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刚进入国术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大展厅右侧的一条通道内便有脚步声传出,有人正在快步走来。
易希川急忙藏身于一片展台背后,听见这阵脚步声从大展厅中穿过,去到了大门方向。
他微微探头,向大门偷眼望去,只见一身白衣的斋藤骏正站在大门口。在斋藤骏的身边,原本看守大门的两个日本武士正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重伤之人,竟是荒川隼人。
两个日本武士小心翼翼地将荒川隼人抬上了轿车,斋藤骏对两个日本武士叮嘱了几句,便和那日本军医一起上了轿车。轿车匀速驶向远处,消失在了街道转角。两个日本武士关掉大展厅内的电灯,拉拢大门,继续在大门外值守,丝毫没有觉察到已经有人溜进了国术馆。
易希川目睹了这一幕,不禁暗暗惊疑,惊的是荒川隼人居然没死,疑的是斋藤骏出现了,秋本久美子却始终没有现身。
他越发担心,等两个日本武士刚把大门拉拢,便轻手轻脚地穿过大展厅,溜进了右侧的通道。他不知道秋本久美子住在哪个房间,但斋藤骏是从右侧的通道里走出来的,因此他决定先沿着这条通道寻找一番。
国术馆内还住着其他日本武士,易希川摸黑前行,不敢弄出半点声响。他只盼能寻到一两间透着灯光的房间,可走完了整条通道,所有的房间都是房门紧闭,漆黑无光。
易希川沿着楼梯转上了二楼,遍寻无果后,又转上了三楼。国术馆总共只有三层楼,他沿着通道转了一圈,终于在通道的尽头,看见了一间门缝里漏出些许灯光的房间。
易希川靠近房门,俯身贴地,想从底部的门缝往内窥望,可是视线太窄,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一路寻来只有这间房里亮着灯光,但房内是否住着秋本久美子,他却不敢笃定。他想要敲门碰碰运气,可又怕寻错了地方,因此站在房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之间犹豫不定。
就在易希川犹豫犯难之际,眼前的灯光陡然变亮,耳边响起了吱呀之声,身前这扇紧闭的房门,竟突然向内拉开了!
房门开得太快,易希川毫无准备,根本来不及躲避。
一声短促的惊呼声戛然而止,一本厚厚的书掉在了地板上,砸出重重的响声。开门之人用双手捂住了嘴巴,却难掩一脸惊色,正是易希川心心念念的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穿着小巧的粉色棉绒和服睡衣,搭在两肩的长发微微湿润,一对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出现在房门外的易希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的见面太过突然,易希川惊喜莫名,同样说不出话来。
就在两人对视之际,二楼传来了脚步声和叫喊声,几个日本武士听见秋本久美子的惊呼声和书本落地砸出的声响,正快步往三楼赶来。
秋本久美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易希川,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竟毫无反应。易希川倒是反应极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迅速钻进房内,将房门关拢上锁。
几个日本武士很快赶到,用力地敲打房门,用日语叫道:“小姐,小姐!”
易希川急忙冲秋本久美子摇头,示意秋本久美子不要说破。秋本久美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平复情绪,用日语轻声说道:“我没什么事,只是一只虫子飞了进来。你们不必担心,回去休息吧。”此时天气寒冷,几乎不会有任何飞虫,但她心慌意乱,一时之间想不出别的借口。
门外的几个日本武士却不疑有他,一起远离秋本久美子的房间,回二楼去了。
秋本久美子望着易希川,目光中依旧满是惊讶。她忽然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结束了沐浴,此时正穿着睡衣,脸上顿时一红。她在床沿坐了下来,不再向易希川投去目光,也不知该对易希川说些什么,甚至忘记了询问易希川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易希川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日本武士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门外再无响动,他才松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刚才真是好险。”
秋本久美子没有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易希川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费尽周折才见到秋本久美子,可见到她时,却又把此行的目的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想着自己来得太过唐突冒昧,此刻孤男寡女夜间共处一室,气氛当真是极为尴尬。
易希川看了一眼方才捡起来后一直握在自己手中的书,那是一本厚厚的《民国上海县志》。这是去年才印刷出版的一套书,总共有六册,记录了民国建立以来上海的疆域、政治、田赋、交通、工程、艺术和人物等内容。
易希川不知道这本书的来历,但随手翻开两页,看了几眼,只觉得内容枯燥无趣。他想要打破此刻沉默无言的尴尬氛围,于是把书递还给秋本久美子,说道:“久美子姑娘,你的书。”
秋本久美子开口了,声音轻细:“这书我已经看完了,你放在桌上吧。”
易希川将书放在了一旁的书桌上,说道:“这种书枯燥乏味,你当真厉害,竟能把它看完。”
秋本久美子说道:“我已经看完四本了,还有两本放在荟萃室里。我本想去荟萃室重新拿一本,可是一开门就……”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易希川,旋即又把头低了下去。
易希川笑道:“一开门就吓了你一大跳,是吧?那我可要庄严郑重地向你赔个不是了。”说着便学戏台子上唱戏那般,装模作样地欠过身子,彬彬有礼地一揖到地。
秋本久美子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气氛也就不再那么尴尬。她这时才想起该询问易希川的来意,于是问道:“你怎么来了?”她以为瞒过斋藤骏后,易希川会一刻不停地离开上海,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夜,居然会和他在国术馆,甚至是她的卧室里,再次相见。她经历过易希川潜入国术馆盗取龙图一事,因此暗自心想,他再次潜入国术馆,多半也是为了什么藏在国术馆里的物事吧。
易希川猛地一拍脑门,心中叫道:“易希川啊易希川,一见到久美子姑娘,你怎么就把正事给忘了?”当即收起笑容,看着秋本久美子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秋本久美子略显诧异。
“是你让我来救你的……”易希川说道,“你……你难道没遇上什么危险吗?”
秋本久美子摇了摇头,睁大的眼睛里透着疑惑不解。
易希川急忙从怀里取出那串蓝色贝壳手链,掰开那颗点缀着一抹红色并有些温热的贝壳,挨近秋本久美子的身前,让她能够清楚地看见内壳上的两个刻字。
秋本久美子看见了刻字,恍然明白过来,说道:“这两个字不是我刻的。”见易希川面露诧异,于是解释道,“这串手链是我娘亲的遗物。这两个字,是我娘亲在十多年前刻下的。”
易希川仔细观察内壳上的两个刻字,果然刻痕陈旧,应该已刻了许多年月。他初见这两个刻字时,一心担忧秋本久美子的安危,竟连这么显而易见的细节都没有注意到。
秋本久美子并未身陷险境,这让易希川悬吊着的心放了下来。
可是他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简简单单的“救我”二字,无论是谁所刻,背后的故事必定不会简单。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讶和好奇,问道:“久美子姑娘,你娘亲为什么……为什么要刻下这两个字?”
秋本久美子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问道:“你真想知道吗?”
“我当然想知道。”易希川应道,“不过你若是不方便说,那就不必说,千万不要为难自己。”
秋本久美子却轻声道:“我不为难,我把一切都说给你听。”她眨了眨眼睛,眼眸深处泛起了一丝哀伤,说道,“我娘亲姓秋,是上海人,她刻下这两个字的事,还要从十八年前讲起。那时候她还在幻画门,人人都叫她秋娘……”
秋本久美子开始讲述的第一句话,便让易希川大吃了一惊。
“幻画门?”易希川知道幻画门是中国的幻戏流派,忍不住打断了秋本久美子的讲述,“你不是日本人?你……你是……”
秋本久美子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中国人。”
秋本久美子的语气平静自然,易希川听在耳中,却犹如惊雷炸耳。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的眼前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但紧随而至的,却是情难自禁的狂喜。
“你不是日本人,你是中国人,那真是太好了!”他几乎叫出声来,又赶紧捂嘴,生怕惊动了留守在国术馆内的日本武士。好在他的叫声不大,二楼的日本武士并没有发觉。
秋本久美子不知道易希川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高兴。她想起娘亲的故事,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轻轻叹息一声,接着往下讲述。易希川心中欢喜畅快,早把男女之别抛在了脑后,径直在床沿坐了下来,紧挨着秋本久美子,认认真真地听着她的讲述,生怕漏听了一句话、一个词、一个字……
十八年前,统领上海幻戏界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幻画门秋家,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云机社南迁上海后声势越发浩大,越来越多的幻戏师选择依附于云机社门下。与之相比,秋家的掌门人秋成海身患重病,膝下只有一女,没有男丁子嗣,可谓家道中落,后继乏人。云机社取代秋家统领上海幻戏界,已成必然之势。
秋成海的独女名叫秋娘。作为秋家唯一的传人,身负“画骨术”这一独门幻戏的她,原本应该担负起振兴幻画门的重任。可是她从小天真烂漫,活泼好玩,又因母亲早逝无人管束,到了二十岁的年纪,仍然玩心未泯。
秋成海盼着秋娘能早日成亲,最好能择一良婿入赘秋家,承继幻画门的家业。他为秋娘挑选了许多上海本地的青年才俊,逼着秋娘去相亲见面,可是秋娘倔强至极,总是不肯去,有几次迫不得已去了,却当着他的面,让男方出丑难堪,非但没有谈成,反而结下仇怨,最后不欢而散。父女之间,为此闹出了许多不愉快。
秋成海的病情渐渐加重,秋娘却依旧整天往外跑,观影听曲,逛街置物,踏青嬉戏,想怎么玩便怎么玩。在她看来,父亲生病了就去医院看医生,病情自然会好转。那时她还没意识到,秋成海病得有多么严重,甚至已经离死不远了。
有一次秋娘早晨出门,一直玩到第三天的深夜才归家。秋成海自然大发脾气,各种数落和责备。秋娘面对雷霆大怒的父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争辩吵闹,反而一直盈盈带笑,仿若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等到秋成海骂够了不说话了,她才笑着告诉秋成海,自己遇上了一个男人,她要嫁给这个男人。
秋成海一下子觉得宽慰了,这个不省心的女儿终于可以让他不用再操心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秋娘却告诉他,她要嫁的这个男人,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日本人。
秋成海顿时勃然大怒,幻画门的独门幻戏,还有祖宗创下的这份家业,怎能让一个日本男人来承继?秋娘却让他不用担这个心。她笑着说,她会追随这个男人去往日本。
秋成海彻底绝望了,就此精神委顿,一病不起。
云机社的首领林神通却在此时找上门来。
林神通突然登门造访,不是要趁机挑战幻画门,而是向秋成海提亲,希望秋成海能将秋娘许配给他的儿子林天成。云机社南迁上海已有二十年之久,在这二十年里,林神通多次向秋成海发出邀请,希望秋成海能够加入云机社,但秋成海始终不买云机社的账,一直与云机社划清界限,分庭相抗。如今秋家势力衰微,家道中落,后继无人,林神通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向秋成海郑重提亲,并再次提出邀请,希望秋成海能加入云机社。
这一次秋成海没有再拒绝。
他已经没有拒绝的本钱了,若不依附于云机社,在他死后,幻画门将在上海无立锥之地,而且林神通如此诚心待他,他实在不好再次拒绝。他没有询问秋娘的意愿,便直接答应了这门婚事。他希望能借助这次联姻,一来让幻画门重获生机,二来将秋娘拴在上海,不让她有机会跟着那个日本男人去往日本。
秋娘得知此事后,与秋成海大吵一架,不顾所有人的阻拦,离家出走了。
秋娘一走便是三个月,直到幻画门的下人在码头寻到她,告诉她秋成海已经快不行了,想见她最后一面时,她才再次踏入了家门。
秋成海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以前秋成海卧病在床,秋娘始终认为秋成海是在装病吓唬她,这次看见父亲眼窝深陷,身体骨瘦如柴,才知道父亲是真的不久于人世了。
秋成海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握住了秋娘的手,用虚弱喑哑的声音,说起了她小时候的一些趣事,说起了去世多年的苦命妻子。秋娘跟着父亲的讲述泛起了回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滴落,打湿了被褥的一角。这时,秋成海提出了他最后的愿望,希望秋娘能承继家业,联姻云机社,重振幻画门。也许是一时心软,也许是不想让父亲抱憾离世,也许只是为了暂时搪塞父亲,秋娘长长地犹豫之后,竟轻轻地点下了头。
秋娘刚一点头,秋成海就挥动了手。下人们开始熟练地奔走,早已备好的红幔拉了起来,红彤彤的喜字四处张贴,躲在后堂的锣鼓队大张旗鼓地吹奏起了刺耳的喜乐。秋娘还没回过神来,凤冠霞帔已经穿戴在了她的身上,云机社的迎亲队伍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几乎是连拉带拽地将她弄上了花轿。她被强行抬到了云机社,与林天成叩拜了天地,成为了林家的女人。当天深夜,就在她被灌了让人浑身无力的药酒,又被强行推进洞房之时,远在幻画门的秋成海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日之内,红白两事,草草收场。
秋娘成亲的那天夜里,手握着两张船票的斋藤骏,带着无尽的失落和失望,独自一人登上了驶往日本的轮船。吹着冰冷刺骨的海风,望着波浪掀天的大海,过去三个月里如梦似幻的经历,一幕又一幕地在他脑海之中掠过。
作为日本新一代幻术师中的佼佼者,斋藤骏因为仰慕中国幻戏,只身一人远渡重洋,来到上海,足迹踏遍了各大戏苑剧院,观看了一场又一场幻戏表演。正是在一场小型的幻戏表演中,他目睹了秋娘表演的“画魂”,这是秋家“画骨术”中最为厉害的幻戏。他心醉于如此梦幻绮丽、神秘难解的幻戏,散场后主动去后台找到了秋娘。两人自此相识,又在交流中国幻戏和日本幻术的过程中,很快彼此相恋。
斋藤骏总是一身胜雪的白衣,在清晨日出之前,来到秋家门外的一株梧桐树前,将一张卷好的字条,放进一处小小的树洞。秋娘每次出门,都会趁无人注意之时,从梧桐树的树洞中偷偷地拿出字条。字条上总会写着一个新的地址,斋藤骏会在那个地址等着她,带给她新的惊喜。
短短数日的热恋之后,秋娘把身心一并交给了斋藤骏。后来她置秋成海订下的婚约于不顾,离家出走,与斋藤骏携手相伴,走遍了上海周边的山山水水,拜访了不少隐姓埋名的幻戏师,见识了许多从未见识过的趣事。甜蜜逍遥的日子过得太快,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日本一年一度的幻术大赛举行在即,斋藤骏必须赶回日本参赛,秋娘答应与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