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行前的码头上,秋娘遇到了秋成海派出来寻她的下人。得知秋成海已是命在顷刻,秋娘不禁有些犹豫了。斋藤骏鼓励她回去,毕竟那是养育了她二十年的父亲,无论如何也要见这最后一面,否则那会成为她一生的遗憾。她听从了他的话,决定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轮船到了晚上才会启航,斋藤骏答应秋娘,会在码头上一直等她到来,然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斋藤骏在码头等过了整个下午,直到天黑时分,仍不见秋娘出现。他担心秋娘出了什么事,于是赶到秋家,却看见了满府的张灯结彩,喜气冲天。他问了几个奔忙的下人,都说秋娘在秋成海的病榻前答应了婚事,已经嫁入云机社的林家了。
也是在秋娘被推进洞房的那一刻,失魂落魄的斋藤骏登上了轮船,踏上了去往日本的归途。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只不过如今梦醒了而已。斋藤骏最后看了一眼无边无际的大海,转身步入了舱房。
这的确是一场梦。
只是斋藤骏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梦并没有结束,而是才刚刚开始。也许终其一身,他都会深陷于这个梦中,不得醒来。
一晃三年过去,已经摘得日本幻术大赛桂冠的斋藤骏,率领日本幻术团来到上海访问演出。
他回忆起了往事,于是在来到上海后的第二天清晨,独自一人离开住宿的旅馆,去往秋家。他原本只是为了故地重游,却发现原来的宅邸已经变成了印染厂。他寻起早的路人打听,得知秋娘早在两年前便患病去世,秋家的宅邸被云机社变卖,成为了如今的厂房。
一别三年,伊人竟已香消玉殒,斋藤骏想起与秋娘度过的那段欢乐时光,心中不禁哀婉痛惜。他看见那株梧桐树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门前,那处小小的树洞依旧位于树干上同样的位置,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当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看着那株梧桐树,当年在树洞中留字传信的场景如在眼前,斋藤骏不禁泪湿眼眶,情难自禁地伸出手去,摸进了树洞之中,却意外发现满是污泥的树洞深处,竟藏着一团物事。他将那团物事取了出来,抹去污泥,拆开油纸,却是一叠裹好的极为陈旧的羊皮古卷。
在这叠裹好的羊皮古卷当中,包裹着一串手链,一串蓝色的贝壳手链。
斋藤骏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三年前他与秋娘相识那天,离开剧院之时,他在街边的首饰店里买来送给她的见面礼。
这串有着特殊意义的蓝色贝壳手链,出现在这处有着特殊意义的树洞当中,令斋藤骏的心中生出了些许疑惑。他仔细查看了整串蓝色贝壳手链,最终在一颗贝壳里发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刻字:“救我!”
一瞬之间,斋藤骏仿佛听见秋娘的声音,在他耳畔哀声呼喊,这令他心堕冰窟,背脊发寒。
他第一时间赶去云机社,寻人打听,都说秋娘是在两年前诞下一个女婴后,患了一场大病去世的。
有秋娘的刻字在眼前,斋藤骏绝不相信这样的回答。
他选择了最为直接的方式,在云机社的门外潜伏半日,终于等到林天成带着女儿乘马车外出。他挟持车夫,夺了马车,一举抓走了林天成及其女儿。
林天成是秋娘的丈夫,堂堂七尺男儿,却是一个十足的软骨头,斋藤骏只用了一团碧绿色火焰,才烧伤了他一根小指,他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一切都吐露了出来。
原来云机社是由林家一位名叫林遇仙的先祖,在南宋年间云集了一群厉害的幻戏师后创建而成,林遇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云机社的第一代首领,自那以后,云机社的每一代首领,都是从林家的后人当中选出。从林遇仙起,云机社的每一代首领都致力于收罗九州四海各式各样的幻戏秘诀,择取其中神妙非凡者,记载于羊皮古卷之上,是为云机诀。每一个加入云机社的幻戏师,都必须把自己最为厉害的幻戏秘诀献出来,并将自己的幻戏能记载在云机诀上,视作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到了民国年间,云机社南迁到了上海,林神通成了云机社新一代的首领。他盯上了统领上海幻戏界的幻画门秋家,希望能邀请秋成海加入云机社,从而得到秋家的“画骨术”秘诀。秋成海不肯加入云机社,反而处处与云机社对着干,林神通一再忍让,二十年间始终以礼相待,终于在秋成海临死之前,取得了秋成海的信任,并让秋成海同意了联姻,使得“画骨术”的唯一传人秋娘,成为了林家的女人。
秋娘一入林家,林天成见秋娘姿色姣好,原本暗怀几分喜意,但洞房当晚,发现秋娘已非处子之身,顿时产生了怨恨之心,只不过尚未得到“画骨术”秘诀,林天成不敢发作惹恼秋娘。林家人一直对秋娘以礼相待,秋娘却并不领情,哪怕林神通和林天成多次好言商量,她始终不肯将“画骨术”秘诀交出来。
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林天成对秋娘的态度逐渐转变,变得越来越差,慢慢将秋娘软禁在府中,禁止她踏出府邸半步,并从最初的辱骂,变成后来的殴打,哪怕秋娘怀上了身孕,他仍然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秋娘怀胎辛苦,为了肚中孩子,以她倔强又要强的性子,竟然生生忍下了这一切。后来孩子出生,是个女婴,并非男丁,林天成更加不待见秋娘,骂秋娘水性杨花不知检点,说那女婴不是他的骨肉,而是外来的野种,还三天两头逼秋娘交出“画骨术”秘诀。
日子已经过得如此艰难,秋娘却遭遇了更大的打击。她无意间偷听到了林神通和林天成的秘密对话,得知当初秋成海并非自然患病身死,而是林神通买通了幻画门中掌管饮食的下人,在秋成海每日的饭菜里下了极难察觉的慢性毒药,又买通了给秋成海看病的医生,让医生不给秋成海真正医治,使得秋成海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身死丧命。
林神通原本认为秋成海太过顽固,这才想从秋娘的身上下手,没想到秋娘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却比秋成海还要顽固。秋娘不仅偷听到了这些秘密,还偷看到了林神通藏匿云机诀的地方。
秋娘心中悲愤至极,痛恨万般。她痛恨林家父子,痛恨父亲秋成海,痛恨身边的每一个人,更加痛恨她自己,恨自己当初在码头之时,没有选择跟随斋藤骏登上轮船。她想要报仇,可是她刚刚生下孩子不足半月,身体虚弱,林家父子又一直当她是外人,处处提防着她,她难以找到下手的机会。她想要逃走,却又心有不甘。她如同深陷苦海炼狱,不知如何才能重获新生。她在那串蓝色贝壳手链上刻下“救我”二字,心中盼着斋藤骏有一天能从天而降,救她脱离苦海。可这终究只是幻梦,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在一次林家父子外出之时,她偷偷盗走了云机诀,顾不得身体状况,竟抱着孩子深夜爬墙出逃。
林家的人发现了她,不断地在后面追赶,她拼尽全力,逃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最终还是被抓了回去。但是在被抓之前,她将云机诀连同那串蓝色贝壳手链,一并塞进了秋家门外那株梧桐树上的树洞之中。
没有得到“画骨术”秘诀,反倒丢失了云机诀,还被秋娘知道了谋害秋成海的秘密,一直假装和善的林神通也彻底撕破了脸皮。他将秋娘关押起来,严刑折磨,想尽法子逼问“画骨术”秘诀和云机诀的下落,甚至以伤害女婴来威胁,秋娘却始终紧咬牙关,不肯吐露只语片言。
秋娘嘴上倔强,心却已经死了。趁林家父子不备之时,她对准身前摆满各种刑具的桌子边角,将头狠狠地撞了上去……
斋藤骏听完林天成的讲述,素来沉稳持重的他,立即燃起成团的碧绿色火焰,当场将林天成活活烧死在马车之中。那个两岁大的女童被斋藤骏抱在怀中,听着父亲的惨叫,看着眼前的大火,吓得号啕大哭。那是林天成的女儿,却也是秋娘的骨肉。斋藤骏看着怀中的女童,不禁悲从中来。他将女童放在一边,伏在地上,捶地痛哭。火光照在他的身上,光影重乱,如魔似狂。直到手掌破裂,血流满地,他才停止捶打,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满是鲜血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他发誓要为秋娘报仇雪恨!
他率领整个日本幻术团,向云机社发起了生死挑战,不但要取林神通的性命,还要覆灭整个云机社,方能告慰本心,慰藉秋娘的在天之灵。
一场生死大战,从最初的公开斗戏,到最后的嗜血厮杀,能人异士云集的云机社,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连首领林神通也身受重伤险些丧命,最终击败了斋藤骏率领的日本幻术团。
整个日本幻术团,只剩斋藤骏一个人活了下来。他身受重伤,杀出重围,带着秋娘的孩子逃离上海,回到了日本。他给秋娘的孩子取名为秋本久美子,一边抚养她长大,一边潜心研究秋娘留给他的云机诀。他用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学会了云机诀上所有的中国幻戏,然后借着日军侵华占领上海之机,带着已经长大成人的秋本久美子重返上海,欲要覆灭云机社,杀死林神通,一雪心中的深仇大恨。
可斋藤骏来到上海,却发现云机社早已销声匿迹多年,林神通更是不知所踪。他为了逼云机社的人现身露面,这才夺走幻戏界三大圣物之一的龙图,并以龙图为注,在外滩摆下生死擂台,向整个中国幻戏界发起挑战。
即便如此,一个多月的擂台赛下来,云机社的人仍然始终不见踪影,仿佛早已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秋本久美子讲到这里,易希川算是了解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早年听牧章桐讲述云机社击败日本幻术团的故事时,浑身热血沸涌,对云机社仰慕至极。此时通过秋本久美子之口,得知当年云机社击败日本幻术团竟是这么一番原委,他对云机社的仰慕之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生出了厌恶之感,而对原本被他视作外敌的斋藤骏,却暗暗生出了些许同情。
秋本久美子说道:“师父一直找不到云机社,直到今天才有了一些消息。他方才出门去了,说是要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很有可能知道云机社的下落。我问他是去见谁,他却没有告诉我。”
易希川想起溜进国术馆时,曾看见斋藤骏外出,说道:“我看到你师父出去了,还有荒川隼人,他居然没死。他们是坐同一辆车走的。”
秋本久美子点了点头,说道:“他受了很重的伤,上海的医生医不好他,一直昏迷不醒,情况越来越差,所以才被送回日本救治。”想到荒川隼人若是救回了性命,自己和他还有婚约在身,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秋本久美子不禁幽然叹了口气。
易希川不知道秋本久美子心中所想,还以为她是在为一直找不到云机社而叹气。他看了一眼书桌上那本《民国上海县志》,说道:“难怪你要看这本县志,是想找到关于云机社的内容吗?”
秋本久美子应道:“我想多了解一些秋家的过去,可惜没有找到。”
易希川说道:“只可惜我不是上海本地人,对幻画门秋家的过去不太了解,不然就能讲给你听了。唉,真想不到你是幻画门秋家的后人……”他脑中忽然电光一闪,“啊”了一声,说道,“对了,我刚来上海之时,曾在租界遇见一个叫‘徐鬼手’的幻戏师,当时他在街边表演幻戏,表演的正是‘画骨术’。你说‘画骨术’是你家族的独门幻戏,那个叫徐鬼手的幻戏师,说不定与你家族有所关联。”
秋本久美子从未听说过徐鬼手这个人,不禁大感好奇,询问究竟,易希川便把当日所见毫无遗漏地讲了出来。秋本久美子听完之后,说道:“他的‘画骨术’,和秋家的‘画骨术’的确有相似之处,只可惜不能与他见上一面。”
易希川说道:“我会帮你留意此人,若是再见到他,一定带他来见你。云机社的下落,我也会想法子帮你打探。”
秋本久美子说道:“你要离开上海,我们以后多半不会再见面了,你可以不用帮我的。”
易希川说道:“久美子姑娘,我已经决定不走了。法租界的万国千彩大剧院邀请我驻台演出,我已经答应了。以后我会一直留在上海,徐鬼手和云机社的事,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打听。”
秋本久美子听到易希川会一直留在上海,内心竟隐隐有些高兴。她面露微笑,说道:“你驻台演出之时,我会亲自去看的。”
易希川笑道:“那我必须勤加练习,可不能演砸了,还要把最好的座位给你留着!”他格外开心,说道:“既然你没遇到什么危险,那我就放心了。时候已经这么晚了,我……我也该走了……”这话一出口,原本高兴的心情,却突然生出了无尽的失落。
易希川站起身来,向房门走去,秋本久美子也起身相送。
房门离床沿很近,原本几步就可以走到,然而易希川的脚步却很慢很慢,似在犹豫,又似不舍。走到门前,他的手伸出去了,握住了门把手,却始终没有拧开。
秋本久美子不知他怎么了,不好意思询问,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忽然之间,易希川转过身来,将站在身后的秋本久美子一把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秋本久美子吃了一惊,浑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良久,秋本久美子才发出了声音:“你……”
易希川紧紧地拥着秋本久美子,嘴里说着话,有些语无伦次:“久美子姑娘,你我分别之后,我……我就一直想着你,念着你……我看见贝壳上的刻字,以为你出了事,时刻都在担惊受怕……你不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那真是太好了!我……我……”他咬了咬牙,猛地松开怀抱,握住秋本久美子的双肩,凝视着秋本久美子的眼睛,心中泛起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真诚,一字一字地说道:“久美子姑娘,我心中爱你,不想离开你,我想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秋本久美子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易希川。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竟浮现出了自己的娘亲。她早已忘记了秋娘的模样,那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如捉摸不住的光影一般,在她的眼前忽闪忽现。
她无父无母,在异国他乡孤独长大,心中所承受的那些痛苦的过去,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直到今天,方才第一次说出来。秋娘的身影渐渐幻散,她望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心中觉得悲伤,却又觉得甜蜜。她慢慢地抬起了双手,轻轻地环住易希川清瘦却又厚实的身躯,把头埋进了易希川的胸膛。
“我把手链送给你的那一刻,心就已经在你这里了。”她的声音如水一般轻柔。
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这世间最美妙的感觉融化了全身,刹那之间,易希川如在仙天云海,身心皆醉。他明白秋本久美子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一生追寻着各种千变万化,然而直到此时此刻,方才寻到了人生中最为美好的幻戏。
他低头亲吻了秋本久美子,先是短短浅浅的一下,然后是长长久久的又一下。他情难自禁,竟转动着脚步,拥她入床。她没有任何抗拒,依从了他。落红如瓣,云雨巫山,尘世间光影流转,此夜似真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