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应道:“这个日本人是罗盖穹杀的,罗盖穹则是我杀的。”说着指了一下罗盖穹的尸体。
斋藤骏看了一眼那具呈趴卧姿势的尸体,依稀能辨认出是曾在罗家戏苑里有过一次对决的罗盖穹。他知道罗盖穹的能力不容小觑,想不到竟死在了易希川的手里。他抬头看着易希川,擂台上那惊世骇俗的“神仙索”幻戏,忽然又浮现在了眼前。
“你是我来到中国之后,见过的最为厉害的幻戏师,”斋藤骏说道,“有能力胜过我的人,过去十五年里,你是第一个。”
易希川说道:“我可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中国藏龙卧虎,比我厉害的幻戏师还有很多。”
斋藤骏问道:“你的幻戏如此厉害,莫非你是云机社的人?”
易希川不知道斋藤骏为何会突然问起云机社,应道:“我不是云机社的人。”
斋藤骏颔首说道:“嗯,那就是了,我料想云机社中,不可能有人会‘神仙索’。”
斋藤骏以龙图为注摆下幻戏擂台,目的就是想利用龙图的吸引力,将中国厉害的幻戏师全都引出来,然后将其一一击败,这也是他此番来到中国的真实意图。他原本以为中国没有幻戏师能胜得了他,想不到竟会遇到易希川的“神仙索”。“神仙索”是他唯一没有学会的中国幻戏,他心里对“神仙索”这门幻戏的渴求,与他对龙图的渴求,几乎是不分上下的。
斋藤骏冷冷道:“放了久美子,交出龙图和‘神仙索’的秘诀,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易希川说道:“我无意伤害无辜之人,人我可以放,龙图原本非我所有,也可以给你,但是‘神仙索’的秘诀,那是我花费数年时间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绝不可能告诉你。试问你任意操控火焰的手法,是否肯说与我知道呢?倘若你有真本事,那就该自己去想出来,而不是抢夺他人的幻戏秘诀。”
斋藤骏知道易希川说得很对,以他在日本幻术界的身份和地位,本不该抢夺他人的幻戏秘诀,但是“神仙索”这门幻戏太过神妙,他苦思多年不得其法,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当然不想轻易错过。
就在斋藤骏暗自权衡之际,秋本久美子忽然轻声叫道:“师父,救我……”
斋藤骏已经年过四十,一直没有娶妻育子,唯有秋本久美子这一个徒儿跟随着他,朝夕相伴了十多年。在他的心中,早已将秋本久美子视作亲生女儿一般,是以秋本久美子遇到危险之时,一向镇定自若的他,竟会显露出焦急之态。听到秋本久美子的求救声,斋藤骏不再犹豫,说道:“‘神仙索’的秘诀我不要了,你放了久美子,交出龙图,我任由你离开。”
易希川怕斋藤骏出尔反尔,问道:“我如何信得过你?”
斋藤骏朗声说道:“倘若我食言,下次我施展火幻术时,必引火自焚,被火烧死。”
秋本久美子知道斋藤骏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幻术便是火幻术,他能以火幻术立誓,那就是决计不会食言了。易希川深知每一个幻戏师最为重视的便是自己的幻戏,生平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便是表演幻戏时出现失误,只因一次失误,便会葬送一辈子积累起来的名声。幻术师和幻戏师虽然称谓有别,但其实是同一类人,斋藤骏将火幻术出现失误立为毒誓,在易希川看来,那已经算是最为狠毒的誓言了。
“好,你既然如此立誓,我就权且信你一回。”易希川说道,“龙图在这里,你拿去吧。”说罢取出黄金圆筒,隔空扔给了斋藤骏。
斋藤骏伸手接住黄金圆筒,平静的脸色却陡然一变。
“我以火幻术立下毒誓,”斋藤骏森然说道,“你却拿假的龙图来骗我?”
易希川说道:“你仔细看清楚了,这黄金圆筒是我从擂台上赢走的那个,怎会有假?”
斋藤骏拿起黄金圆筒,故意在易希川的注视之下掂量了两下,说道:“变轻了。”他曾持有黄金圆筒一个多月,早就熟悉了黄金圆筒握在手里的感觉,此时一接住黄金圆筒,便发现比以前轻了一点点。虽然这种变化极其微小,但他还是一下子就觉察了出来。易希川赌上性命才赢走的龙图,如此轻易便肯交出来,他原本就有些怀疑,此时突然发现黄金圆筒的重量变轻,顿时明白过来。
“这里面的龙图,”他直视着易希川,“想必已经被你取出来了。”
易希川原本想利用空的黄金圆筒来骗过斋藤骏,没想到斋藤骏竟然心细如发,并不上当,一下子就识破了个中机巧。
计谋被识破了,易希川却并不显慌乱,反而镇定无比。
斋藤骏一脸肃杀,沉声说道:“我立下毒誓,坦诚相待,你却根本没有当回事。”语气之中,已透出了令人胆寒的森森杀意。他猛地将黄金圆筒扔在了船板上,双掌一翻,两团碧绿色的火焰立刻燃起。碧绿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整张脸一片青绿,在肃杀之中增添了几分阴森恐怖之感。
易希川亲眼看见过斋藤骏这门火幻术的厉害,还曾被碧绿色火焰烧伤过后背,知道斋藤骏一旦出手,自己绝对没有抵挡的能力。他不等斋藤骏出手,说道:“想不到你如此心细,竟然骗不过你。龙图的确被我取出来了,就在这里。”说罢伸手入怀,将龙图取了出来。
易希川将龙图徐徐展开,说道:“争来抢去,无非是为了这张龙图里暗藏的神奇幻戏。当年陈抟老祖用龙图引火,变幻出真龙绕天之景,这传言在幻戏界流传了近千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完这话,易希川将龙图平放在地上,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包引火粉,用引火粉变出了一团火焰,将这团火焰挨近龙图,轰的一声,龙图顿时燃起了大火。
易希川的这一举动来得太过突然,斋藤骏霎时间一愣,将目光定格在了着火的龙图上。
龙图着火之后,立刻出现了变化,原本明黄色的火焰,突然幻化成了五彩斑斓之色。这火焰如同活物一般,见风就长,笔直上蹿,竟直接蹿上漆黑的夜空,在夜空中飞舞盘旋。
易希川、秋本久美子、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全都仰起头来,望着夜空中盘旋的五色火焰。变化莫测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仿若流光溢彩一般。
那盘旋升空的火焰继续着神妙非凡的变化,忽地变幻出了狰狞可怖的龙头,接着是威武雄壮的龙身,随后是摇摆扇动的龙尾,最后是锋利无比的龙爪。这条火龙扭曲着身体,在空中翻腾了一阵,忽然以口衔尾,首尾相连,飞快地盘旋游曳。火龙在夜空中盘旋,江水中则倒映出了另一条龙,两条龙一条在天上,一条在水中,交相辉映,场面恢弘壮观,震撼绝伦。
斋藤骏望着这匪夷所思的奇异幻景,一时之间头脑一片空白,只觉浑身都在发麻,每一处皮肤都在冒着鸡皮疙瘩。
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却将斋藤骏游离的心神拉了回来。
那是秋本久美子的尖叫声——斋藤骏急忙低下头来,只见易希川挟持着秋本久美子,已经跃离了船头,一头扎进了江水之中。
斋藤骏急忙冲到船边,见秋本久美子的脑袋冒出了水面,手脚胡乱地拍打,正在不断地扑腾。他急忙探出半截身子,伸长了手臂,一把拉住了秋本久美子胡乱挥舞的手,将秋本久美子拉上了夜船。
秋本久美子连连咳嗽,呛出了好几口水。她衣发尽湿,脸色苍白,模样狼狈至极,也可怜至极。
斋藤骏救起秋本久美子后,再抬头看时,夜空中的火龙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立刻低下头来,紧紧地盯住江面,只待易希川冒出头来,便立刻取其性命。
但是易希川仿佛在水里消失了一般,江面逐渐恢复了平静,却始终不见易希川冒出头来。
斋藤骏紧盯了片刻,忽然看见有东西浮出了水面。
那是淡淡的白色烟雾。
这些烟雾自江面上升腾而起,起初很淡,但越聚越多,最终凝聚成浓厚的一团,笼罩在易希川入水的那片江面上。
这一幕斋藤骏再熟悉不过了。
一个多月前,嘴老曾经使用过这一招,当时嘴老试图声东击西,吸引住斋藤骏的注意力,然后朝相反的方向偷偷游走,只可惜被斋藤骏识破,最终没能逃脱,反而被断去手脚,踢入江中丢掉了性命。
相同的一幕再次出现了,斋藤骏自然不会上当。他急忙向四周看去,却始终不见周围的江面上有任何波浪涌动的痕迹。他自己观察周围江面的同时,命令几个日本武士仔细地盯住烟雾笼罩的那片江面。
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紧盯了一刻多钟,江面上始终没有出现任何动静,那团长时间凝聚的烟雾竟渐渐地消散了。
然而易希川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斋藤骏不敢大意,心想易希川是会变“神仙索”的幻戏师,说不定还有其他厉害的幻戏绝技。但是与此同时他也非常清楚,无论幻戏再怎么厉害,易希川终归是肉体凡胎,不可能一直潜沉在水下不换气。一刻多钟已经足够长了,早已超出了一个人憋气的极限,斋藤骏不相信易希川还能继续潜沉在水下,于是死死地盯着江面,一刻也不敢走神。
如此又过了一刻多钟,易希川还是没有出现。
斋藤骏不由得暗暗疑惑:“难道姓易的小子已经溺了水,被淹死了?”
秋本久美子一直怔怔地望着江面,这时候轻声说道:“师父,你赶来之前,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说不定……说不定这时候已经淹死了。”
斋藤骏想起了易希川遍体鳞伤浑身是血的模样,不由得暗暗思虑了片刻,说道:“这么长时间不浮出水面,绝无生还的可能,他既然已经受了重伤,一定是淹死在水下了。只是可惜了龙图,也可惜了‘神仙索’幻戏,终究还是失传了。”说着竟极为惋惜地长叹了一口气。
秋本久美子浑身湿透,被寒冷的江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师父,我好冷……”她用双手紧紧地环抱住了自己,“我们回去吧……”
斋藤骏料定易希川已经淹死,于是不再把时间浪费在江面上。他扶着秋本久美子,登上了自己来时所乘的船。
秋本久美子走进船舱,刹那间花容失色,只因她看见船舱的角落里,铺开了一方被褥,被褥上躺了一个人,竟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荒川隼人。她惊讶道:“他……他怎么会……”
斋藤骏说道:“我赶来之时,在江面上发现了他,将他救了起来。他腹部受了重伤,性命危急,需要尽快送往医院救治。”说完这话,他立刻命令几个日本武士将黑忍的尸体抬上了船,又在夜船上放了一把火,这才拔起连接两艘船的铁爪钩,然后让船夫开船,调转了船头,向外滩码头的方向驶去。
秋本久美子看着昏迷不醒的荒川隼人,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颤巍巍地走出船舱,望着远处已经燃起大火的夜船,心里又是喜悦,又是惆怅,又是担心……
没有了铁爪钩的抓扯,燃烧着大火的夜船随着流动的江水,慢慢往夜幕深处漂去。
火光之中,船头上一具趴卧着的尸体忽然动了,已经死去多时的罗盖穹,竟用双手撑住船板,缓慢地站了起来。
然而那并不是罗盖穹,而是易希川。
原来易希川用龙图引火,变幻出真龙绕天的壮观景象时,趁着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全都仰望出神,迅速地将罗盖穹的尸体拉起来,将变“神仙索”幻戏时剩下的一包凝烟粉塞进了罗盖穹的怀里,然后由秋本久美子抱着罗盖穹的尸体,跳进了江水之中。
在秋本久美子抱着罗盖穹的尸体跳江的同时,易希川则将着火的龙图压在了身下,火焰顿时熄灭了,夜空中的火龙迅速消失。易希川趴卧在罗盖穹原先趴卧的位置,一动不动,假装成了罗盖穹的尸体。
易希川的衣服染透了鲜血,罗盖穹的衣服同样染透了鲜血,从衣服的颜色看起来相差无几,再加上还有黑忍和两个乘客的尸体躺在船头,使得罗盖穹的尸体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斋藤骏一心救秋本久美子,竟没有注意到船板上罗盖穹的尸体已经换了人。
救起秋本久美子后,斋藤骏又被江面上逐渐凝聚成团的烟雾吸引住了。
易希川往罗盖穹的怀里塞进一包凝烟粉,为的就是让凝烟粉遇水,产生这样一团烟雾,牢牢地吸引住斋藤骏的注意力,以免斋藤骏发现他假装成尸体,趴卧在船板上。
以斋藤骏的能力和见识,原本是不会上当的,只因他曾在嘴老那里经历过类似的一幕并险些上当受骗,又在擂台上亲眼见到易希川将烟雾凝聚于“神仙索”之上,所以先入为主,认定这团烟雾是易希川在水下捣鬼,是以一直认定易希川潜沉在水下,始终牢牢地紧盯江面,却全然没有想到易希川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下水。秋本久美子适时地说出易希川已经身受重伤的话,让斋藤骏认定易希川已经淹死在了水下,这才彻底绝了抢夺龙图和“神仙索”秘诀的心,接着秋本久美子又说怕冷,斋藤骏对秋本久美子十分关心,又想着快些送荒川隼人去医院,这才决定离开。
易希川这一条急切之间想出来的保命之计,在秋本久美子的协助之下,最终成功骗过了斋藤骏,令自己逃过了这一死劫。
易希川站了起来,把压在身下的龙图展开,只见龙图上除了染上一些血迹之外,没有任何燃烧过的痕迹,也没有任何被压坏的地方,算是完好如初,这才放了心。
夜船已经燃起大火,易希川不能再多有耽搁。他捡起被斋藤骏扔掉的黄金圆筒,将龙图装入其中,又将黄金圆筒放进怀里揣好。他用尖刀撬起一块船板,随后抱着船板跳进了江水之中。
易希川趴在船板上,借助船板的浮力,奋力地游划,不多时便游到了岸边。他赶忙拿出黄金圆筒检查了一下,确认并未进水,里面的龙图也并未打湿,这才松了一口气。
易希川双手捧着龙图,就那样怔怔地站在江边,不禁回想起了与师父和众位师弟刚来上海时的那种轻松愉快,那时他还曾满怀兴致地围在街边,和众位师弟一起观看徐鬼手的“画骨术”幻戏。可是如今离开上海时,他却是孑然一身,师父和众位师弟全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同归故里了。
想到这里,站在四下无人的黄浦江边,易希川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竟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过了好一阵子,易希川才抹去眼泪,将龙图包好,放入了怀中。
手伸进怀中之时,他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丝冰凉,那是秋本久美子送给他的蓝色贝壳手链。
易希川将那串蓝色贝壳手链拿了出来,放在手心里长久地凝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秋本久美子那清秀纯真的笑容。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但是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她的别样情愫,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待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是易希川的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是中国人,秋本久美子却是日本人,如今日本正在侵略中国,华夏大地一片疮痍,无数同胞生灵涂炭,这是国仇,亦是家恨,他永远不可能和一个日本女子走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