?”
那门丁翻了一个白眼,说道:“别说你个愣头小子,就是牧章桐本人来了,拿不出生死信令,也休想踏进罗家戏苑半步!”说着便拿手来推搡易希川,嘴里叫嚷道,“走走走,赶紧走!”
易希川不退反进,踏上一步,一把抓住门丁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厉色,说道:“你贬损我可以,贬损我师父却是不行!”他的手劲力极大,臂力奇大,那门丁顿时面露痛色,一只手臂动弹不得,急忙呼喊旁边的同伴帮援。
另一个门丁见有人闹事,立刻冲上前来,一拳照准易希川的面部挥去。易希川左手一抬,将挥来的拳头拿住。他双手一拧,两个门丁“啊哟”叫痛,身子被迫扭向一边。他再送出一股推力,两个门丁脚底踉跄,磕到门槛,跌入门内。易希川抬脚一跨,身子越过门槛,已经踏进了罗家戏苑的大门。
两个门丁知道不是易希川的对手,急忙爬起身来,大声叫喊。戏苑内有不少护院往来巡逻,听到叫喊声,纷纷赶来戏苑的大门,眨眼间便将易希川团团围住。
“这小子撒泼闹事,赶紧拿住了!”门丁一声叫喊,众护院立刻一拥而上。
易希川面无惧色,三拳两脚,便撂倒了两个护院。
“都住手!”戏苑深处忽然传来了尖细的喝止声,一个衣冠楚楚的灰衣老头在两个护院的陪护下赶来大门口,“大晚上的闹什么事?”
两个门丁急忙抢到灰衣老头的面前,指着易希川说道:“关管家,这小子冒充春秋彩戏派牧戏主的徒弟,跑来门口撒野,还动手打人……啊哟,我的手都快被这小子拧断了!”
易希川怒道:“我原本就是春秋彩戏派的弟子,何来冒充一说?”
关管家打量了易希川一眼,说道:“牧戏主已经带着徒弟进去了,他未曾说过还有徒弟在外面。”
易希川说道:“你们若是不信,就把我师父请出来,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关管家想了想,在身旁一个护院的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那护院点点头,转身跑进了戏苑深处。“是与不是,”关管家说道,“待牧戏主来了,自有分晓。”
易希川哼了一声,双手抱在胸前,候在原地。
过了好一阵子,罗家戏苑的深处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黑暗中三盏灯笼由远及近,一群黑影向大门口快速行来。待这群黑影走到光亮下,乃是一群护院簇拥着两个中年人,其中一个中年人正是牧章桐。
关管家迎了上去,叫道:“老爷,牧戏主。”
易希川看清了来人,远远叫道:“师父!”
关管家问道:“牧戏主,这年轻人是你徒弟吗?”
牧章桐点了点头,说道:“是我门下大弟子易希川。”随即脸色不悦,瞪视着易希川,“希川,为师平日里如何训导你来着?你竟敢在这里打人闹事!”
易希川欲要争辩,说道:“师父,我……”
牧章桐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喝道:“混账东西,还不赶紧过来!”
易希川的心里堵了一口闷气,却不得不强行忍住,低着头朝牧章桐走去。
牧章桐向身边的中年男人拱手道:“罗兄,我这弟子太不成气候,在你的地盘上丢人现眼,给罗兄添麻烦了,如何处置,听凭罗兄发落!”
那姓罗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袭裘皮大衣,嘴角长有一颗肉痣,下巴上留着一缕长长的胡须,乃是罗家戏苑的老板罗盖穹。罗盖穹和气笑道:“章桐兄言重了,年轻人心高气盛,哪算得什么错?想当年,咱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牧章桐道:“罗兄说得是。”转头喝道,“希川,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罗世伯请罪!”
易希川满肚子怨气,但深知不可再给师父出丑,于是躬身说道:“晚辈知错了,请罗世伯责罚。”
罗盖穹笑道:“哪里话,哪里话!易贤侄请起,请起!”
“谢过罗世伯。”易希川将身子直了起来。
牧章桐又责备了几句,易希川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原地,盯着地面。
罗盖穹说道:“章桐兄,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想必其他戏主都已经等急了。”
牧章桐说道:“罗兄说得是,请。”扭头对易希川道,“下次再敢惹事,决不轻饶!随我来吧。”
罗盖穹和牧章桐在关管家及众护院的陪护下,沿着小径走向罗家戏苑的深处,易希川随在牧章桐的身后,闷声前行。
一行人朝罗家戏苑的后园而行,途经戏苑中园的双水戏台。双水戏台建在一片湖水之上,台分左右两幕,各排一出戏目,观众坐在湖边的观戏席中,可凭临湖风水景,同时观看两出戏,乃是上海最有名的戏台子之一。罗家戏苑的戏,便在这双水戏台上进行表演,每日夜里戌时开台,亥时收场。
正所谓戏分贵贱,有金银铜之别,金戏是贵人戏,只给有身份地位的达官贵人表演,连寻常的有钱人家都看不着;银戏是富人戏,票价不菲,但只要肯出钱买票,就能一饱眼福;铜戏是低贱戏,那些跑江湖的艺人们,常在街头耍戏卖看,人人均可免费一观,若是觉得好,抛一两个打赏钱,所谓低者贱者均可观之,是为低贱戏。罗家戏苑的戏属于银戏中的上乘者,排的都是传统幻戏,名目繁多,左戏台表演有声戏,如口技、彩戏法等等,右戏台表演默声戏,如手彩、灯影戏等等,两个戏台一声一默,一闹一静,可谓精彩绝伦,令人目不暇接,因此每到夜间,罗家戏苑便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
此时双水戏台上灯火通明,左戏台上正在表演傀儡戏,右戏台上正在表演灯影戏,湖边能容纳数百人的观戏席里人头攒动,满满当当地坐满了观众,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响亮的喝彩声。易希川想起方才的恨事,心里暗骂:“狗娘养的门丁,竟骗我说今儿个不排戏,这不明明在演着吗?”又想,“罢了,多大点事,长久挂在心上,不是男儿气概。”这般想着,便将一口怨气咽下,自行消解了。
易希川却不知,今晚双水戏台虽然排了戏,却不是供外来看客欣赏,而是为各地赶来的幻戏师特意进行表演。易希川的几位师弟,此时便坐在观戏席中,望着双水戏台上的精彩表演,忙不迭地鼓掌喝彩。
一行人从双水戏台的后方绕过,穿过一片厢房,便来到了罗家戏苑的后园。
后园的月洞门前有数个护院站桩把守,园内有好几拨护院往来巡逻,其中一处假山池边有十多个护卫站成一圈,阵势可谓严谨至极。关管家走到池边,当先一跃,上了假山,回头用灯笼照路。罗盖穹和牧章桐一一跃上,易希川也跟着跃上,几个随行护院则留在假山池旁进行把守。
关管家绕到假山的背后,拍击石缝中的一处隐蔽机关,只听隆隆声响,两块大石缓缓隐向两侧,一道四四方方的洞门露了出来。罗盖穹从关管家的手中接过灯笼,弯腰走入洞门。
易希川大感惊奇,靠近牧章桐的身后,小声叫了声“师父”,伸手指了指洞门。
牧章桐知道易希川的心中有诸多疑惑,但此时不便解释,低声说道:“你随我进去,别乱出声。”
易希川点了点头。
牧章桐和易希川一前一后地进入洞门。关管家并未入内,而是站在洞门外,拍击石缝中的机关,引导大石缓缓滑出,将洞门封住。
洞门内是一段向下延伸的石阶,大概三十来级,走完了,便出现了一条洞道,再沿着洞道往前走了十来丈,便看见洞壁上有一圈四四方方的缝隙中露出火光,乃是一扇方方正正的巨型石门。罗盖穹推动石门,石门底部有滑珠,缓缓向内滑开。罗盖穹大步走了进去,牧章桐和易希川紧随而入。
石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石室,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大火盆燃烧着火焰,将室内的角角落落照得通明。地上有十四只石凳,摆成了一圈,十三个衣着各异的人坐在其中十三只石凳上,人人神情严肃。石室中央有一个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水纹青花的细口大圆瓶。
一个穿着打扮十分花哨、嘴唇上涂有红彩的男人问道:“罗戏主,没出什么乱子吧?”声音阴阳怪气,听起来格外刺耳。
罗盖穹走到石室中央的石台前,说道:“各位戏主请放心,并非日本人前来闹事,只是一点小事而已,已经解决齐妥了。”
一个秃顶男人斜睨了易希川一眼,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牧章桐说道:“给各位戏主引荐一下,这是我春秋彩戏派门下大弟子,姓易名希川,乃是我春秋彩戏派的下一任戏主。”
十余位戏主都低低地“哦”了一声,看易希川的目光全都为之一变。
一个戴灰色毡帽的男人调整了一下帽檐,说道:“如此年轻就能成为春秋彩戏派的继任戏主,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难得,难得。”
易希川虽说是春秋彩戏派的大弟子,但从未想过成为春秋彩戏派的下一任戏主,牧章桐也从未提起过此事,此时听到牧章桐的话,易希川心中的惊讶程度远比在场诸人更甚。他正要说话,牧章桐却似脑后长眼一般,回过头来,轻轻使了一个眼色。易希川霎时想起,进入洞门之前,牧章桐曾特意叮嘱过他不要乱出声,当下牢记叮嘱,闭口不言。
牧章桐走到空出来的一只石凳上坐下,易希川忍住满腹疑惑,老老实实地站到牧章桐的身后。
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丑脸妇人说道:“罗戏主,既然没出什么事儿,这位小兄弟也不是外人,那就依先前定下的顺序,开始抓阄吧。”
“方戏主所言甚是。”罗盖穹说道,“不过抓阄之前,罗某人还有一句话要讲。各位戏主应邀前来,那就是抱了有去无回之心,不管抓到什么,是生是死,都是天意所为,决不能食言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