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个身形魁伟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这个中年男人浓眉阔嘴,脸带伤疤,竟是当日在公共租界亲身试过徐鬼手的“画骨术”,并被徐鬼手断言前世是位将军的伤疤男人。
伤疤男人抬头望了一眼万国千彩大剧院的漆金招牌,大手一挥,身边一个黑衣人急忙上前拍打大门。
剧院的大门很快打开了,伤疤男人在几个黑衣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其余黑衣人则一字排开,威风凛凛地守在剧院的大门前。
伤疤男人穿过门厅和走廊,走进了偏厅,直接往沙发上大大咧咧地一坐,张口就说,嗓音极为粗沉:“哥,我正在大世界逍遥快活呢,你的人慌慌张张就找来了。这么急着叫我来,是不是摊上了什么大事?你只管说,哪怕是天大的麻烦,做兄弟的也一定替你摆平!”
在伤疤男人的对面,身体略微发福、头发有些花白的鲁鸿儒正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里。鲁鸿儒的右手握着一张泛黄的手帕,抵住嘴巴咳嗽了两声才开口说话,嗓音四平八稳,语气徐而不急:“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让你帮忙找一个人。”
“那还不是小事一桩!”伤疤男人说道,“要找谁?你只管说,我一定把人抓来见你。”
“白丁,这次不抓人,只找人。”鲁鸿儒说道,“此人名叫易希川,是春秋彩戏派的新任戏主。”
那伤疤男人姓蒋名白丁,听了鲁鸿儒这句话,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说道:“易希川……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鲁鸿儒说道:“就是今晚登上外滩擂台挑战斋藤骏的幻戏师。”
蒋白丁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说道:“这两天手底下的人一直在说擂台赛的事,多半提到了这个叫易希川的人,难怪名字听起来这么耳熟。”又问,“哥,你找这人做什么?他有什么厉害的能耐吗?”
鲁鸿儒又用手帕捂嘴,咳嗽了两声,说道:“我片刻前才从外滩回来,这个易希川刚刚在擂台上击败了斋藤骏。他击败斋藤骏所用的幻戏……是‘神仙索’。”
蒋白丁吃了一惊,靠倒在沙发上的后背立刻直了起来,说道:“‘神仙索’?这门幻戏不是……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鲁鸿儒点了点头,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找到此人。你身在青帮,手下人多势众,找起人来更为容易,所以我才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蒋白丁说道:“哥,你我可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对我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说着站起身来,拍着自己的胸口,“不出三天,我一定把这个叫易希川的人抓来见你!”
“白丁,我方才说了,这次不抓人。”鲁鸿儒又连咳数声,缓过一口气,才徐徐说道,“你找到易希川后,就说我的剧院失去了谭素琴,没有了驻台幻戏师,无法对抗巴黎魔术馆的首席魔术师维克多,所以希望能聘请他来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撑场,至于酬金方面,可以任由他开价。”
蒋白丁说道:“那好,你放心就是!不出三天,我一定把易希川抓……不,是客客气气地带到你面前来。”
说完这话,蒋白丁转身就要离开。鲁鸿儒忽然问道:“白丁,那个叫徐鬼手的幻戏师,可有什么消息?”
蒋白丁说道:“此人在公共租界露了一手‘画骨术’,被我碰巧撞见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我的人找遍了大大小小的旅馆客楼,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半点踪迹。此人多半早就离开了上海,用不着再找他了。”
鲁鸿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蒋白丁迈着阔步离开了偏厅,走出万国千彩大剧院,乘坐着黑色轿车,率领二十多个黑衣人返回了大世界。
大世界地处法租界的中心地段,从外观上看是一幢极具规模的西式建筑,但内部却颇多中国传统形式,设有许多小型戏台,轮番表演各种幻戏魔术、戏曲歌舞和游艺杂耍,引得上海地界的众多名角和名妓轮流献艺,此外还设有剧场、书场、赌场、商场、电影院和中西餐馆等,令国内外无数游客流连忘返乐在其中,乃是上海地界最为有名的娱乐场所,号称“远东第一俱乐部”。
大世界是二十年前由大商人黄楚九创办,七年前转由上海青帮头领黄金荣经营。蒋白丁是黄金荣手下的一个小头目,因早年是幻戏师出身,因此被黄金荣安排管理大世界内的戏台片区。蒋白丁的手底下有不少青帮混混,他一回到大世界,立刻安排了二三十个青帮混混,前往外滩一带打听易希川的下落,若是有了消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人带回来。
蒋白丁手底下的这群青帮混混领了命令后,很快便来到外滩,向那些尚未离开的中国市民打听易希川的去向,却一无所获。
这群青帮混混当即分成了几拨,拿着两天前的报纸,对照着报纸上易希川在报名处拍下的照片,到外滩和公共租界一带四处寻找易希川的踪迹,其中有一拨人寻到了紧挨黄浦江的一条街道上。
忽然之间,街边响起了大呼小叫之声,过路的行人纷纷涌向黄浦江岸。这拨青帮混混跟着跑到黄浦江岸,只见几个人正在江水之中奋力游划,不断地呼喊救命。一些行人奋不顾身地下到水中,将几个落水之人拉了上来。这几个落水之人,正是易希川乘坐的夜船上的船家和几个乘客,因斋藤骏率领日本武士乘船追来,不得不跳江逃命。
围观行人七嘴八舌地询问他们为什么掉进了江水之中,几个落水之人便心惊胆战地讲述了夜船上发生的事。那拨青帮混混的领头听过之后,忙拿起报纸上易希川的照片上前询问。几个落水之人急忙点头,都说照片中的人就在夜船上。
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找到了易希川的下落,那领头脸上一喜,抬头向江面上的夜船望去。
此时易希川乘坐的夜船和斋藤骏乘坐的船只被铁爪钩在一起,正停在江心。
猛然间光亮大作,只见夜船上凭空燃起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笔直地蹿上夜空,幻化成一条五彩斑斓的巨型火龙,扭动着龙身,首尾相衔,在空中飞快地盘旋游弋。江水中倒映出了另一条火龙,与夜空中的火龙交相辉映,气势恢宏,撼人心魄。
江岸上围观的行人或惊声大叫,或目瞪口呆,其中有一个洋人,正是当日救过易希川性命的英国牧师路德。路德惊讶之余,忽地想起胸前挂着一部相机,急忙将相机举起来,把镜头对准江面上的火龙,拍下了这一幕匪夷所思、震撼绝伦的奇景。
没过多久,江面上的火龙忽然熄灭,眨眼之间便消失得无踪无影。
围观的行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拨青帮混混的领头则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面上的夜船。
过了一阵,连在一起的两艘船忽然分开,一艘是斋藤骏乘坐的船只,向外滩码头的方向驶去,另一艘则是易希川乘坐的夜船,慢慢地燃起了大火,顺着江水往夜幕深处漂行。
那领头急忙率领手下的青帮混混,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顺着江水的流动方向沿岸疾行,紧跟着江面上漂行的夜船。
夜船不断漂行,离江岸越来越远,但夜船上燃起的火光极为明亮,隐约可以看见船头有一道人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猛地一下跳进了江水之中。
那领头远远望见跳水之人快速游向江边,很快爬上了岸。他担心那人上岸后会立即离开,急忙加快脚步,率领手底下的那拨青帮混混一路追去。
易希川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那串蓝色贝壳手链,看着那颗已经掰开的贝壳,看着内壳上那两个歪歪斜斜的刻字。
“救我!救我?救我……”他抬起头来,望着暗沉沉的江面,心中惊疑难定,“她当真遇到什么危险了吗?可方才在夜船上独处之时,她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呢?她一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而且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当面对我说,才留下了这串手链。可她已经随斋藤骏去了,斋藤骏的本事那么厉害,又是她的师父,有斋藤骏在身边,无论遇到何种危险,她都会平安无事的,我又何必在这里胡乱担心……”转念却想,“可是她有那么厉害的师父,为什么还要特意把手链留给我,叫我去救她呢?万一……万一她遇到的危险,正是来自她的师父呢?她一个日本女子,在上海无依无靠,孤身无助,倘若斋藤骏真要对她不利,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离开上海,我必须回去找她,回去救她……”
各种纷繁复杂的念头在脑海中交错,易希川如同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立在江边。
他全身湿透,夜风从江面上吹来,顿时冰寒刺骨,他却神情凝滞,浑然不觉,直到那拨青帮混混赶到,将他团团围住,他才还过神来。
一束刺眼的灯光照在了脸上,易希川不得不侧过了脸,眯起了眼睛,一时之间看不清围上来的是些什么人,只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问道:“你就是易希川?”
易希川被灯光照住,眼睛难以完全睁开,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灯光来自于正前方一个人的手中,应该是手电筒的光。
“把光挪开。”易希川有些不悦地说着话,一只手举起来挡住灯光,另一只手则迅速将那串蓝色贝壳手链放进了怀中。
手电筒的灯光移向了一边,易希川这才睁开眼来环视周围,看清来人全都身穿黑衣,面目不善。他的目光落在方才说话之人的身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方才说话的正是这拨青帮混混的领头,他没有回答易希川的问题,而是对比了报纸上的照片和眼前的真人,再次问道:“你是易希川吧?”
易希川应道:“是又怎样?”
那领头说道:“是就对了,跟我们走一趟。”大手一挥,几个青帮混混立即踏步上前,不由分说便一把抓住易希川的手臂。
易希川下意识地甩动手臂,他的臂力极大,瞬间就挣脱了抓拿。几个青帮混混被他的臂力一掀,脚下趔趄,竟险些跌翻在地。
易希川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来历,但一见面就动手,势必来者不善,没安好心,说不定便是冲着他怀中的龙图而来。他反手推倒一个青帮混混,冲出包围圈,撒腿就往远处奔逃。那领头急忙带领青帮混混拼命追赶。
易希川在黄浦江上经历了连番恶斗,负伤多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没有跑出多远,就被这群青帮混混重新追上。这群青帮混混收紧包围圈,想要把他再次擒住。易希川虽然冲不破包围圈,但困兽犹斗,仗着双臂极大的力量,与这群青帮混混纠缠,让这群青帮混混难以得逞。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的动作同时停住。
那是一声枪响。
那领头高举着一支手枪,对准夜空,大声说道:“姓易的,你再反抗,别怪我下狠手了!”说着放下手臂,枪口对准了包围圈中的易希川,“我们大哥要见你,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一趟。”
易希川曾经受过枪伤,知道枪支弹药的厉害,哪怕他双臂力大无穷,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休想挡住子弹。他心中念着秋本久美子的安危,又有圣物龙图在身,岂能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他垂下了手臂,不再做无谓的抗争了。几个青帮混混立刻围拢上来,将他反拧了双臂,令他难以动弹。
这群青帮混混押着易希川离开江边,一路疾行,没多久便来到了大世界。
易希川没来得及看清这幢号称“远东第一俱乐部”的恢宏建筑是哪般模样,便被押入其中,来到了戏台片区。
此时的蒋白丁坐在观众席首排正中的座位上,正听一个脑后梳着小辫的年轻人说着什么。他看见一群手下押着易希川走了进来,立刻摆手,示意那梳着小辫的年轻人别再往下说了。那年轻人一脸恳求,又带着几分焦急神色,说道:“鲁老板那里,还望蒋老板能行个方便。袁木火的下半辈子,就全仰仗您了!”
蒋白丁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挥手道:“知道了,去吧,去吧。”
名叫袁木火的年轻人对蒋白丁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之时,正好遇上被押行而来的易希川。袁木火斜着看了易希川一眼,以为是某个得罪了青帮的人,是以没怎么在意。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扁酒壶,拧开盖子,仰起头来,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烈酒入喉,他顿时露出一脸舒服受用的神情,脚底下加快步子,离开了戏台片区。
这群青帮混混的领头走到蒋白丁的身前,向蒋白丁禀明了情况。蒋白丁拍了拍那领头的肩膀,说道:“阿潘啊,你做事很是利索,不错不错,很有前途。”
阿潘急忙躬身说道:“只要跟着蒋大哥走,人人都有前途。”
蒋白丁哈哈大笑,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抬起眼来,打量了易希川一番,不禁微微皱起了眉,说道:“你就是易希川?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一见易希川的长相,顿时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曾经见过。他的确见过易希川,在徐鬼手表演“画骨术”的时候,只不过时隔多日,他早已想不起来了。
易希川却记得清清楚楚,但他不清楚蒋白丁是什么来头,派人抓他来大世界又有什么目的,因此并不点破,只是冷声冷气地说道:“是你要见我?”
蒋白丁说道:“听说你在外滩的擂台上,用‘神仙索’击败了斋藤骏?看你乳臭未干瘦不拉几的样子,想不到竟有这等本事。不过据我所知,‘神仙索’应该早就失传了,你小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易希川说道:“你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蒋白丁伸出两根手指,说道:“我蒋白丁平生只有两个爱好,一是女人,二是钱财,至于‘神仙索’嘛,任它有多么神奇,也就那么回事,我可没多大兴趣。要见你的,另有其人。”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阿潘去备车,随即领着一拨青帮混混,押了易希川,连夜前往万国千彩大剧院。
再次来到万国千彩大剧院时,夜已经很深了,剧院门前的两串灯笼已经熄灭,周围其他建筑的霓虹彩灯也大都关掉,只剩下几盏极为昏暗的路灯亮着,四下里瞧起来黑乌乌的。
一个青帮混混上前叩开了大门,蒋白丁亲自押着易希川,走进了万国千彩大剧院,来到了偏厅。鲁鸿儒听说蒋白丁连夜将易希川带来了,原本已经睡下的他,急忙穿戴整齐,离开住楼的卧房,来到偏厅相候。
眼见蒋白丁押着易希川进来,鲁鸿儒急忙从藤椅里起身,迎上前去,说道:“白丁,易戏主是贵客,别怠慢了人家。”
蒋白丁咧嘴一笑,说道:“知道了。”话音一落,手便松开了。
鲁鸿儒见易希川衣服湿透,浑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于是冲站在角落里的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说道:“贵叔,你带易戏主去浴房沐浴更衣,再叫人去请医生来,给易戏主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