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希川急忙叫住了报童,说道:“给我来一份报纸。”
“好嘞!”报童收取了购报钱,将一份最新的报纸递到了易希川手中。
易希川打开报纸,看了一眼头条新闻的标题,正是报童所说的《中日幻戏师对决,外滩擂台决生死》,急忙问道:“这擂台赛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吧,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报童奇道。
易希川摇了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连十多天都待在圣三一堂,两耳不闻窗外事,所以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根本一概不知。
报童说道:“前几天有一个名叫斋藤骏的日本幻术师,在外滩摆下了生死擂台,扬言要挑战咱们中国所有的幻戏师,说是以什么龙图作为擂台的赛注,任何一个中国幻戏师只要击败了他,就能赢走龙图,若是败给了他,便要把性命输给他。外滩的擂台摆了好几天,一直没有人应战,昨天夜里咱们上海终于有幻戏师应战了,对决时间就定在明天正午。”
易希川听到了斋藤骏,又听到了龙图,顿时对这件事投入了十二分的关注,问道:“上海是哪位幻戏师应战?”
报童不耐烦地说道:“报纸上写的有,你自己看吧,我还要去卖报纸呢!”说罢沿街而走,继续叫喊卖报。
易希川急忙翻开报纸,逐字逐句地读完了头条新闻,擂台赛的来龙去脉和报童所说的基本一致,此外还刊登了斋藤骏手持黄金圆筒站在擂台上的照片,另外还特别介绍了即将应战的中国幻戏师。这位中国幻戏师是上海本地人,名叫谭素琴,乃是统领上海幻戏界的“上海三魁”之一,与罗盖穹齐名。谭素琴是一个中年女人,常年在法租界的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表演,最擅长的幻戏是击听。击听是一种靠耳朵来进行表演的传统幻戏,幻戏师蒙上双眼登台,由助手持细铁棒敲击物品发出声响,幻戏师纯靠听力来判断敲击的物品是什么。击听原本是一种不具备观赏性的幻戏,但谭素琴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表演击听时,扬言若是判断出错一次,便将两只耳朵同时割掉,许多观众盼望着她出错,想亲眼看到她割去耳朵的场景,因此一场接一场地去万国千彩大剧院捧场。然而谭素琴在万国千彩大剧院驻台多年,却从未出过任何差错,足见她的击听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看完整则新闻,尤其是斋藤骏手持黄金圆筒所拍的照片,易希川不禁大为疑惑。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被嘴老抢走的龙图,如何竟落到了斋藤骏的手里。不过这则新闻的出现,算是帮了他的大忙,省去了他往江西白跑一趟。
易希川不去胡乱猜测了,既然龙图在斋藤骏的手上,那他必须留在上海,想办法将龙图夺回来。明天的中日幻戏师擂台赛,他决定乔装打扮一番,前去外滩的擂台赛现场,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翌日正午,易希川粘上了两撇假胡须,戴上了一顶褐布小帽,离开住了一宿的旅馆,准时来到了外滩。
易希川到达时,外滩早已是人山人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一片,至少聚集了上万人。
这些人围住了一处离地面大约三丈高的圆形高台,并且全都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圆形高台,等待着即将开始的中日幻戏擂台赛。
一个多月前,上海沦陷之后,日军在外滩举行了入城仪式,彼时突生动乱,日军胡乱开枪,以致市民死伤,流血遍地。这片刚刚喋过血的土地上,此时又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与上一次被迫前来观看日军入城仪式不同,这一次所有人都是自发前来,为应战擂台赛的上海幻戏师谭素琴加油助威。
对于有这么多人主动前来观战,易希川委实觉得有些出乎意料,毕竟不久前外滩才发生了流血事件,又是处在日本人的控制范围内,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中国人主动前来。
易希川来得太迟,挤不进去,只能站在人群的外围,远远地眺望圆形高台。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报纸上刊登的照片,眼前的这处圆形高台与照片上完全一致,正是斋藤骏摆下的幻戏擂台。此时在擂台的周围,不仅有成千上万的中国人聚集,而且有数百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凝神戒备,还有一部分日本兵在人群外围列队警戒,以防有人像搅乱入城仪式那般趁机闹事。
易希川来到外滩时,已是正午时分。斋藤骏和谭素琴正好登上擂台,一个走到擂台东侧的座椅就座,一个则走到擂台西侧的座椅就座。虽然是隔着擂台相对而坐,但斋藤骏和谭素琴之间已是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态势,只待司仪登台宣布,这场幻戏对决就将开始。
片刻之后,身穿黑色衣服、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司仪匀步走上了擂台,先用日语说了一通话,然后改用汉语复述刚才那番日语的意思,高声宣讲道:“今日擂台之上,即将进行的是一场生死对决,日本幻术师斋藤骏以龙图为注,中国幻戏师谭素琴以性命为凭,双方自愿对决,生死有命,绝不反悔!本场擂台赛实施单方破术规则,即由中国幻戏师谭素琴展示一门幻戏,由日本幻术师斋藤骏进行破术,破术时限为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破术成功,斋藤骏胜,破术失败,则谭素琴胜!双方可有异议?”
谭素琴朗声应道:“没有!”虽然身为妇人,但她的声音却十分浑厚,像极了中年男人才有的嗓音。
斋藤骏只是缓缓地摇了一下头,此外再无更多的表示。
司仪高声说道:“既然双方都没有异议,那就请上龙图!”
话音一落,一个日本武士拾阶登上擂台,手里捧着一个精致华美的红漆木匣。日本武士将红漆木匣打开,从木匣里捧起一截黄金圆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擎物架上。
台下人群顿时一阵骚动,纷纷指指点点,窃声议论,都在低声说道:“这就是龙图啊!”
日本武士放好龙图后,立即返回台下,坐回了观戏席当中。
易希川虽然离擂台很远,但还是看得分明,紧挨着擂台的那片观戏席,总共设有五十个座位,乃是专门为日本人和洋人所设,观戏席的周围由数十个日本兵持枪守卫,不准任何中国人靠近。那个日本武士的座位附近,还坐了好几个日本人,其中便有口叼香烟的荒川隼人和手按忍刀的黑忍,此外还有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恢复了日本女子的穿着打扮,穿了一身淡粉色的和服,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在芸芸众生之中显得极为纯美脱俗。
易希川多看了秋本久美子几眼,忽听擂台上司仪大声宣布道:“时辰已到,中日幻戏擂台赛第一场,现在正式开始!”说罢朝西侧抬起手臂,“有请中国幻戏师谭素琴!”宣布完后,便匀步退下了擂台。
成千上万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擂台的西侧,落在了谭素琴的身上。
谭素琴是“上海三魁”之一,此番主动应战幻戏擂台,是因为她听说罗盖穹败给了这个名叫斋藤骏的日本幻术师,坊间更是将斋藤骏传得无比厉害,吹嘘得如同妖魔鬼怪一般。谭素琴虽然身为妇人,一向却有男儿气概,不信坊间传言,要亲自来较量一番,看看斋藤骏到底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的那么厉害。
谭素琴身穿一袭火红色的长袍,猛地从座椅里站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走到擂台的中央,大声喝道:“抬上来!”
话音未落,两个红衣女人抬着一张长桌,走上了擂台,将长桌放在了谭素琴的身前,随即返回了台下。长桌上搁着一方漆木托盘,托盘用红布严严实实地遮盖着,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谭素琴上前一步,伸手掀开红布,只见漆木托盘内,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二十颗圆滚滚亮闪闪的细小钢珠。
谭素琴面向斋藤骏,大声说道:“我谭素琴只是一个变幻戏的手艺人,原本没有什么厉害的本事,但是实在看不惯你这日本人如此目中无人,视我中国幻戏界为无物,是以今日赌上一己之性命,以一门‘七窍流血分珠’幻戏,与你一决生死!”她说话中气十足,毫不拖泥带水,眉目之间更是大有豪气。
斋藤骏依旧面沉如水,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易希川远远听见了谭素琴的说话声,不由得一愣,暗暗心想:“‘七窍分珠’幻戏,那不是江湖术士的假把戏么?谭素琴如此有名的幻戏师,怎么会在这种生死时刻,用这门上不了台面的三脚猫幻戏来挑战斋藤骏?”一时之间,他有些猜不透谭素琴的用意。
正当易希川暗暗揣测之际,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振聋发聩的惊呼声和尖叫声。
易希川急忙停止思考,向擂台上望去。
只见谭素琴如同石化般站在擂台上,浑身上下纹丝不动。但她的眼睛却出现了骇人的变化。她的眼白仿若充血一般,刹那间变得一片通红,一对眼睛竟变成了极浓极深的血红色。这种变化极为妖异,令她看起来仿佛变成了一个阴森恐怖的妖怪。
突然间,有深红色的液体从谭素琴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那是鲜血——仿佛双眼被刺瞎了一般,两行鲜血涌出眼眶,顺着谭素琴的脸颊慢慢地往下流淌。
紧接着,谭素琴的鼻孔里也有鲜血流出,嘴角亦开始流血,两只耳朵同样未能幸免,耳孔中流出了鲜血,顺着脖子慢慢地往下流。
在极短的时间内,谭素琴的七窍同时流出鲜血,其状恐怖无比,也难怪台下人群会不断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声和尖叫声了。
七窍不断流血的同时,谭素琴却似乎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嘴角竟露出了一抹笑容,方才还英气逼人的她,此时看起来显得阴邪无比,仿佛突然之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谭素琴就那样阴邪地笑着,把右手伸向了漆木托盘,拈起了一颗钢珠,塞进了耳孔之中。她忽然闭上了眼睛,五官开始紧绷,慢慢地扭曲起来,好好的一张脸,变得奇丑无比。这是遭受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时,五官才会出现的急剧变化。那颗塞进她耳孔的钢珠,通过她面部肌肉的推挤,在七窍的内部一点一点地移动,最终抵达了她的嘴巴。她猛地张开了嘴巴,将钢珠吐在了长桌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亲眼看见谭素琴将钢珠从耳朵变到了嘴巴里,台下人群大感震惊的同时,爆发出了一阵极为响亮的喝彩声。
然而易希川却并不觉得谭素琴的这门幻戏有多么厉害。
据易希川所知,“七窍分珠”幻戏,只不过是江湖术士装神弄鬼用来糊弄人的假把戏。在表演这门幻戏时,江湖术士事先在嘴里放入珠子,藏在喉道的上端,做好这一手准备后,便当众往耳孔里塞入一颗珠子,随即做出各种各样的痛苦表情,假装珠子在七窍的内部移动,然后等上片刻的时间,忽地将喉道里的珠子吐出来,让人误以为珠子是由耳至嘴走了一遍。不明就里之人,往往会被这门幻戏给唬住,以至于信以为真,对江湖术士的本事深信不疑。“七窍分珠”幻戏用于舞台表演,往往能引得观众大加喝彩,但是用在如此重要的生死对决上,以斋藤骏的能力,只怕一眼便能识破个中秘诀,轻而易举地实现破术。正因为考虑到这些,易希川才隐隐担心,担心谭素琴太过轻视斋藤骏的能力,以至于用这样一门三脚猫幻戏,轻易地输掉了这场幻戏对决,丢掉了自个儿的性命。
但是出乎易希川意料的是,谭素琴的幻戏并没有就此结束。
在吐出一颗钢珠之后,谭素琴又从漆木托盘里拈起了第二颗钢珠,迅速地放入耳孔之中,然后重复刚才的过程,片刻后便将钢珠从嘴巴里吐出。她的表演还在继续,紧接着是第三颗钢珠、第四颗、第五颗……
易希川越看越觉得心惊,只因表演“七窍分珠”幻戏时,由于耳孔里的空间有限,喉道上端的空间同样有限,最多只能容纳三颗珠子,所以这门幻戏的上限便是三颗珠子,绝不能再多了。可是谭素琴的幻戏一直没有停下,一颗接着一颗,竟然将漆木托盘内的二十颗钢珠全部过了一遍。无论是耳孔还是喉道,都不可能容纳二十颗钢珠,因此谭素琴的幻戏绝不是江湖术士那种偷梁换柱的障眼法,而是货真价实的绝技!
二十颗钢珠全部过完一遍之后,谭素琴的幻戏竟然还没有终止。她又将二十颗钢珠拿起,一一塞进了耳孔之中。一只小飞虫钻入耳朵,尚且令人难受不已,更何况是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钢珠。因此二十颗钢珠塞进耳朵后,谭素琴的面部便再次挤弄得七扭八歪。
这种痛苦的表情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二十颗钢珠终于相继从谭素琴的鼻孔里滚出,落在长桌之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咚的闷响声。
至此,谭素琴退开两步,深深弯腰,躬身谢礼。这门“七窍流血分珠”幻戏,便算是结束了。
一开始热闹非凡、喝彩不断的现场,此时却变得寂静无声,所有目睹了这门恐怖幻戏的人,无一例外都被惊呆了,短时间内根本回不过神来。片刻之后,人群中才零零星星地响起了些许掌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喝彩声和议论声便汹涌而至,现场犹如水烧开了一般滚沸起来。
易希川彻底惊呆了,一边情不自禁地鼓掌,一边难以置信地摇头。人的七窍在内部是相互连通的,但是要让一颗钢珠在七窍内部自如地往来,这等绝技绝非寻常人能够练成。易希川无法想象谭素琴私下里练习这门幻戏时,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他只能为之深深地折服。
表演完“七窍流血分珠”幻戏后,谭素琴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在她走回擂台西侧座椅的过程中,脚步竟然有些虚浮踉跄,身子有些飘飘摆摆。
连续四十次的七窍分珠,已经达到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可以说这已是不顾性命的表演。谭素琴坐回座椅上,抬起双眼,看了一眼擎物架上的黄金圆筒,随即冷冷地望着擂台对面的斋藤骏。她在应战之前,早已听说了斋藤骏在罗家戏苑破了罗盖穹的“天火焚身术”,是以对斋藤骏不敢抱有半点轻视之心。她对龙图志在必得,再加上又是赌上性命的生死对决,因此才会表演这样一门从未公开表演过的幻戏绝技,不顾性命安危地连续七窍分珠四十次,心想斋藤骏哪怕能够七窍互通实现流血分珠,也未必能够做到连续分珠多达四十次。她望着斋藤骏之时,心里便暗暗地想,这场中日幻戏擂台赛,自己应该是赢定了。
现场的掌声经久不息,哪怕谭素琴已经回到原位坐下了,掌声也只是减弱了些许,并没有就此中断。对于谭素琴震撼全场的幻戏表演,每一个站在台下目睹了全程的中国同胞,都不会吝啬自己的掌声和欢呼声。
这时,司仪再次走上了擂台,询问谭素琴需不需要把幻戏道具撤到台下去。
“他不是要破术吗?”谭素琴仍旧望着斋藤骏,冷冷地说道,“我这些钢珠就留在台上,他尽管使用便是。”
司仪又询问斋藤骏是打算使用谭素琴的幻戏道具进行破术,还是打算自行准备道具。
斋藤骏选择了前者。
司仪当即招呼一个助手端了一盆清水上台,将谭素琴用过的二十颗钢珠清洗干净,放入漆木托盘内待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