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步兵队长高举的右臂即将挥落之际,一道白芒忽然从人群中闪电般射出,指住那市民脑袋的枪杆顿时被这道白芒紧紧地缠住。
只听一声苍老而雄健的喝叫声响起,一个身穿墨黑色大褂的长须老者手提白绫,从围观市民的头顶飞跃而过,落在枪前。他手中的白绫猛地往回一拉,枪杆子顿时偏转。“砰”的一声枪响,步兵队长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脑袋已然无法再行思考,右臂保持着高举的姿势,身子向后歪斜,倒在了刚刚被杀死的市民身旁。
长须老者卷回白绫,挡住飞溅而来的脑浆和血渍,迎风抖开。只见雪一般洁净的白绫上,竟幻化出数朵雪花和梅花竞相飘飞的图案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种种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步兵队长倒地身亡,附近的日军步兵才猛地回过神来,哇哇乱叫声中,纷纷朝长须老者挺枪射击。
枪响的瞬间,一道人影忽然从围观市民当中闪出。这人一身中国军人的穿着打扮,身形极为魁梧,突然挡在长须老者的身前,浑身立时被射出了十多个弹孔。然而弹孔触目惊心,却不见有血流出,倒是一些细小的木屑四处飞溅。军人中枪之后并未倒下,反而迟缓地抬起头来,面色蜡黄,死气沉沉,竟不是活人,而是一尊真人大小的木偶。木偶军人的背后,连接着十几根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抓握在一个身穿青灰色大褂的中年人手中。
就在木偶军人抬头之际,附近忽有尖锐至极的竹哨声响起,那群在半空中飞舞盘旋的寒鸦仿佛得到了命令,纷纷向下急坠,或啄或抓,朝日军步兵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这阵攻击从天而降,来得太过出乎意料,原本阵势严谨的日军步兵,刹那间陷入了一片慌乱。
中年人看准时机,迅速地扯拽十几根丝线,木偶军人被丝线带动,竟如同活人一般挥手踢足,攻击身前的日军步兵,动作极为灵活。长须老者借助木偶军人的掩护,白绫不断地疾速射出,击向近处的日军步兵,白绫的前端绑有薄如蝉翼的细小刀片,日军步兵一旦被白绫击中,立即非死即伤。一个素衣女人口含竹哨,手持短匕,从侧面冲杀了出来,她不断吹响尖锐刺耳的竹哨声,引得寒鸦群起而动,如浪似潮般攻击日军步兵。另有一个矮壮男人手捉双刀,从道路的另一侧大步奔出,一挥衣袖便是一团白烟,迷乱了日军步兵的视线,再一张口便是一大团火焰,烧得几个日军步兵须发尽焦。
此外还有几个身穿墨黑色大褂的青壮汉子,亮出藏在衣服底下的大刀,从道路两侧杀奔而出,杀向结伙成群的日军步兵。
日军步兵突遭袭击,慌乱之中伤亡了数十人,但这些日军步兵训练有素,又全都上过战场,见过更为凶险的战争场面,因此很快便镇定下来,迅速地结成阵势,枪声齐发,开始围剿这些偷袭的中国人。这些中国人虽然身手厉害,但敌不过真枪实弹,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几个青壮汉子死了,吐火生烟的矮壮男人死了,口吹竹哨控制寒鸦的素衣女人死了,操控木偶军人的中年人也死了,最终只剩下了长须老者一个人。
无数的枪弹飞了过来,长须老者鹏展双臂,纵声长啸,全身立时被射得千疮百孔,血光飞溅,地面上落下了许多星星点点的血花。他的啸声戛然而止,身子前倾,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水。几个日军步兵来不及躲闪,染上一脸血污,捂脸惨叫,倒在地上翻来滚去,如中剧毒。
长须老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扬起一枚暗针,一名骑在马背上的日军将领长声惨叫,捂着喉咙坠下马来。长须老者的身体也在此时砰然倒地,右拳松开,手中的白绫被西北风刮起,从万千市民的头顶上飘过。白绫上的那幅白雪红梅图,在阴霾密布的天空中,肆意地飘飞和张扬。
道路两侧的上万市民遭逢如此变故,均知按日本人的荒蛮性子,免不了要疯狂报复,因此全都大呼小叫,争相逃命。不久前还是一潭死水的外滩,这时候却如同滚水乱沸。
死伤了数十人,日军步兵自然又惊又怒,此时全都红了眼,纷纷举起步枪,也不管是非对错,便冲混乱的人群开枪射击,好些无辜的市民中枪倒下。
一时之间,只听枪声嘭嘭,惨呼四起!笼罩在上海上空的苍穹愈显阴霾,乌云凝聚,风吟悲歌,长久不散……


第1章 密谋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戌时。上海公共租界。
半个月前,历时三个月的淞沪会战,最终以中国军队的失利而告终,中国军队退守南京,上海被日军占领,公共租界的东区和北区也沦为日占区。尽管如此,公共租界的主体部分,即中区、西区和西部越界筑路区,分别由英国、美国和意大利的军队驻防,仍然处于西方人的控制之下。英美等国继续承认南京国民政府为中国的合法政府,因此租界当局下达了命令,但凡中国人在租界内的活动,无论是官方还是非官方性质,日本人一律不准加以干涉。
此时日本还未敢对英美等国宣战,得益于英美等国的保护,公共租界内的中国机构照常运行,即便是中国人藏身其中进行反日、抗日活动,日本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上海沦陷后,一夜之间,十数万来不及逃出上海的难民,如浪似潮般涌入公共租界。这些难民为图生存,每天都在租界内忙碌地找活路,整个租界非但没有受到不好的影响,反而一天比一天繁荣。四周虽然烽火连天,可租界内却是夜夜笙歌,为此,租界当局甚至把宵禁的时间放宽了一个时辰。
此时天已黑尽,公共租界内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大街小巷灯火通明,车来人往,好不热闹。
“大师哥,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过去了。”
“你们先去罗家戏苑门口等着师父,我看会儿再过来。”易希川站在街边,扭头对几位师弟说了这话,接着急忙将视线转回身前。在他的身前,一堆人围在一起,人堆中竖着一根长杆,长杆上挑着一盏绿油油的灯笼,灯笼上写着“画骨附魂”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灯笼之下,一老一少相倚而立,老人身形瘦小,满脸皱纹,两只眼窝黑洞洞的,竟是有眼无珠,双目俱瞎,少年则穿着齐整,眉清目秀,双手伸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人。
人堆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喝彩声和惊叹声,待声响稍歇,那少年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爷爷年事已高,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这‘画骨术’又极为费神费力,所以每天最多演三次。方才已演过一次了,那位小姐的前世是位亡国落难的公主。眼下还有两次机会,可有谁愿意一试?”
话音刚落,人堆中立刻走出一个浓眉阔嘴、脸带伤疤的男人,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来!”
少年向伤疤男人打量几眼,问道:“这位大哥,规矩你可明白?”
伤疤男人说道:“你们在这块地儿演了三天,我每天都来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着摸出赏钱丢进地上的铜碗,身子一转,挺直了腰板,将后背正对着老人。
少年微微俯头,凑近老人的耳朵,似乎怕老人听不清楚,刻意提高了声音,说道:“爷爷,这位大哥已给了打赏,您就给他画画骨,附附魂,看他前世是何来历,又是因何而死。”说着提起一只蘸满墨水的毛笔,轻轻放在老人的右手中,然后扶着老人前行一步,挨近了伤疤男人的后背。
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指尖碰到了伤疤男人的后背。他屈起三根手指,只伸出拇指和食指,缓慢地触摸伤疤男人的后背,右手则将毛笔举起,顺着左手触摸之处,徐徐而画。少年搀扶着老人,不时取过画尽墨水的毛笔,饱蘸墨水,重新放回老人的手中。
片刻之后,老人已将伤疤男人的后背摸了一个遍,手中的毛笔也停了下来。少年搀扶着老人退开,只见伤疤男人后背的衣服上墨迹纵横,已画出了一副又宽又阔的骨架。
老人口唇微张,似乎说了什么话,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极为模糊,围观之人都没听清,只有那少年低头挨近,听清了老人的话,抬起头来,笑着说道:“我爷爷说了,这位大哥前世是位将军,练得一身好武艺,为国上阵杀敌,战死沙场,当真是令人敬佩。”
少年说话之时,伤疤男人忽然面露惊讶之色,只因他并没有用力,手脚却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或高举,或挥落,或扫踢,或飞踹,时而像是在挥剑砍斫,时而又像是在弯弓揽箭,活脱脱便是一个正在沙场上与敌寇奋力搏杀的将军。刀疤男人的神色越来越讶异,显然这一连串的动作并非他的本意,倒像是前世的将军之魂附在了他的身上,才令他做出了这些奇怪的动作。
等到伤疤男人的手脚戛然停住,周围的喝彩声已然响成一片。伤疤男人转过身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老人,脸上又是惊恐,又是茫然。
易希川望着这对老少,脸上大有疑色,心中暗想:“以前听师父说起过,‘画骨术’传自左慈,是一门可以描骨请神、画魂改命的神奇幻戏,十多年前曾在上海出现过,后来便销声匿迹,再无所闻。这老人露的这一手‘画骨术’,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怕方才自告奋勇的两人,都是事先串通好的,一起在这里装神弄鬼。不行,我须亲身一试,辨个究竟才是!”
就在此时,那少年面露微笑,环视众人,问道:“还剩最后一次机会,谁愿一试?”
易希川不等他人响应,当即高举右手,大声叫道:“我!”说着便要上前。
身后几位师弟急忙拉住易希川,其中一人说道:“大师哥,师父说了戌时初刻在罗家戏苑门口会合,咱们还是赶紧过去吧。师父到了戏苑门口见不到人,一定会责骂咱们的。”
易希川说道:“诸位师弟,这‘画骨术’难得一遇,既然今天让我碰见了,我就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你们先行过去候着师父,师父若要责骂,责骂我一人便是。”说完便不顾几位师弟的阻拦,拨开围观人群,大步走进了人堆之中。
几位师弟与易希川朝夕相处多年,深知这位大师哥向来痴迷幻戏,一旦遇上新奇的幻戏,任何事情都可以暂时抛于脑后。几位师弟知道阻止不了易希川,但又看重义气,不愿让易希川独自一人挨师父的责骂,只好低声叹气,继续守在人群外围耐心等候。
易希川走进人堆,来到老人和少年的身前,直接掏出赏钱丢进了铜碗,笑道:“不瞒二位,我也是变幻戏的手艺人,对‘画骨术’早已神往许久,还请二位指教。”
少年打量了易希川几眼,在老人的耳边说道:“爷爷,这位小哥已给了打赏,只不过他和咱们是同行,您看是不是……”
易希川听少年言辞犹豫,心中更加笃定这对老少不会真正的“画骨术”,只是在这里装神弄鬼,心想那老人必定会拒绝。岂料那老人不等少年把话说完,竟缓缓地点了点头。少年抬头看着易希川,说道:“这位小哥,我爷爷已经应允了,请吧!”
“难道我猜错了吗?”易希川心中疑惑,诧异地看了老人一眼,见他两只眼窝空洞深陷,脸色阴暗蜡黄,被灯笼的碧绿光线一照,仿若死人一般,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易希川冲老人和少年抱拳见礼,转过身子,将后背朝向老人。
老人在少年的搀扶下走近易希川,左手缓缓伸出,食指和拇指触碰到了易希川的后背。刹那之间,易希川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触碰他后背的并非活人之手,而是如死物一般又僵又硬。这只手在他的后背上缓慢摸寻,毛笔紧随其后徐徐作画,不多时手和毛笔一起离开,易希川的后背上,已多了一副窄小的骨架。
画骨已毕,老人低语几句,少年凑近听清楚了,大声说道:“我爷爷说了,这位小哥前世生得不大好,是位青楼娘子,日日抚琴卖舞,夜夜宽衣解带,因逃跑而被老鸨捉回,最终惨遭毒打而死。”
少年说话之时,易希川的双手忽然动了,毫无征兆地自行举了起来,凌空虚按,做出了抚琴的姿势。易希川大吃一惊,只因举手抚琴并非他的本意,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缠裹住了他的双手,拉扯他的双手做出了这些动作。紧跟着,他的双脚也被一股无形力量拉扯,轻迈莲步,再加上双手挥动,竟是手舞足蹈,翩翩起舞。
围观众人见易希川身穿长袍马褂,明明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却像小女人般搔首弄姿,当众起舞,不由得哈哈大笑。易希川的几位师弟却根本笑不出来,只觉得羞愧无比,无地自容,各自涨红了脸皮。
易希川犹如魂灵附体,身体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身不由己地跳舞,心中大惑不解,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忽然舞姿一顿,他的左手猛地伸到胸前,抓住了马褂左侧的衣襟,右手则抓向另一侧的衣襟,似乎是要当众脱衣,正印了那少年的宽衣解带之语。
易希川急忙右手用力,与这股无形力量反向对抗。易希川的手臂劲力奇大,可这股无形力量同样大得惊人,两股力道彼此抗衡,一时之间他的右手竟僵在空中,既抓不到胸前的衣襟,也无法向旁边挪开分毫。
那老人的脑袋微微歪斜,似乎略感奇怪,少年则被易希川的动作逗乐了,嘴角含笑。
忽然之间,那股拉扯手脚的无形力量凭空消失,易希川的身体顿时得以解脱,双手双脚重获自由。他急忙转过身去,看着老人和少年,惊讶道:“刚才是……是怎么回事?”
少年微微一笑,对易希川不予理会,向热烈鼓掌的围观众人抱拳作揖,说道:“这‘画骨术’并非请灵附魂的法术,只是寻常幻戏,供各位一乐,还请各位切莫当真。我爷爷姓徐,人送外号‘鬼手’,我在此代我爷爷,谢过各位赏脸观看了!”说完这话,也不拿起铜碗向围观众人收取赏钱,便将毛笔、墨水和灯笼等物快速收好,装进一只帆布口袋,再用长杆将帆布口袋挑在肩上,然后搀扶着徐鬼手,缓步走出人群,沿街渐渐远去。
易希川亲历了“画骨术”的全过程,心中再无半点怀疑。他望着这对老少远去的背影,心中暗想:“世上岂有神鬼之力?这的确是‘画骨术’幻戏。可这‘画骨术’的个中诀窍究竟是什么?徐鬼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几位师弟纷纷拥上来,其中一人大声说道:“大师哥,这爷孙俩说别人是公主,是将军,到了你这里,却变成了青楼里的……他们这是存心羞辱你,你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易希川却丝毫没有觉得羞辱,心中只是深深的佩服,说道:“这算什么羞辱?他们这是真本事啊。上海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一个街头变幻戏的老人,便有如此厉害的本事,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想到能亲眼目睹销声匿迹多年的“画骨术”幻戏,他不由得面露微笑,又因始终想不明白个中诀窍,转而便皱起了眉头。
易希川抬眼望去,徐鬼手在那少年的搀扶下已经走远,消失在了人流之中。夜间的租界华灯初上,几个浓妆艳抹的舞女正在不远处的霓虹灯下来回踱步,不时拉住一两个客人走进舞厅。易希川忽然心绪触动,不禁抬起头来凝望夜空,星汉无语,夜色深沉如水。这一派歌舞升平,如同一套华丽绚烂的衣服,而被包裹在衣服下面的,却是疮痍累累的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