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上忽地飞起数条铁链,每条铁链都带着一副铁爪钩,钉在了篷船的船头。货船随即落锚,停泊在了江心,篷船被铁爪钩拉住,也停了下来。货船上人影闪动,斋藤骏和几个日本武士纵身一跃,跳上了篷船。
“是你抓走了久美子?”登上篷船之后,斋藤骏的目光始终不离嘴老,用还算熟练的汉语问道。
“久美子是谁?”嘴老嘿嘿笑道,“该不会是那娇滴滴的日本女娃娃吧?”
“她人在哪里?”斋藤骏问道。
“没在老头子的船上,老头子早就把她放了。”嘴老说道,“你若是不信,就到船里面去搜,老头子最讲信用,从不骗人。”
斋藤骏手一挥,一个日本武士冲进篷舱,很快拧着宁默声出来,用日语说道:“大人,没找到久美子小姐,船舱里只有这一个人。”
嘴老虽然听不懂日本武士的话,但看样子是在禀报没有发现秋本久美子。他微微冷笑,指着宁默声说道:“这人是老头子的师弟,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可不是你要找的什么久美子。”
“你是幻戏师?”斋藤骏忽然问道。
嘴老将大拇指竖了起来,说道:“老头子当然是幻戏师,而且是鼎鼎有名的幻戏师。”
“你会口技?”斋藤骏语气一扬。
嘴老得意地大笑起来,说道:“你这臭日本居然知道老头子会口技,看来老头子的名气不仅在国内响亮,在国外也一样响亮。原来老头子这么有本事,早他奶奶的名扬海外了!”
斋藤骏一字字地说道:“我要挑战你。”
嘴老之前潜伏在罗家戏苑,听到了荒川隼人介绍斋藤骏的话,说斋藤骏此番前来中国,是要以日本幻术师的身份,挑战中国所有的幻戏高手,并放出狠话来,要将中国所有厉害的幻戏师全部击败。嘴老亲眼看见了斋藤骏与罗盖穹比拼破术的全过程,知道斋藤骏是个厉害无比的劲敌,于是应道:“你要挑战老头子,那是你一厢情愿,老头子今天累得很,不接受你的挑战。”
斋藤骏却道:“由不得你。”话音一落,双掌立刻挥出,两团碧绿色火焰在空中划过两道弧线,迅疾无比地烧向嘴老。
几个日本武士见斋藤骏动手,立马跟着动手,拔出忍刀,向手持船桨的宁默息杀去。
嘴老骂道:“你奶奶的,挑战也要讲个你情我愿,怎么说动手就动手?”说话之间,不停地闪转腾挪,躲避飞来的碧绿色火焰。
斋藤骏不再言语,双手迅速挥动,又幻化出数团碧绿色火焰,隔空烧向嘴老。这些碧绿色火焰仿佛拥有生命一般,随着斋藤骏的控制,不断地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追着嘴老燃烧。
船头地方狭窄,嘴老难以躲避,一不小心被一团碧绿色火焰击中了肩头,肩头顿时着起火来。
嘴老急忙拍打肩头,试图拍灭火焰。
这时又有一团碧绿色火焰从眼前急速掠过,嘴老急忙仰头,但还是被烧掉了半条眉毛。
嘴老破口大骂:“奶奶的,这是什么鬼火?臭日本,竖蛮子,贼老狗,老头子不与你较量,你却向老头子动手,太他奶奶的不讲道理!啊哟……”骂声未落,竟又被一团碧绿色火焰烧中了手臂。
嘴老不停地上蹿下跳,如同山间野猴一般,可谓丑态百出,出尽了洋相。饶是如此,他仍然躲避不过碧绿色火焰的追击,不多时,浑身已多处着火。更令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些碧绿色火焰竟然拍之不灭。
为了灭掉身上的碧绿色火焰,不至于被火焰活活烧死,嘴老情急之下竟跃出船头,扑通一声,跳进了江水之中。
斋藤骏几步抢到船边,只见江面上水波渐平,嘴老入水之后,便潜于水下,没有立刻露头。
斋藤骏右手一翻,凝聚了一大团碧绿色火焰在掌心,目不转睛地盯住江面,只待嘴老一冒头,便立刻驱火攻击。
几个日本武士乱刀砍死了宁默息和宁默声,手持血淋淋的忍刀,聚拢到斋藤骏的身旁,齐刷刷地盯住了江面。
昏黑的夜幕之下,西北风呼呼地吹刮,江水无声地流动着。嘴老潜入水下之后,竟始终不再现身,仿佛淹死在了水下一般。但是斋藤骏知道,就算是普通人掉进水里,也要扑腾几下才会淹死,嘴老并非普通人可比,断断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淹死。只要嘴老不死,总会有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因此斋藤骏聚精会神地盯住江面,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忽然间,长时间波澜不兴的江面上,出现了一丝异样的动静。
斋藤骏看得真切,江面上渐渐有淡薄的水汽蒸腾而起,好似江水被加热了一般。
这些水汽一开始很少,但渐渐由少聚多,颜色由淡转浓,最终积聚成了一大团白茫茫的烟雾,笼罩住了嘴老消失的那片江面。
按理说烟雾轻如鸿毛,应该随风而走,不可能长时间凝聚不散,但是这团烟雾却古怪得很,任凭夜风吹拂,始终凝聚在一起。
斋藤骏注视着这团古怪的烟雾,却暗自点了点头,心里想道:“这应该是中国幻戏中的‘凝烟术’。”
为了这趟中国之行,斋藤骏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开始做准备。过去的十五年里,他几乎学会了所有的中国幻戏,因此才有十足的信心,借日军侵华之机来到中国,想要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中国幻戏界。斋藤骏知道中国有许多厉害绝伦的幻戏,早在宋朝年间,中国的幻戏界便汇总了各门各类的幻戏,形成了“旁门二十八法,左道三十六术”的说法,其中“旁门二十八法”指的是二十八种依靠道具进行表演的大型幻戏,牧章桐的彩戏法、皮无肉的傀儡戏以及皮无骨的灯影戏,都包含在“旁门二十八法”之中;“左道三十六术”则是指三十六种匪夷所思的小型幻戏,罗盖穹在罗家戏苑里表演的“天火焚身术”,便是其中之一。
在“左道三十六术”之中,有一门“凝烟术”,又称“引烟术”,可以凝聚烟雾,使烟雾随意而动。按照此术,于五月中旬左右,在新长出的荷叶上满涂蜂蜜,过一段时日后,荷叶上便会生虫而将荷叶蚀尽,只剩下如同蛛网一般的叶脉。此时将荷叶摘下,取网状的叶脉晒干,研磨成粉,然后与安息香、龙脑香和山苍籽等物融合调制,最终能得到一种褐色的粉末。这种褐色的粉末便是凝烟粉,在燃烧或入水时,能产生一种浓稠的烟雾,烟雾可以凝聚成团,经久不散,若用手引而写字,或成楷书,或成行草,甚至能形成复杂的篆文或图案,凌空幻化成形,令人叹为观止。此时出现在黄浦江江面上的烟雾,凝聚成一团,任凭夜风吹拂,始终没有散开,因此斋藤骏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左道三十六术”中的“凝烟术”。
这团烟雾的突然出现,定是嘴老在水下捣鬼,这一点斋藤骏是知道的。但是他一开始并不清楚嘴老弄出这团烟雾的目的,过了一会儿才忽有所悟,暗忖道:“这老头弄出这团烟雾,无非是两种目的,要么躲在烟雾里偷偷地换气,要么用烟雾吸引我的注意力,趁机往其他方向逃遁。”
一念及此,斋藤骏立刻转头,向周围宽阔无比的江面望去。
扫望了片刻,斋藤骏忽然看见,在身后极远处的江面之上,有轻微的水波在晃荡,一点黑影正在水中时隐时现,以极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向岸边游去。
斋藤骏暗道:“这老头果然厉害,险些令我第二次上当受骗。”他拔起钉在篷船船头的铁爪钩,使篷船和货船分离,然后命令几个日本武士划动篷船,向远处游动的黑影追去。
追至近处,斋藤骏看清那一点时隐时现的黑影正是嘴老。
斋藤骏当即夺过一名日本武士的忍刀,纵身一跃,跳进了江水之中,以更为迅疾的速度,向逃遁的嘴老游去。
嘴老很快被斋藤骏追上了,两人在江面上扑腾缠斗了一阵,忽地一起没入水下,长时间没有浮出水面。
篷船上的几个日本武士凝神盯住江面,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片刻,忽听哗啦一响,平静的江面猛然从中分开,斋藤骏率先浮出了脑袋。斋藤骏的口中横叼着忍刀,右手用力一拉,扯着嘴老的头发,将嘴老拉出了江面。
嘴老接连呛了好几口水,不迭声地骂道:“臭日本,贼老狗,王八蛋!老头子要杀了你,老头子一定要杀了你……”他叫骂之语虽然阴损,但声音却有气无力,时不时还会发出一声痛苦无比的号叫,似乎受了极重的伤。
几个日本武士急忙伸桨过去,将斋藤骏拉上了船头,斋藤骏则伸手一拽,将嘴老拉了上来。只见嘴老双臂已无,齐肩而断,断口血如泉涌,他脸色苍白,神情无比狰狞,目露凶光地盯着斋藤骏,恨不得立刻将斋藤骏碎尸万段。
斋藤骏却显得气定神闲,把忍刀交还给了日本武士,双手拢了拢头发,抹去了头发上的水,用日语说道:“看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一个日本武士立刻去搜嘴老的身。
嘴老失去了两条手臂,眼睁睁地看着日本武士的手伸进了自己的怀中,掏出了黄金圆筒,却无能为力,只能不住口地大骂,极尽各种恶毒之语。
斋藤骏对嘴老的骂声充耳不闻,拿过日本武士递来的黄金圆筒,说道:“龙图竟然在你身上。”他将黄金圆筒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从来没有露出过笑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你拿到龙图又能怎样?你永远也别想打开它!”嘴老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还有那个叫什么久美子的女人,你永远也别想见到她了!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嘿嘿,老头子早就把她丢进江里,喂王八去了!”
斋藤骏脸色骤变,一把抓住嘴老的胸口,喝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呸”的一声,嘴老将一口含血的浓痰吐在了斋藤骏的脸上,随即大笑起来:“老头子这辈子胡说乱骂,到处骗人,唯独这一句是真话!老头子拿她喂王八去了,就在吴淞江和黄浦江的交汇之处!奶奶的,你又能怎样?”
斋藤骏闪电般伸出右手,拔出了身旁一名日本武士的忍刀。
寒光闪过,嘴老的双腿立刻齐膝而断,如此一来,他四肢全无,如同人彘。斋藤骏随即飞起一脚,踢在嘴老的心口,嘴老倒飞出去,“咚”的一声跌进了江水之中,迅速被卷入水下,消失不见。嘴老四肢全无,无法游水,掉入江中必死无疑,比起一刀来个痛快,如此死法,自然更令人感到绝望和痛苦。
斋藤骏的半边脸上溅满了鲜血,厉声喝道:“划船!”
几个日本武士立马用尽全力划桨,依照斋藤骏的指令,将篷船划至吴淞江和黄浦江交汇的地方,随后又沿着吴淞江溯江而上,沿途不停地大喊秋本久美子的名字,寻找秋本久美子的踪迹。
然而江水滔滔,川流不息,四下里夜色茫茫,一派萧索景象,哪里还有秋本久美子的身影?
第8章 擂台
易希川跌进吴淞江中,浑身立刻被冰冷刺骨的江水裹住了。
他想浮出水面,可是有两只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拉着他往水下沉去。他知道那是秋本久美子。秋本久美子不会游水,落水之后,立刻紧紧地抱住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
沉在水下,无法换气,易希川渐渐感到胸闷窒息。他中了麻毒之后,麻痹感蔓延至全身,仅仅只剩下一丁点儿知觉。靠着这仅剩的一丁点知觉,他奋起余力划动手脚,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带着秋本久美子一起浮出了江面。
秋本久美子不断地呛水咳嗽。她不仅双手紧紧地抱住易希川的脖子,头也紧紧地贴住易希川的脸。易希川能清晰地感受到秋本久美子每一次咳嗽所带来的颤动。
易希川的腹部被匕首刺中,伤势极为严重,再加上浑身麻痹僵硬,原本就没有抱任何活命的希望。倘若他是一个人独自落水,说不定便放弃了求生的挣扎。
可是此时此刻,他并非独自一人。
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柔弱女子,一个为了救他才跌入江中的柔弱女子,一个紧紧抱住了他、将他视作绝境之中唯一依靠的柔弱女子,这使得易希川体内涌出了一股强大的求生力量。他暗暗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忍痛挣扎一番,倘若最终不能游到岸边,仍是被淹死在了江中,那也算尽了力,对得起秋本久美子,也对得起自己。
就这样,易希川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剧痛,拖着秋本久美子往岸边游去。他手脚麻木,因此速度极其缓慢,仿佛蜗牛蠕爬一般,一点一点缩短与岸边的距离。他所剩不多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被掏空,到最后全凭强大的意志力在苦苦支撑。等到他游近岸边,双脚终于触到实地,能在江水中站立起来时,紧绷的意志顿时一松,仿佛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断了一般,眼前骤然一黑,昏倒在了江水之中。
秋本久美子的脚接触到了满是淤泥的江底,勉强能在水中站立起来。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昏厥不醒的易希川拖到江边,拉上了岸。
秋本久美子瘫坐在岸边喘着气,四顾茫茫,在这陌生至极的异国土地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茫然了好一阵子,秋本久美子才有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头。她想一走了之,凭着记忆走回罗家戏苑,去寻找师父斋藤骏,可是又不忍心抛下易希川,倘若任由身受重伤的易希川昏迷在岸边,他自然必死无疑。
在走与不走之间反复徘徊,纠结好一阵子之后,秋本久美子最终下定了决心。
她紧紧地握住了易希川的双手,一如先前落水时紧紧地抱住易希川那般。她拖动了易希川的身子,往江边的街道走去。
她不想看到他死,她想要救他。
秋本久美子拖着易希川行了一段距离,吴淞江上忽然传来了叫喊声。那是有人在用日语反复地呼喊她的名字。
秋本久美子顿时喜出望外。她望见江面上有船只驶过,心想一定是师父寻她来了。
她正打算出声答应,可是声音到了嗓子眼,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咬住了嘴唇,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易希川。倘若她出声答应了,她自己当然能够获救,可是以师父和荒川隼人的性格,定然不会放过易希川,易希川不仅难逃一死,恐怕死之前还会遭受师父和荒川隼人的百般折磨。
最终,秋本久美子没有选择出声答应。她从始至终咬着嘴唇,任由江面上的船只从视野里驶过,越去越远。
为了救一个完全陌生、毫不相干的异国男人,眼睁睁地看着师父从眼前经过渐渐远去,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秋本久美子觉得真是太奇怪了。她一向胆小怕事,不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她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这个念头一开始很模糊,但现在却越来越清晰。她的脸上忽然没有了茫然和恐惧,神色变得无比坚定。她继续拖动易希川,将易希川拖到了江边的街道上,然后一个人跑去附近的民居寻求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