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图就在我身上,你既然那么想要,就自己过来取!”易希川说完这话,猛地转身一跃,破窗而出。
皮无肉急忙拉扯提线,铁傀儡射出一枚钢针。但易希川破窗之举太过突然,钢针射出时慢了半拍,没能射中易希川的皮肉,只穿破了易希川的衣服,钉在窗棂之上。只听“哧”的一声响,易希川的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衣角,人则钻窗逃了出去。
民房依河而建,窗户所在的那一面正好与肇嘉浜相邻。易希川破窗逃出,守在窗户外的两个罗家弟子立刻扑了上来。易希川拼尽全力一滚一撞,竟冲破了两个罗家弟子的合围,随即狂奔两步,一跃而起,“扑通”一声跳进了肇嘉浜当中。
罗盖穹追到窗前,见易希川跳进了河水之中,两个罗家弟子却摔倒在岸边,气得破口大骂:“一群废物!”他从窗户跳将出来,喝道:“全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跳下水去,把人给我抓起来!”
守住民房其他三面的罗家弟子全都循声赶到了河边,见罗盖穹如此暴怒,急忙跳进了肇嘉浜。
肇嘉浜漂满了垃圾,河水污黑,恶臭熏天,十几个罗家弟子跳进河里,立刻恶心反胃,有的甚至直接呕吐了起来。饶是如此,这些罗家弟子丝毫不敢违抗罗盖穹的命令,全都捂住了口鼻,强忍住恶心反胃之感,在河水里仔细地搜寻起来。
易希川跳进肇嘉浜后,便一直潜在水下,没有浮出水面。
水色污黑,垃圾遍布,根本无法看到水下的情况,十几个罗家弟子只能靠双手在水下摸索,如此搜寻了片刻,始终没有找到易希川藏身何处。
“这么臭的水,居然还能藏在水底下不出来,这小子是疯了么?”一个罗家弟子捏着鼻子,冲身边另一个罗家弟子抱怨道。
另一个罗家弟子说道:“换了是我,早他娘的认栽了,何必跳进这臭水沟里自讨苦吃?若是呛上一两口水,那滋味儿,啧啧,真他娘的不敢想象……”
十几个罗家弟子一边低声抱怨,一边忍着恶臭搜寻。
岸边的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则一直紧盯着河面,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
皮无肉对罗盖穹低声说道:“老爷,所有弟子都在水里,水面晃动得太过厉害,姓易的小子悄悄探头换气,只怕我们未必能看得到。”
罗盖穹点了点头,觉得皮无肉的话不无道理。十几个罗家弟子在水里搜寻,致使水面剧烈动荡,漂浮的垃圾晃动不止,易希川若是悄悄探出鼻孔换气,在如此漆黑的夜色下,的确不容易发现。
“不必再搜了,”罗盖穹忽然大声说道,“全都上来!”
十几个罗家弟子早就不想待在恶臭肮脏的河水里,顿时如蒙赦令,飞快地爬上了岸。
罗盖穹又命令道:“去弄几支火把来!”
当下便有几个弟子冲进附近有人居住的民房里,弄了几支火把回来。
“全都把河面盯仔细了,任何微小的动静都不能放过。”罗盖穹说道。
“是!”十几个罗家弟子轰然应道。
几支火把高高地举了起来,光亮照在河面上,十几个罗家弟子分开站立,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经静止下来的河面,捕捉着哪怕一丝细微的动静。
皮无肉左手提起铁傀儡,对准了河面,右手拽住提线,只等易希川浮出水面,便朝易希川的非要害部位射出钢针。
罗盖穹等人严阵以待,可是过了好一阵子,仍不见易希川露头。
罗盖穹暗暗心想:“姓易的小子倘若水性足够好,说不定此时已潜到了其他地方,不在这一截河段了。”一念及此,当即命令道:“所有人分开,沿着岸边仔细地搜!”
十几个罗家弟子立即照做,举起火把,沿着岸边分头搜寻。
皮无肉再次攀上民房的瓦顶,视线沿着肇嘉浜来回扫动,忽地跳下地面,说道:“老爷,那边有一座桥。”他伸手指着河段的右侧,“说不定姓易的小子躲在桥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罗盖穹料想易希川还藏身河中,只是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一听河段的右侧有一座桥,顿时觉得桥底下正是一处藏身的好地方,于是叫上两个罗家弟子举火照明,和皮无肉、皮无骨一起往那座桥行去。
无巧不成书,此时的易希川,当真便躲在这座桥下。
易希川跳进肇嘉浜之时,河水产生了剧烈的动荡,一股熏天恶臭翻腾而起。他的鼻子里满是浓烈的臭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但他深知此时要想活命,就必须潜入水下。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屏住了呼吸,心一横,埋头便潜入了水下。
潜在水下总有冒头换气的时候,可是罗盖穹等人就守在岸边,要想不被发现,唯有潜游一段距离,在稍远的地方偷偷探头换气。易希川受了枪伤的左肩胛十分疼痛,几乎使不出任何力气,他只能运用一只右臂划动河水。肇嘉浜的河水不深,易希川轻轻地划动河水,幅度不敢过大,以免弄出动静,被岸边的罗盖穹等人发现。
潜游了一段距离,易希川一口气憋得太久,实在忍受不住,竟一不小心呛了一口水,鼻子里、嘴巴里和喉咙里满是恶臭无比的脏水,胃里登时有东西往外涌。他急忙把头冒出水面,捂住嘴巴呕吐了起来。好在此时罗盖穹刚刚下达了上岸的命令,十几个原本在水中仔细搜寻的罗家弟子,正飞快地向岸边奔去,一时间水面动荡,水声哗啦作响,易希川在不远处冒头呕吐,这才没有被发现。
易希川呕吐之时,看见十余丈开外有一座横跨肇嘉浜的桥,桥身离水面很近,桥底下漆黑一片,心想若是躲在桥底下,就可以任意探头换气,不必再担心被发现了。
易希川理顺了呼吸,再次埋头潜入水下,向前方的桥潜游而去。
易希川的水性极好,潜游十余丈的距离,对他而言原本不在话下,但此时他只能动用一条右臂,又是在如此令人作呕的河水当中,十余丈的距离便显得极为遥远。他用尽全力潜游了一阵,轻轻地把头探出水面,只见桥还在三四丈开外。他急忙又埋头入水,再潜游了三四丈的距离,终于来到了桥底下。
此时的易希川,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好似全身都被掏空了一般。他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易希川满脸乌黑,头发上全是垃圾和渣滓,比街头乞丐还要肮脏百倍。他不断地喘气,每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恶臭。但是与保住性命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易希川原本以为躲在桥下可以保一时安全,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才刚刚歇了几口气,远处的火光便向桥这边移动了过来。他望见火光之下走来的有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以及两个举火照明的罗家弟子。
眼看罗盖穹等人离桥越来越近了,易希川暗暗咒骂了一句,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再次把头埋进了又脏又臭的河水里。
罗盖穹等人走到了桥头,探出脑袋往桥底下望去。桥底下黑乎乎的,即便举起火把照明,也根本看不清楚。要想知道易希川到底有没有躲藏在桥底下,必须有人钻到桥底下去,仔细摸寻一番才行。罗盖穹于是吩咐两个罗家弟子道:“你们两个,一人从一边下去,仔细地搜!”
两个罗家弟子心里骂娘,极不情愿地举起火把,分别从桥的两侧下水,踩着河底的淤泥,慢慢地往桥底下挪动。两人用火把照明,开始搜寻易希川是否藏在桥底下。
易希川潜在水中,不知道水面上是怎样的情况,不知道下水搜寻的人有几个,不知这些人正在搜寻什么地方。他只能感觉到河水在不停地涌动,而且涌动得越来越厉害。这带给了他一种危机正在不断逼近的紧迫感。
两个罗家弟子在桥底下搜寻,一步一步地挪动,越来越接近易希川潜藏的位置,只需再往前走两三步,就能撞到水里的易希川。
易希川一口气憋了太久,几乎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但还是只能咬牙坚持。他已经游不动了,唯有一动不动地潜在水下,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叽里哇啦的叫喊声传来。
罗盖穹站在桥头,叫喊声是从肇嘉浜的对岸传来。他抬眼望去,只见桥的对面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远远地延伸出去,与一个十字街口相连。此时十字街口附近全是晃动的灯光,一队夜里巡查的日本兵正从那里经过,望见了桥头的火光,于是一边喝问是什么人,一边朝桥头快步跑来。
“又是这些该死的日本人!”罗盖穹恨恨地瞪了一眼远处跑来的日本兵,心里暗暗骂道。
这队巡查的日本兵全都带着步枪,一旦赶到桥头,势必进行盘问。罗盖穹这边一共有十多个人,夜里聚集在肇嘉浜岸边,必定难以解释清楚。为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罗盖穹只能放弃对易希川的搜寻,召集所有人立刻撤退。
桥底下那两个原本离易希川近在咫尺的罗家弟子,得知有一队日本兵正快步赶来,急忙慌慌张张地爬上了岸。
罗盖穹不知道易希川就躲在桥底下,但他知道易希川一定躲在附近。他冲着肇嘉浜河面大声喊道:“姓易的小子,你给我听好了!牧章桐的尸体,我罗某人带走了,三天之内,倘若你不把龙图带到罗家戏苑来,我就把牧章桐的尸体剁了,碎肉喂狗,锉骨扬灰!”
撂下这句狠话,罗盖穹带着皮无肉、皮无骨和十多个罗家弟子,迅速地撤离了肇嘉浜岸边。
巡查的日本兵看见十多个人飞快逃跑,急忙一边开枪一边追赶。可是罗盖穹等人散入肇嘉浜岸边的民房和棚户之间,很快便融入夜色,不见了踪影。巡查的日本兵拼尽了全力,最终还是没能追上。


第5章 斗戏
易希川终于可以把头探出水面了。
他几乎快要窒息了,若非巡查的日本兵恰巧出现,恐怕他此刻已经被罗盖穹抓住了。
易希川没敢乱动,而是一直安静地躲在桥底下,直到罗盖穹等人撤走了,巡查的日本兵也追远了,他才费尽力气爬上了岸。
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喜悦,易希川躺倒在岸边,望着黑茫茫的夜色,心里压抑至极,难受到了极点。
他怎能不难受呢?师父死了,师弟们死了,一夜之间,他变成了孤身一人,还被罗盖穹带人疯狂地追杀,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地步,累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浑身湿透,肮脏至极,又冷又痛。他的境况已经足够凄惨了,可是罗盖穹还要将牧章桐的遗体带走,并以毁损遗体为要挟,逼他将龙图带到罗家戏苑。如此糟糕透顶的处境,倘若他的意志没那么坚强,恐怕此时早已放声大哭,彻底放弃了。
——但是他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必须站起来!
他是春秋彩戏派的下一任戏主,他必须要守护好龙图,要夺回师父的遗体,还要替师父报仇雪恨!
易希川用双手撑住地面,继而使出浑身的力气,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慢慢地行走在夜色当中,走回到之前藏匿黄金圆筒的地方,将黄金圆筒取出,然后慢慢地走回到停放牧章桐遗体的那间民房。
易希川没有因为筋疲力尽而放松警惕。他没有立即现身,而是在暗处躲藏了一阵。在确定罗盖穹等人已经离去,也确定民房中没有留下人手埋伏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从暗处走出,轻轻推开房门,走进了民房。
易希川摸出了怀里的火折子。他吹燃火折子,漆黑的房间里顿时有了一丝光明。
简陋的棺材依旧孤零零地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然而棺材里面已经空了,牧章桐的尸体和三丘子的头颅都不见了。易希川抬起头来,看见了墙上十二个殷红刺眼的大字:限尔三日,不见龙图,碎尸喂狗。
易希川知道罗盖穹得不到龙图决不会罢休,但是没想到罗盖穹竟然卑鄙无耻到了这等地步,拿牧章桐的遗体来逼他交出龙图。
易希川这辈子最为敬重的人便是牧章桐,牧章桐不仅将毕生绝艺倾囊相授,更是一直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对从小便是孤儿的易希川而言,牧章桐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直以来,易希川无论受到何种委屈,都能自行克忍,但若是有人对牧章桐不敬,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替牧章桐讨回公道,前夜与罗家戏苑的门丁发生冲突,便是这般缘故。牧章桐被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杀害,易希川原本打算先把牧章桐的遗体运回安徽桐城,让其入土为安,然后再去寻罗盖穹、皮无肉和皮无骨报这笔血海深仇,没想到罗盖穹反倒先行找上门来,追杀他未果,竟带走了牧章桐的遗体,甚至以毁损遗体来逼他交出龙图。易希川想到这些,不由得愤怒不已,恨不能立刻便将罗盖穹碎尸万段。
人在愤怒之时容易思绪混乱,所以易希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担心罗盖穹会去而复返,于是离开了这处民房,另寻了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藏,然后开始思谋对策。师父的遗体必须要夺回来,可是自己在上海身单力薄,又兼有枪伤在身,罗盖穹却是人多势众,如何才能从对方的手中夺回师父的遗体?难不成真的要交出龙图吗?
易希川拿出黄金圆筒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龙图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从国术馆中盗出,陆万钧及多位戏主为此而死,师父和九位师弟全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师父临死前更是叮嘱过要“护住龙图”,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龙图交出去。
经过一番左思右想,易希川最终想到了一个办法——斗戏。
斗戏是幻戏界古已有之的规矩,无论是个人恩怨,还是门派纷争,幻戏师都可以相约斗戏,在幻戏技艺上一较高下,以此来分出胜负,了结恩怨纷争。易希川自知与罗盖穹硬拼全无胜算,又不能将龙图交出去,因此便想到了斗戏这个法子。罗盖穹是“上海三魁”之一,是沪皖苏浙彩戏盟会的会长,乃是上海地界首屈一指的彩戏名家,易希川则是“安徽彩戏王”牧章桐的大弟子,是春秋彩戏派的下一任戏主,在彩戏法上同样有不俗的造诣,倘若能逼迫罗盖穹接受斗戏,并答应以牧章桐的遗体为注,易希川只需在彩戏法的比拼上技压罗盖穹,便能在不损失龙图的前提下,夺回遗体。
罗盖穹是成名已久的幻戏师,多年前就已金盆洗手,立誓不再登台表演彩戏法,寻常的斗戏挑战,罗盖穹定然不会接受。但是易希川有龙图在手,他所提出的斗戏挑战,罗盖穹非接受不可。
打定了主意后,易希川休息了一晚,翌日清晨便前往公共租界。
为了避开日本兵的搜身检查,以免随身携带的黄金圆筒被搜出,易希川故意跳进肇嘉浜中,再次浸了一身的污秽,使得自己闻起来恶臭熏天,接着又蓬散了头发,污花了脸颊,令自己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邋遢肮脏的臭乞丐。盘查的日本兵果然嫌他又脏又臭,想要搜他的身,却又怕惹来一手的恶臭,于是厌恶地挥了挥手,直接让他通过了路障。
顺利进入公共租界后,易希川走到黄浦江边,把全身的污秽清洗干净,然后去裁缝店买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寻了一处旅馆住下,一边安心养伤,一边筹谋斗戏一事。