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盖穹倒下了,他最终死在了易希川的手上,头向右侧歪斜着,眼睛仍旧注视着刚刚到手的黄金圆筒。
易希川接连恶斗了两场,浑身都是伤口,几乎无法保持站立,只能扶着船舷坐了下来,不断地喘着粗气。
但是无论受多少伤,受多少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终于手刃了罗盖穹,替师父牧章桐报了大仇。
易希川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夜船上的几个乘客,在易希川和罗盖穹拼杀之时,一直躲在船舱里不敢出来,直到船头彻底恢复平静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出来察看。但是他们仍然心怀恐惧,不敢靠近浑身是血的易希川。
易希川站了起来,是秋本久美子将他扶了起来。
易希川指了一下罗盖穹的手。秋本久美子立刻明白了易希川的意思,将罗盖穹手中的黄金圆筒拿起,然后扶着易希川走进船舱,让易希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易希川身上受了太多的伤,秋本久美子想要替易希川包扎伤口,却被易希川阻止了。
“久美子姑娘,你赶紧去叫船家开船,”易希川说道,“船速一定要快,越快越好。”他没有忘记荒川隼人跳水之前发射升空的烟火,没有忘记秋本久美子说的那句“师父要来了”,倘若这时候斋藤骏追来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之拼杀一场。
秋本久美子明白易希川的用意,急忙去找到船家,让船家开船。斋藤骏在黄浦江上进行拦截,倘若他看见烟火进而追来,必定是从黄浦江上而来,所以秋本久美子让船家立刻开船,朝吴淞江而行。
荒川隼人和黑忍杀上夜船后,船家就停止了撑划,一直躲在船尾不敢出来。船上死了那么多人,船家心慌神乱,不知道该怎么办,经秋本久美子再三催促,并告知他还有日本人正在追来的路上,他才急忙开船,准备往吴淞江驶去。
有乘客听到了秋本久美子和船家的对话,一听说还有日本人正在追来,顿时不愿意了,要船家立刻靠岸停船。这些乘客登上夜船,只是为了离开上海,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方才船舱里有两个乘客被荒川隼人刺死的一幕犹在眼前,因此这几个乘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留在船上。船家同样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于是改变了主意,开始往岸边撑划。
秋本久美子回到船舱,对易希川说道:“我已经让船家开船了,可是……可是他们一定要靠岸。”
易希川听到了船舱外传来的吵闹声,知道秋本久美子话中的“他们”指的是船上的几个乘客。他点了点头,说道:“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本不该牵扯进来,由他们去吧。”
易希川身上的伤口极为疼痛,有几处大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止。他让秋本久美子去找乘客要来了两件干净的衣裳,用刀割成长条状,然后指明身上哪几处伤口比较严重,让秋本久美子一一包扎了。
秋本久美子认真地做完了该做的一切,但是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苍白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全都是皮外伤。”易希川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秋本久美子却丝毫笑不出来,在易希川的身边坐下,仍是一脸的关切和担忧。
易希川从舱壁的缝隙望出去,见夜船正在偏离江心,向岸边靠去。他再向岸上望去,只见岸上一片灯火通明,依稀能看出是公共租界的地盘。
“久美子姑娘,岸边是租界,等会儿船靠岸后,你就上岸去。”易希川说道。
“那你呢?”秋本久美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极为关切地望着易希川。
“我就不上岸了。”易希川咳嗽了两声,说道,“船家肯定不会再送我走了,我到时候另雇别的船,今晚就离开上海。我乔装打扮一番,你师父就算追来了,也不会认出我来。”
秋本久美子想不出其它更好的主意,只好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默然了片刻,秋本久美子忽然摘下右手腕上的蓝色贝壳手链,轻声说道:“这串贝壳手链,我从小就戴着,是我最最心爱的东西。今晚过后,我们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把它送给你,做个留念吧。”
易希川听到“永远不会再见面了”这句话时,不知怎么,竟略微有些心痛。但是他知道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中国和日本正在打仗,他此番离开上海,会先回到安徽桐城,也许很快日军就会打到那里,那么他只能背井离乡,往更西边的省份逃难,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到上海,而秋本久美子是日本人,此番来到中国只是追随师父斋藤骏,在中国不可能停留太久,不久之后就将返回日本,两人从此天各一方,是真的再也不可能相见了。
易希川接过了那串蓝色贝壳手链。他能感受得到,手链上还有秋本久美子的温度。他凝视了手链片刻,轻声说了一句:“真漂亮。”说罢将蓝色贝壳手链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怀中。
两人各怀心事,默然不语,只听见船尾传来的撑船的水声,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一下一下地响着。
良久,秋本久美子才轻声道:“你乔装打扮后,我师父若是追来,认出了你呢?”
易希川想了想说道:“我大仇已经报了,龙图也已经夺回,再没有什么缺憾了。倘若你师父当真追来,又认出了我,我定然是斗不过他的,唯有抱着龙图投水而死。龙图是中国幻戏界的圣物,我师父和众位师弟都是为了保护龙图而死,我也理当为了保护它而死。总之无论如何,我决不能让你师父将龙图夺去。”说着低下头来,凝视着手里的黄金圆筒,“我宁愿让龙图永沉江底。”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好一阵子时间,易希川就这样沉默不语,一直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黄金圆筒,脑袋里思绪万千,各种往事在眼前一一浮现。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龙图而开始的,离开桐城来到上海,在罗家戏苑的暗室里密会,进入国术馆表演彩戏法,溜进荟萃室破三重门,逃至肇嘉浜师父惨死,到后来斗戏罗盖穹,挑战斋藤骏,易希川回想这些不久前才经历过的事,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易希川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自己身边的秋本久美子。
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秋本久美子时的场景,在荟萃室里,一个和服女子蜷缩在墙角,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无比惊恐地望着自己。紧接着,易希川又想起了第一次和秋本久美子说话时的场景,她跟随自己爬进了荟萃室里的暗道,抓住头顶上弹出来的石块,帮助他通过了三重门的第二关,然后当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第三关,看见了地上被割裂开来的汉字方块毒阵时,听见了她害怕地询问是否可以放手了。过了这么久,这些场景,包括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易希川竟然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到秋本久美子那时挂着泪珠的模样,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忽然之间,易希川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从他的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易希川脱口说道。
“怎么了?”秋本久美子问道。
易希川看着手里的黄金圆筒,说道:“我知道怎么打开这个黄金圆筒了。”
原来他方才回想和秋本久美子第一次说话时的场景,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三重门第三关的汉字方块毒阵的模样,那上面刻了陈抟老祖的七句诗:“涉世风波真险恶,曾折松枝为宝栉,九重特降紫泥宣,唐李监应留后迹,出即凌空跨晓风,枕上人心弄未闲,图南抟姓陈。”这七句诗各取一字,便组成了陈抟画像上的那句“播为九流出龙图”,这是他当时通过三重门第三关的方法。此时此刻,易希川看着手里的黄金圆筒,筒身上是七圈刻着篆文数字的金环。三重门机关是用来保护龙图的,黄金圆筒也是用来保护龙图的,前者有七句诗,后者则有七圈金环,同样都是七,这里面会不会暗藏了某种联系?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易希川很快就彻底明白过来。
七句诗各藏一字,或取其字,或取谐音,可以组成陈抟画像上那句“播为九流出龙图”。第一句“涉世风波真险恶”,取“波”字,乃是这句诗中的第四个字;第二句“曾折松枝为宝栉”,取“为”字,是诗句中的第五个字;第三句“九重特降紫泥宣”,“九”字是诗句中的第一个字;第四句“唐李监应留后迹”,“留”字是第五个字;第五句“出即凌空跨晓风”,“出”字是第一个字;第六句“枕上人心弄未闲”,“弄”字是第五个字;第七句“图南抟姓陈”,“图”字是第一个字。四五一五一五一,这是“播为九流出龙图”这七个字在各自诗句当中的位置。
易希川急忙把黄金圆筒摆正,旋转第一圈金环,将篆文数字“四”旋转到了正面,对准了筒身两端的龙嘴里所含的珠子。紧接着,他飞快地旋转第二圈金环,将篆文数字“五”旋转到了相同的位置,接下来是第三圈金环、第四圈、第五圈、第六圈和第七圈。
当第七圈金环上的篆文数字“一”被旋转至正确位置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黄金圆筒两端的龙头竟向外弹出了一截。
黄金圆筒打开了!
易希川曾经琢磨过无数打开黄金圆筒的方法,但是绞尽脑汁也没能成功。他实在没有想到,解开黄金圆筒筒身上七圈金环的密码,竟然藏在三重门机关的第三关当中,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刻,机缘巧合地破解了黄金圆筒的密码。
一瞬之间,狂喜、激动、惊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和念头混杂在一起,轮番冲击着易希川的头脑。
易希川定了定神,将松开了一条缝隙的龙头拧开,从筒身里取出了一卷暗黄色的绢帛。
易希川将绢帛徐徐展开,竟是一幅陈旧无比的古图,上面用白线绣满了各种祥云图案,又用金丝在古图的正中央绣了一条首尾相衔的龙,龙鳞龙须皆清晰可见,当真是栩栩如生,巧夺天工,仿若一条真正的巨龙正在腾云驾雾,在广袤无比的天地之间翻腾翱翔。
易希川被彻底震惊住了,双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中国幻戏界的三大圣物之一,无数幻戏师拼死抢夺的龙图,此时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他如何能不震惊呢?
“这就是龙图么?”易希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不禁暗暗心想,“当年陈抟老祖就是用这幅龙图引火,给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变幻出了真龙绕天的幻戏么?可是……可是为什么龙图没有烧过的痕迹?”易希川仔仔细细地观察龙图,的确没有发现任何被火烧过的痕迹。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缓缓地触摸龙图,竟有种出乎意料的光滑感。他再次仔细凝视,发现龙图的表面似乎涂抹了某种油脂。
龙图上的这层油脂,莫非就是变幻出真龙绕天幻戏的关键所在?他暗自疑惑。
龙图出现后,易希川便忘却了一切,彻底沉浸在了对龙图的琢磨当中。
就在这时,船舱外忽然传来了船家和乘客慌乱至极的叫声。
“我出去看看。”秋本久美子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急忙跑出船舱,来到了船头。
秋本久美子放眼望去,只见远处江面上出现了一艘灯火明亮的船只,正穿破暗沉沉的夜色,如离弦之箭般飞速驶来。
“那艘船冲我们过来了!”
“不会……不会是日本人吧?”
“快……快点靠岸啊!”
几个乘客心惊胆战,不住口地胡言乱语起来。此时离岸边尚有一段距离,以远处船只驶来的速度,夜船根本来不及靠岸,就会被追上。
果不其然,远处那艘船来势迅疾,片刻之间,便追至只剩下一箭之地的距离。
秋本久美子依稀能看见那艘船上立了几人,观其身影,正是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
秋本久美子急忙跑回船舱,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易希川。
易希川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龙图,此时缓缓将龙图放下,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易希川深知斗不过斋藤骏,但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他知道斋藤骏追来,一是看到烟火后赶来救援荒川隼人和黑忍,二是为了抢夺龙图,所以他很快心生一计,将龙图卷好,藏进怀里。他拿起黄金圆筒,把拧开的龙头又拧了回去,使得黄金圆筒恢复如初,看起来像是从来没有打开过一样。他将黑忍的尸体从船舱拖至船头,又将两个乘客的尸体也拖到船头,全都放在了罗盖穹尸体的旁边。
易希川看清了那艘追来的船上,站着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他也看清了身边的几个乘客和船家已然吓得心胆俱裂,手足无措。
“看见了吗?那艘船上站着的人,全都是日本武士。”易希川对几个乘客和船家说道,“这些日本武士杀人不眨眼,你们若是想保住性命的话,就不能继续留在这艘船上。这里离岸边已经没有多远了,你们赶紧跳进水里,自行游上岸吧。”
几个乘客和船家早已心慌意乱,听了易希川的这番话,更是六神无主,一时之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应该留在船上,还是应该立刻跳进水里。
“还不快跳!”易希川喝道,“全都打算留下来等死么?”
易希川这样一吼,船家原本舍不得自己的船,但这时深知保命要紧,一咬牙,纵身跳进了江水之中,然后向岸边拼命游划。几个乘客见船家跳水逃命,当下也不再犹豫,纷纷跳进江里,向岸边奋力游去。
易希川捡起罗盖穹的尖刀,对秋本久美子低声说道:“久美子姑娘,委屈你一下了,我现在必须要假装挟持你。”
秋本久美子知道易希川不会真的伤害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易希川将秋本久美子挟持在身前,然后冲着追来的船,扯开嗓子叫喊道:“斋藤骏,你要找的人是我,只管冲着我来!跳水的人全都是无辜的乘客,你不要为难他们!”
夜船船头的灯火,在易希川和罗盖穹拼杀时就已经被打灭,此时船头是一片昏黑。斋藤骏循着烟火炸开的方向追来,原本看不清夜船上站着的是什么人,正打算将跳江逃命的人全都捉住,没想到忽然听见了易希川的喊话声。斋藤骏立刻改变了主意,直奔夜船而来,抛出铁爪钩将夜船钩住,随即率领几个日本武士跳上了夜船。
秋本久美子故作害怕,颤着声音叫道:“师……师父……”
斋藤骏看见易希川挟持了秋本久美子,又看见了黑忍的尸体横在船头,此外还有三具尸体趴卧在船板上,看不清楚是谁。船上随处可见刀痕和血迹,不难想象不久之前,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烈无比的恶斗。
斋藤骏不知道原本回国术馆的秋本久美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此时也不想去追问这些并不重要的事情。他看了一眼黑忍的尸体,问易希川道:“人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