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再次睁开眼睛时,第一时间向身边看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倾洒在秋本久美子纯美的脸上,显得万般梦幻却又无比的真实。
快乐的时光总是十分短暂,天明之后,一切又要重归现实。
斋藤骏外出后一夜未归,但他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易希川还没有做好让斋藤骏知晓这一切的准备,秋本久美子同样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所以趁着斋藤骏尚未归来之时,易希川不得不尽早离开国术馆。
“久美子,你看见那棵树了吗?”易希川站在窗前,将远处街角的一株洋槐树指给秋本久美子看,“你想见我了,可以直接到万国千彩大剧院来找我。我想见你了,就去那棵树下等着你,你站在窗前就能看到我。我等你时,可能会乔装打扮。若是要给你带什么东西,我会直接埋在那棵树下。”
“我记下了。”秋本久美子说道,“我每天都会去那棵树下翻一翻、看一看的。”
易希川说道:“这辈子我一定会娶你为妻,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就会来拜会你师父,求他成全我们。”
秋本久美子想到了自己和荒川隼人的婚约,那正是斋藤骏亲口答应下来的。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易希川,但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把这件事藏在了心底。她点了点头,说道:“我去支走馆内的武士,这样你就能平安地出去了。”
秋本久美子先行下楼,以帮忙搬抬重物为由,把留守馆内和看守大门的日本武士全都叫去了荟萃室。易希川趁此机会,轻而易举地离开了上海国术馆。


第3章 锋芒
易希川回到了万国千彩大剧院。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心情大好,白天筹备各种幻戏道具,晚上好生休养,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首场驻台演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驻台演出前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易希川计划先去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演厅,在正式的演出舞台上进行彩排,到了晚上再去街对面的巴黎魔术馆,亲眼看一看维克多的魔术演出,了解一下这位竞争对手的真正实力。
中午用完午餐后,易希川换上了崭新的墨黑色大褂,提上一只正反两面均刻有“易”字的箱子,那里面装有各种幻戏道具,然后在鲁鸿儒的陪同下,走进了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演厅。置身于恢宏古朴的演厅之中,眼前是红幕开阔、灯光闪亮的巨大舞台,虽然只是彩排,易希川的内心却已是激动万分。
几个杂工正在舞台上进行最后的布置,鲁鸿儒叫来其中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对易希川介绍道:“易戏主,这位金童师傅,是负责演厅和舞台的场工。你对演厅和舞台有任何要求,都可以直接告诉他。”
金童身材矮短,只能仰起头来,用一只灰浊的右眼看着易希川,说道:“易戏主,多指教。”声音异常低沉,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易希川打量金童,此人脸色蜡黄,左眼只有眼白没有眼珠,竟是瞎的,说话之时,坑坑洼洼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见过金师傅,”易希川拱手说道,“以后要多劳烦你了。”
金童不作回应,竟是不再理会易希川,自行转过身去,拖着一条微跛的右腿走上舞台,继续布置舞台去了。
“金师傅生性如此,对谁都是这样,但他做起事来极为负责。”鲁鸿儒拿起手帕捂嘴,一边轻声咳嗽,一边说道,“易戏主,可别见怪。”
易希川望着金童的背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总觉得此人身上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片刻之后,舞台布置妥当,易希川对鲁鸿儒说道:“鲁前辈,我这就开始彩排吧。”
鲁鸿儒向舞台抬手,说道:“易戏主,那就请了!”
易希川一手提着道具箱子,一手撩起大褂摆角,拾阶而上,走向舞台。
就在这时,演厅的厅门处忽然一阵嘈杂,有人大声叫道:“慢着!”伴随这声大叫,一个人突破了好几人的生拉硬拽,强行闯了进来。
易希川只差一步就能登上舞台,当即停住脚步,转头望去。鲁鸿儒原本已经在观众席的首排坐下了,这时也站起身来,望向入口处。金童、贵叔和其他杂工也都纷纷转头。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易希川一眼便认出了闯进演厅之人,竟是几天前在大世界的戏台片区有过一面之缘的袁木火。
袁木火满脸通红,跌跌撞撞地冲进演厅,身后几个阻拦他的人,同样满面红光,显然都喝了酒,只不过袁木火醉得厉害,其他几人醉得稍浅。袁木火叫道:“你们都别拦着我!”推开身后的几人,踉踉跄跄地冲到舞台前。他抬起手来,一根食指指住了易希川,叫道:“听说你小子要在这里驻台?”语气中大有愤懑之意。
易希川应道:“是又如何?”
袁木火手臂一挥,喝道:“如何?我袁木火不服!”
鲁鸿儒认出闯进来的这几个人,包括袁木火在内,都是在大世界戏台片区混饭吃的幻戏师。眼见这几人喝醉了酒前来闹事,他顿时露出不悦之色,朝贵叔挥了挥手,示意将这些人撵出去。贵叔立即叫来几个杂工和下人,准备上前撵人。
易希川却伸手拦住贵叔,问袁木火道:“你有何不服?”
袁木火身后的几个幻戏师,纷纷追到舞台前,拉着袁木火,劝他别闹事。有人说道:“袁老弟,这里是鲁老板的地盘,你莫在这里使性子。”又有人说道:“酒桌子上的事,就在酒桌子上说,你怎么一说就上头,一上头就乱来?”还有人说道:“鲁老板是蒋老板的把兄,你来闹鲁老板的场子,那就是和蒋老板过不去,你还想不想要饭碗了?快跟咱们回去!”更有人冲鲁鸿儒点头哈腰,不断地陪着不是。
袁木火却叫道:“你们都放手,别拦着我!”一双因充血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易希川,说道:“咱们这些兄弟,各个在上海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头,哪个不想出人头地?如今这大好的驻台机会,给名家名角也就罢了,凭什么给你一个外地来的毛头小子?你小子有什么本事,敢站到这舞台上去?”
易希川尚未应话,台下的鲁鸿儒连咳数声,说道:“易戏主以‘神仙索’击败斋藤骏,赢下了中日幻戏擂台赛,这是天大的本事,你们岂能相提并论?”
袁木火说道:“这小子击败斋藤骏又如何,会‘神仙索’又怎样?区区一个变彩戏的,能撑得起万国千彩大剧院这么大的场子?鲁老板,五湖四海的幻戏,我袁木火都会变,我不比这毛头小子差,你就给我个机会,让我来你的剧院驻台吧!”
鲁鸿儒说道:“胡闹。”再次挥手,示意贵叔将袁木火等人撵走。
贵叔正要动手,却又一次被易希川阻拦下来。
幻戏师驻台演出,都要图个彩头,讨个吉利,眼下易希川首次登台彩排在即,明日就将正式驻台演出,被袁木火这么一闹,不仅坏了彩头,更是大大的不吉利。袁木火一口一个“毛头小子”,易希川听在耳中颇为不爽,那句“区区变彩戏的”,更是辱没了彩戏法,贬损了易希川的师门,易希川顿时心头火起,冲口说道:“那你又有什么本事,能撑得起这里的场子?”
“我自然有得是本事。”袁木火说道,“你小子敢不敢和我斗戏一场?你若是赢了,我袁木火就服了你,你若是输了,就立马卷铺盖走人,滚出万国千彩大剧院,滚出上海!”
鲁鸿儒说道:“易戏主,不必和这人一般见识。”
易希川却道:“鲁前辈,我要在你这里驻台演出,若是别人登门挑战,欺负到了眼皮子底下,我却避而不战,那还拿什么来和巴黎魔术馆的维克多斗?”转眼直视着袁木火,朗声说道:“袁木火,你想怎么斗戏,尽管说来,我易希川一定奉陪到底!”
袁木火等的便是易希川这句话,怕易希川反悔食言,当即说道:“我袁木火平生除了幻戏,最爱的便是喝酒,你若是有种,就和我以酒为题,公开斗戏。今晚戌时,咱们大世界戏台上见!”
易希川应道:“好,今晚戌时,我必登门拜会!”
袁木火上门挑衅,正是为了激易希川一战,要知道易希川击败了斋藤骏,乃是眼下风头最盛的幻戏师,若是他能将易希川击败,定然出尽风头,名声大噪。他知道易希川的“神仙索”太过神妙,不敢与这门幻戏相斗,于是以自己最擅长的酒类幻戏为题,提出斗戏,逼迫易希川应战。此时目的达到,他心中大快,当即掏出衣兜里的扁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哈哈大笑几声,说道:“兄弟们,咱们走!”
大世界的几个幻戏师有的对袁木火竖起了大拇指,有的却暗自摇头叹息,纷纷跟在他的身后,一起离开了演厅。
易希川说道:“鲁前辈,今天的彩排就此作罢吧。今晚的斗戏我若是赢了,明天便直接登台演出,我若是输了,不敢再叨扰宝地。”
“易戏主,你当真要去大世界戏台应战?”鲁鸿儒问道。
“自然要去。”易希川说道,“已经接下的斗戏,岂有退缩之理?”
鲁鸿儒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今晚一定亲自去大世界,为你助威。”
易希川拱手说道:“那就谢过鲁前辈了。”
袁木火离开万国千彩大剧院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大世界里的住处,端起一盆冷水,当头浇落,顿时酒意全消。他借酒壮胆,登门下了战书,此时要做的,便是恢复清醒,好好地准备今晚的斗戏。他让其他几个幻戏师,帮忙去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大街小巷,宣传今晚的斗戏之约,尤其要说清楚他挑战的对象是在外滩擂台上击败了斋藤骏的易希川,好让更多的人来见证这场斗戏。至于他自己,则留在大世界的戏台片区,仔细地准备各种幻戏道具,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敢遗漏。今晚的斗戏,将是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战,也将是他改变人生的最好机会,他必须倾尽所有,全力以赴。
很快白昼逝去,夜幕降临,大世界逐渐彩灯齐明,灯火辉煌。
往日里,戏台片区通常是大世界最为冷清的片区,一是驻台表演的幻戏师并非顶尖人物,二是来此消费的人大都非富即贵,要么观影购物享受美食,要么流连赌场一掷千金,若是要观看幻戏和魔术表演,多半会选择去巴黎魔术馆、万国千彩大剧院和罗家戏苑等地,很少会光临大世界的戏台片区。
然而今晚却大不一样,戏台片区的观众席上聚集了众多富人名流,其中不少都是居住在租界的各国洋人。这些人都是为了同一个人而来,那就是易希川。易希川击败斋藤骏后,上海的各大报纸争相报道了此事,使得易希川一时之间名噪上海,许多富人名流看到报纸上神乎其神的报道,对于没能目睹失传千年的“神仙索”幻戏而大感遗憾,无不希望能有机会再次看到易希川的表演。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里,易希川却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袁木火斗戏易希川一事传出,易希川才算是在擂台赛后第一次正式亮相,这些富人名流纷纷赶来大世界,只为眼见为实,一睹为快。
袁木火站在戏台上,眼见戏台片区如此盛况,不由得情绪高涨,暗自兴奋。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易希川的到来。
戌时刚到,易希川在鲁鸿儒的陪同下,准时抵达了大世界的戏台片区。蒋白丁早就为鲁鸿儒准备了观众席中最好的位置,见鲁鸿儒到来,当即从观众席的首排座位里起身,带领一拨青帮手下,亲自上前迎接。
现场有一些人看过外滩的擂台赛,认出了易希川,立即开始鼓掌喝彩。易希川向鼓掌的观众微笑致意,穿过人群,来到了戏台前面。他没有立即登上戏台,而是往观众席的左侧走去,与站在那里的一个洋人握了手。那洋人正是圣三一堂的英国牧师路德,对易希川有过救命之恩,他听说易希川将在大世界与别人斗戏,于是抛下一切俗务,赶来观看。路德面带笑容,冲易希川竖起了大拇指,用汉话说道:“朋友,祝你好运!”
易希川与路德打过招呼后,返身踏上台阶,大步登上了戏台,现场的掌声和喝彩声立即变得热烈起来。
自打易希川现身戏台片区开始,戏台上的袁木火便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在大世界的戏台片区演出了整整两年,观众席上最多的时候只坐了一半人,从没有这么多人前来捧场,然而,这些人却并不是为了他而来。他望着眼前的盛况,暗暗心道:“终有一天,这些人的掌声只会献给我一个人!终有一天会的……一定会的!”
袁木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向登台的易希川迎上两步,说道:“姓易的,你果真来了。”
“我说了会奉陪到底。”易希川说道,“不仅是今晚的斗戏,将来任何时候,但凡你要挑战我,我一定奉陪。”
“不会再有以后了,只有今晚。”袁木火说道,“今晚我就会击败你!”
易希川说道:“那就请吧。”
袁木火整了整衣服,捋了捋脑后的辫子,大步走到戏台的前侧,面朝台下座无虚席的观众席,团团拱手作揖,大声说道:“在下袁木火,先谢过各位贵客来大世界赏脸捧场!今晚我与易希川以酒为题,相约斗戏,只分胜败,不论生死,还请各位共同见证!”他说完这话,再一次团团拱手,接着说道,“在下耍弄幻戏已有十年时间,十年里踏遍五湖四海,见识了不少神奇的幻戏,也认识了不少厉害的幻戏师,但平生最为仰慕之人,却是一个永远不得谋面的幻戏师,那便是‘魔圣’朱连魁。朱连魁出自中国最为古老的幻戏流派——扶娄派,扶娄派最为有名的幻戏,便是酒类幻戏。听说朱连魁当年旅居美国之时,一手酒类幻戏曾令无数美国人拍案叫绝,只可惜他在十五年前便已去世,他的酒类幻戏,世间再也无从得见。”
台下的大部分观众没听说过朱连魁,大都不为所动,倒是有几个洋人频频点头。这几个洋人正是来自美国,当年曾有幸目睹过朱连魁的幻戏表演,此时听袁木火说起朱连魁,不由得纷纷点头赞同。
袁木火提及的朱连魁和扶娄派,虽然现场观众不太了解,但是在中国幻戏界,却是名声赫赫,可谓如雷贯耳。扶娄派是最为古老的幻戏流派,已经有三千年的历史。在三千年前的周成王时期,南疆有一个扶娄国,那里的人极擅变幻之术,可以吐气为云、喷水为火、鼓腹为雷,还能改变身体大小,操控飞禽走兽。扶娄派传及后世,影响深远,据说云机社的创始人林遇仙,便是出自该派。到了清末年间,扶娄派最为有名的幻戏师,便是朱连魁。朱连魁曾是清宫中专为慈禧太后献艺的御用幻戏师,因为幻戏太过神奇,被人称作“魔圣”。
后来朱连魁离开中国,带领戏班远赴美国,参加在美国奥马哈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他在万国博览会上表演中国幻戏,震撼全场。原本万国博览会结束后,根据当时美国的排华法案,朱连魁和他的戏班必须立即返回中国,但美国人却想方设法将他留了下来。朱连魁本人也乐于留在美国,率领戏班在美国各地巡回演出,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令中国幻戏风靡全美,后来他又去往欧洲各国演出,同样令中国幻戏风靡整个欧洲,他本人也成为了名震欧美魔术界的第一位中国幻戏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