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本久美子敲响了附近一户民居的房门,然而房主人拉开了一条门缝,看见她浑身湿透,身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等她表明来意,便砰地把门关上了。
她吃了一个闭门羹,又去敲响了第二户、第三户甚至更多户民居的房门,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在这个烽火连天兵荒马乱的特殊时期,没有人愿意帮助一个来路不明、血迹斑斑的陌生人。
但秋本久美子没有停下求助的脚步。她沿街奔走,不断地求助,却又不断地碰壁。她急得哭了出来,眼泪不断地往下流。
在跑了整整两条街后,她终于遇到了一个愿意帮助她的人。那是一个名叫路德的牧师打扮的英国人。秋本久美子还没有把话说完,路德就着急地用汉语说道:“人在哪里?快带我去!”
秋本久美子把路德带到了江边的街道上,路德将易希川背了起来,一路小跑到了圣三一堂。圣三一堂是公共租界内一座英国人开设的基督教堂,路德就是这座基督教堂里的牧师。路德把易希川安置在了自己的卧室,然后跑去找来了擅长外科手术的英国医生。英国医生查看了易希川腹部的伤势,随后为易希川做了紧急手术。努力了将近一个时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易希川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易希川的性命暂时保住了,接下来需要长时间的休息和静养,并时刻观察伤口会不会出现恶化。
路德主动把自己的卧室让了出来,自个儿搬去了其他房间暂住。秋本久美子对路德感激不尽,若非及时遇上了这位好心的英国牧师,她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易希川的性命。
手术后的第二天,易希川便醒了过来。
秋本久美子为了救易希川,付出了太多的努力,但是她没有对易希川提起过这些,只是把一切都归功于牧师路德和那位英国医生,然后默默地照料易希川的饮食起居。
接下来的数天里,在秋本久美子的悉心照料下,易希川的伤口开始逐渐愈合,慢慢可以下床走路了,虚弱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这样的日子一天复一天地成为了过去,很快便过去了整整十天。
在这十天里,尽管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一直朝夕相处,可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仍如陌生人一般。秋本久美子性格安静,几乎不怎么说话,易希川从小和一帮师弟长大,师门中虽有一位双鱼师妹,但易希川和双鱼师妹接触时,身边总会有师父或者师弟在场,他还从来没有和年轻女子单独相处过,更别说是一个日本女子,因此两人之间很少有面对面的交流。
这一天易希川拆除了腹部伤口的缝合线,躺在床上静养,翻来覆去地回想起了以前的生活。他想起了小时候痴迷幻戏的那段日子,天天研究各种小把戏,一旦学会了就表演给师弟们看,以显示自己多么神通广大。他忽然来了兴致,见秋本久美子正坐在窗边,戴着蓝色贝壳手链的右手轻轻托着下巴,沐浴在透窗而入的阳光里,望着教堂外又高又尖的哥特式钟楼发呆,于是他下床找来了纸笔和火柴,走到窗边的桌前,在秋本久美子的正对面坐了下来。
秋本久美子扭过头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易希川。
易希川咧开了嘴角,笑着说道:“久美子姑娘,看你无聊得紧,我给你表演一个小戏法解解闷吧。”
秋本久美子师从斋藤骏学习幻术,对中国幻戏一直很感兴趣,听易希川这么一说,立马微笑着点了点头。
易希川说道:“我这个小戏法,名字叫作‘死灰复现’,需要姑娘先配合我一下。”
“怎么配合?”秋本久美子轻声问道。
易希川把纸和笔推到了秋本久美子的面前,说道:“请姑娘在这张纸上写一个字。”
“写什么字?”秋本久美子拿起了笔。
易希川说道:“你想写什么字,就写什么字,任何字都可以。”
秋本久美子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在纸上落笔,写下了一个清秀的“水”字。“这样可以吗?”她抬起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望着易希川。
易希川说道:“可以了,写得很好。”说完便把写有“水”字的纸拿了过来。
紧接着,易希川划燃火柴,将纸点燃了。
很快,这张写有“水”字的纸就化为了灰烬。
“久美子姑娘,你仔细检查一下,你写的字是不是已经被烧掉了。”易希川说道。
秋本久美子伸出手指碰了碰纸灰,确定已经成为了灰烬,轻轻“嗯”了一声。
“烧掉了不要紧,我可以立马把你写的字变回来,”易希川笑着问道,“你信还是不信?”
秋本久美子眨了眨眼睛,点头应道:“我信。”
易希川不由得愣了一下,说道:“你怎么能回答信呢?你应该回答不信,我才能接着往下变啊。”
秋本久美子有些茫然,不明白易希川的意思,仍然说道:“我真的信。”
易希川心想秋本久美子多半不懂中国人所谓拆台捧场的那一套。他听到秋本久美子说出“我真的信”这句话,竟听出了一种对他绝对信任的意味。他心头一动,不再多说什么,把桌上的纸灰抄在右掌里,握住了,伸到秋本久美子的嘴边。“久美子姑娘,请你吹一口气。”他说道。
秋本久美子依言照做,对准易希川的拳头,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易希川却摇起了头,说道:“这可不行,你要吹得用力一些,烧掉的字才能变得回来!”
秋本久美子听了这话,于是认认真真地、用力地吹了一口气。
“好了!”易希川把右手缩了回来,“全靠你吹的这一口仙气,烧掉的字已经变回来了,此刻就握在我的手心里!”说罢摊开右掌,掌心满是黑色的纸灰,并不见任何字。
易希川对准掌心猛地吹了一口气,掌心的纸灰立刻被吹散,但仍有少许纸灰留在掌中,竟拼成了一个黑色的“水”字。
易希川变出“水”字之后,立刻看向秋本久美子,只盼能看到她目瞪口呆的惊讶模样。可是秋本久美子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惊讶之色,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点头?”易希川奇道。
“你变字的方法,”秋本久美子说道,“和我想的方法是一样的。”
“是么?”易希川愣了一愣,“那你倒是说说,我把字变回来,用的是什么方法?”
秋本久美子伸出了右手食指,在桌角的水杯里蘸了一点水,在左掌心写了一个“水”字,然后抓起一些纸灰握在左掌中,随即对准掌心用力地吹了一口气,干的纸灰立刻被吹走,湿的纸灰却贴附在掌心,没有被吹走,赫然便形成了一个“水”字。
易希川的这个名叫“死灰复现”的小戏法,个中秘诀正如秋本久美子所演示的那样。易希川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说道:“这个小戏法我从小变到大,不知有多少人看过,可是一直以来,没有一个人能这么快看出门道。久美子姑娘,你真是厉害。”
秋本久美子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然后说道:“我会变幻术,也给你变一个,好不好?”
“好得很!”易希川自从目睹了斋藤骏控制碧绿色火焰的幻术之后,对日本幻术可以说是大感兴趣,“我也来试试,看看能不能看出你所用的方法。”他被秋本久美子一眼识破了“死灰复现”的秘诀,这时便想看破秋本久美子的幻术,为自己多少挽回点颜面。
秋本久美子微微一笑,拿起了桌上的水杯,倒了一点水在右手的手心,然后将左手覆盖在右手上。她两手相合,闭目等待。她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原本有些血色的脸蛋,竟渐渐变成了一片苍白,红润的嘴唇更是发青发紫,身子甚至有些轻微地发颤,似乎受到了寒冷的侵袭,被冻着了一般。
“久美子姑娘,你……你没事吧?”易希川问道。
秋本久美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过了片刻,秋本久美子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将手掌慢慢地打开,手心里的水已经不见痕迹,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块薄薄的冰片。她将冰片放在了桌上,冰片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易希川突然看见冰片出现,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凝水成冰术”乃是“左道三十六术”之一,早在元朝年间就已失传,他曾试图研究出这门幻戏的秘诀,但几经努力仍是失败。
“久美子姑娘,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易希川诧异地问道。他拿起冰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的的确确是真的冰片。
秋本久美子伸出了右手,轻声说道:“我的手,你摸摸。”
易希川此时只想弄清楚秋本久美子是如何在片刻间便将水变成了冰,根本没考虑所谓的男女之别,直接伸出手去,握住了秋本久美子的右手,触手便是一种刺骨般的冰寒之感,仿佛握住的不是手,而是一块寒冰。他上次在罗家戏苑挟持秋本久美子时,就发现她浑身奇冷无比,根本不是正常人的体温。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冷?”易希川缩回手,惊讶问道。
秋本久美子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用汉语讲述了她体温奇低的由来。原来她在七岁那年,曾在冰封的河面上接受斋藤骏的教导,练习冰幻术,却突然遭遇河面冰裂,整个人掉进了河水之中。河面虽然冰封,但冰层之下的河水却是暗流汹涌,一下子就把她卷离了裂口。她拼命地向上浮,但头顶是坚硬的冰层,她不断地捶打冰层,冰层却纹丝不动。她能透过冰层看见白色的天空,那天空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恐惧极了,浑身渐渐冻僵,慢慢开始窒息,最终失去了意识。她就那么沉在水下,被暗流卷来卷去,如同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后来是斋藤骏及时砸破了冰层,一下子抓住了从水下卷过的她,这才将她从冰层之下拉了起来。此后她长时间昏迷不醒,斋藤骏请来了全日本最好的医生,想尽一切办法救治她,最终才令她苏醒了过来。不过自那之后,每次遇到危险时,她都会心生恐惧,一旦心生恐惧,体温就会急剧下降,变得奇冷无比。她用双手凝水成冰,并非欺瞒眼睛的幻术,而是她回想曾经困在水下窒息濒死的一幕时,不断变冷的双手,就能把水凝结成冰。
易希川听完了秋本久美子的讲述,总算明白了她为何会全身冰冷,为何会那么害怕水,为何一遇到危险就会极度惧怕。在对秋本久美子的这一段经历感到同情的同时,对于她能依靠双手变冷来凝水成冰,易希川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忽然想起了秋本久美子的师父斋藤骏,斋藤骏能用双手掌控火焰,师徒二人的幻术一火一冰,都很匪夷所思。“你师父能以双手控火,收放自如,是用的引火粉吗?可是他如何能做到让火焰飞来飞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着火之人变成了罗盖穹,又是怎么做到的?”他试探性地问道。
秋本久美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说道:“我不能告诉你。”
易希川知道日本幻术的秘诀,就等同于中国幻戏的秘诀,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告诉给外人知道,于是不再追问秋本久美子。他回想起那晚亲眼看见斋藤骏破术的一幕,不禁感叹道:“罗盖穹的‘天火焚身术’已经称得上神妙非凡了,可是你师父只看了一遍,就能立刻原样重现出来,而且罗盖穹只是把自己替换成了一根木头,你师父却是把自己替换成了罗盖穹。比起罗盖穹来,你师父那是要厉害得多了。”
秋本久美子说道:“师父的确很厉害。过去十几年里,师父一直在研究中国的幻戏,罗盖穹的那个幻戏,其实师父早就学会了。”提起斋藤骏,她的脸上立刻流露出了敬仰之色,说道:“你们的幻戏,全都难不倒我师父。”
秋本久美子没有任何心机,心里认为是怎么样,就会怎么说出来,但这话易希川听在耳中,却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当下正色说道:“中国幻戏流传千年,博大精深,何止百种千种,你师父未必就能全都破了。远的不说,我便有一门幻戏,你师父不见得就能破得了。”
秋本久美子大感好奇,问道:“你有什么幻戏?”
“这个不能告诉你,总之是一门失传了很多年的厉害幻戏。”易希川肃声说道,“倘若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用这门幻戏向你师父发起挑战,看看他到底如何破术。”
话语中反复提到斋藤骏,秋本久美子不由得有些想念师父了。她凝视着窗外胭脂色的夕阳,好一会儿后,忽然站起身来,对易希川轻声说道:“我该回去了。”
易希川急忙站了起来,方才还无比严肃的他,此时却显得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在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盼望,盼望秋本久美子能够留下来。可是他的伤口已经拆线,下床行走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自然没有任何理由让秋本久美子继续留下来。十天的朝夕相处,到此刻终是该结束了。他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最后化作了淡淡的一句:“我送你吧。”
“不必了。”秋本久美子轻声说道,“你一定要好好养伤。”
易希川点了点头,说道:“那……那你路上当心。”
秋本久美子“嗯”了一声,独自一人走出了卧室,离开了圣三一堂。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异样情愫,忽然在易希川的内心深处翻涌了起来。他站在窗边,望着秋本久美子步出了教堂,望着她走上了人来人往的街道,望着她柔美的倩影一路向南,渐去渐远,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了那座高高耸立的哥特式钟楼,寂寞孤独地伫立在苍茫的暮色之中。钟楼里的八音大钟忽然响了,按着圣诗的音韵,敲打着入夜前的最后一轮钟声。深冬的太阳摇摇欲坠地悬挂在天边,收敛着最后的余光,慢慢地沉入黑夜。
秋本久美子走后,易希川本想离开圣三一堂,但路德却不准他离开,一定要他把伤彻底养好了才允许他走。易希川不好推辞,只好答应再多住几日。
接下来的几天里,易希川仔细地考虑了未来的打算。对他而言,有两件事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是替师父报仇,另一件事则是夺回龙图。他只知道龙图被嘴老抢走,却不知道嘴老已被斋藤骏所杀,葬身于黄浦江中,龙图已落到了斋藤骏的手里。他甚至考虑了如何去江西寻找嘴老,寻到嘴老之后又该如何夺回龙图。但是没过多久,他便知道了自己的这些考虑完全是多余的。
那是他离开圣三一堂的清晨,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回望这座庄严神圣却又温情脉脉的教堂。死里逃生,安心静养,人生中第一次和一个女子朝夕相处,这十多天的经历,足以令他终生难忘。
就在易希川伫立回望之时,街上走过的报童喊出的叫卖声,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卖报,卖报啦!大新闻,大新闻!中日幻戏师对决,外滩擂台决生死!上海已有幻戏师应战,擂台赛明日即将开战!卖报,卖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